第6節


巴渝生對姜明說:「麻煩你去請一下那位前台經理。」
瀟湘的前台經理瞿濤頂多三十出頭,二八分的短髮油亮,一張瘦臉細皮嫩膚賽過少女,滿面看不見一絲皺紋,也看不見髭鬚的陰影。他顯然還沒有從劫案的突來驚嚇中還原,站在巴渝生面前仍時不時會顫抖一陣。巴渝生問:「你們的系統裡有沒有所有客人的名單?」這個問題姜明已經問過,巴渝生只是為了自己問詢的自然,再問一遍。
「沒有,只有訂座記錄,但都在會所的局域網裡。」瞿濤細長蒼白的十根手指不安地交錯摩挲著。
「可以遠程登陸嗎?」
瞿濤點頭說:「可以。只不過訂座記錄只有訂座人的信息……很粗略的。」
巴渝生指著身邊衝鋒車上的一台筆記本電腦說:「請你登陸一下,看一下主樓的訂位記錄。」
瞿濤取出鑰匙鏈,看了一眼套在上面的電子登錄密碼牌,很快連入了瀟湘的局域網,調出了主樓的訂座記錄。他指著訂座軟件上的一片紅格子說:「您看,這是主樓二樓主宴廳,移動門拉起來,也算一個包間,一般需要會所兩位老闆之一親自訂,今天是開張日,全天都訂滿的,至於具體來哪些客人,只有老闆們自己掌握。」
「所以你連餐桌上具體有幾個人都不知道。」
瞿濤說:「我這個前台經理基本上只是負責東西二樓的接待,主餐廳包間裡的人數,只有主樓門口的前台小姐和服務員知道……」
巴渝生點頭:「可惜他們也都做了人質。」他盯著訂座記錄看了一陣,又問:「主樓的其他房間呢?」
瞿濤說:「這個我向姜科長匯報過,本來整個主樓今天中午只開放主客廳套間……」他指著屏幕上的另一個紅格子,「但三樓的這個小包間突然被訂掉了。」
「為什麼說『突然』?」
「臨時訂的,您看,訂座時間是今天早上六點二十一分,大清早……」
巴渝生問道:「誰訂的?」
「看不出來,沒有訂座人姓名和電話。」瞿濤看一眼巴渝生,薄薄的嘴唇抿了抿,欲言又止,但看出巴渝生已觀察到自己微妙的情緒波動,終於還是說:「可能是接電話訂座的服務員出了差錯,更大的可能是……一般來說只有我們會所內部的人有可能直接打開電腦,在訂座系統裡訂下這個房間。」「包括你?」巴渝生似乎只是隨口一問,但瞿濤像是被蠍子蜇了一下,猛地一機靈。「是,可以是我,可以是我們老闆,甚至可以是哪個熟悉電腦操作的服務員和廚師。」
巴渝生謝過瞿濤,轉向田俐敏:「怎麼樣?」
田俐敏說:「樓裡還沒有回復。」
「打個電話進去,看他們願不願意對話,哪怕用那蘭做中介也好。」巴渝生知道,解決任何人質危機,開通對話渠道至關重要。
田俐敏撥去電話,聽了一陣後說:「沒人接。」
巴渝生想像著主樓裡正在發生的一切:那蘭從十幾名人質中站起身,我就是那蘭。然後呢?劫匪開始提條件,那蘭我們找到你……為什麼呢?你是研究犯罪心理學的,你接觸過的案子詭異血腥,你接觸過的罪犯兇惡瘋狂,所以你可能會理解我們,可以在理解的基礎上幫我們談判,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他們想得到什麼?為什麼需要通過那蘭談判?
那蘭會怎麼樣?她會靜靜地聽。巴渝生知道那蘭已經有過幾年的心理咨詢經驗,根據他對心理師訓練的瞭解和對那蘭性格的瞭解,他想像著在那特殊的環境下,在面對持槍的劫匪時,她會靜靜地聽,沒有打斷,沒有干預,靜靜地聽,但大腦在飛轉。
他抬腕看表,自上條短信後,已經過去了二十四分鐘。二十四分鐘那蘭的介入,二十四分鐘毫無音信,二十四分鐘的事態變化,好轉?還是惡化?
田俐敏說:「我有一種特不好的感覺。」
可不是,劫匪指明談判的對象既然已經現身,這十餘分鐘的談判居然沒有產生任何同警方的溝通,怎麼也不能算是個好兆頭。這也說明一點,這批犯罪分子有備而來,掌握了劫持事件中犯罪方應保持的優勢:讓警方知道的越少越好,警方知道得越少,手腳越被束縛得緊,越無法採取行動。王致勳說:「我們特警的各方面部署基本成熟,應該能應付絕大多數的情況。」
姜明說:「就怕今天是特殊情況。」巴渝生望向瀟湘會所那承載了大半個世紀歷史的巴克樓,知道此刻只能耐心等待,或早或晚,劫匪總會聯繫,除非遇到喪心病狂的恐怖分子。他想到不久前在外地發生的那數起恐怖血案,暗暗捏汗。不會,如果是恐怖分子無情的殺戮,不會僵持到現在,更不會有談判的要求。只有等待。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情,度秒如年,卻怕時間走得太快,因為解決人質危機,時間拖得越久,說明情況越複雜,成功解救人質的難度越大。
又是五分鐘過去。忽然,二樓朝西的一扇窗玻璃碎了,破碎聲中一個物體掠過緊閉的窗簾飛出,王致勳的對講機裡傳來前線特警用高倍望遠鏡探查後的匯報:「窗裡出來的像是一把椅子。呼叫聲,有慌亂的呼叫聲!」無需匯報,巴渝生和另幾位警官都能聽見遠處傳來的呼叫聲。王致勳對著對講機說:「立刻扔偵察球進窗!」這時,爆炸發生了。
所有在現場的警員都聽見了,爆炸聲並不是雷霆萬鈞,除了貼在樓面外的磚塊粉落,瀟湘主樓也沒有因此坍塌,但振動波是種看似平常實則奧妙無窮的物理現象,爾眾人還是能感覺到大地的震顫,立刻聯想到樓內的十幾條人命,同樣震顫的是早就高懸的心。
隨即是驚叫、慘叫。王致勳叫道:「立刻進入,立刻進入搶救!」巴渝生拿起對講機呼叫市局應急中心的總調度:「急救車和消防車立即到位!」
調度說:「消防車會從江興中路口進入余貞裡,考慮到路面狹窄,先進入的是東風145型,還有十五噸的雙橋車待命;急救車會從長沙路口進入!」
救火車和急救車的笛聲大作。
濃煙已從那扇破碎的窗中冒出,火光也清晰可見。
窗口處,一個人影跳下,落在瀟湘主樓院中,一聲慘叫,生死不知。
十餘名特警已衝到瀟湘主樓的正院門,巴渝生心頭一動,跑向瞿濤問道:「主樓廚房在哪兒?」他剛才雖然仔細看過主樓的內部結構圖,還是想核實一下。
瞿濤說:「底樓。」
巴渝生略略放心,瞿濤又想起了什麼,說:「不過,二樓主宴廳裡的餐桌同時可以做火鍋和燒烤,掀開桌面,有十二個單獨的小煤氣灶。」
「你是說有煤氣管道通上二樓?」
瞿濤點頭。
濃煙中,又有一個人跳下來。
巴渝生來不及去看結構圖確證,向王致勳叫道:「二樓也有煤氣管道,當心二次爆炸!」王致勳同樣向特警隊員喊話。
呼叫聲中,又一聲巨響,再次爆炸。煤氣引起的可能性不大。巴渝生大概瞭解煤氣爆炸的成因,煤氣在室內必須達到一定濃度、和空氣比例合適了,才會爆炸。從第一次爆炸到現在不過二三十秒,煤氣可能正好達到那個濃度嗎?
視野中,二樓主宴廳的外牆被炸開了一個大缺口,更多的磚石和木頭落下。所有玻璃窗都被震碎,也許是第二次爆炸的效果,也有可能是突發大火所致——此刻,熊熊大火遠遠就能望見,濃煙已經裹緊了整個巴克樓的上半部。
又有兩個帶火的人影從不同的窗口跳下。
各種聲音鼎沸中,消防車的水管已架起,直接從水罐裡開始灑水。巴渝生對王致勳說:「你繼續負責指揮。」向燃燒的巴克樓衝去。
「大巴,你是不是瘋了!」王致勳厲聲喝道。「你可是現場總指揮!」巴渝生叫道:「樓裡救人和清除歹徒也需要指揮!」繼續往樓裡奔去。
那蘭,你是否無恙?王致勳向消防車叫道:「水槍,水槍掩護進樓!」他把濕毛巾紮在臉上,跟著兩名帶了水槍的消防隊員和三名武警跑入樓內,感謝老式洋房的木地板、木樓梯,火已從二樓燒下來。一名消防隊員叫道:「首長,你快回吧,這樓隨時會塌!」這時,兩名早先衝入的特警先後背了兩個人下來。不是那蘭。巴渝生三階一步地跑上二樓,幾個特警在扶持將要暈厥的三名人質,除此之外,面前是一片火海,燃燒的窗簾,燃燒的桌布,燃燒的傢俱,燃燒的地板,燃燒的屍體——地上一動不動躺著一個人。
「那蘭!」巴渝生叫道。沒有應聲。即便有濕毛巾捂面,巴渝生還是覺得濃烈的煙火不再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能感覺到消防水帶衝進來的陣陣水沫瀰漫,但一時不足以滅掉幾乎無處不在的囂張火焰。他看見了《新江晚報》的記者郭子放,被一名消防隊員架著往外走。郭子放和那蘭是老相識,莫非出事前,他們在一起吃飯?「那蘭呢?」巴渝生大聲問。郭子放顯然已在半昏迷狀態,張了張嘴,還沒聽清他在說什麼,突然聽見有人大叫:「快撤!樓下廚房著火了!可能會有新一輪爆炸!」巴渝生覺得有人用力推搡自己,幾秒鐘後幾乎所有人都離開了二樓。
除了躺在地上的人。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那是不是那蘭!剛到樓梯口,一股強勁的火焰從一處短小走廊裡如猛獸般咆哮而出,和從樓上下來的火焰會師,共同吞噬著這價值億萬的樓房。有人叫:「快走!」
一行人離開瀟湘主樓不過數步,巨響再起。
《焚心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