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天氣最熱的時候,他們做完工作,便會朝灌滿清涼海水的滿潮池走去。他們沿著蜿蜒的峭壁小路散步,羅傑走在福爾摩斯的身邊,時不時撿起路上的小石塊,或看看腳下的大海,還經常彎下腰查看路上找到的東西(貝殼的碎片、勤勞的甲蟲,或是鑲在巖壁上的化石)。他們越往下走,溫暖而鹹濕的氣味也就越濃。這孩子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慾讓福爾摩斯很是欣賞。注意到某個東西是一回事,但對於羅傑這樣的聰明孩子,卻一定會去仔細查看並親手摸一摸這個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東西。福爾摩斯有時很確定,路上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玩意兒,但他還是會和羅傑一起停下腳步,看看讓他著迷的到底是什麼。
他們第一次走在這條小路上時,羅傑抬頭看著頭頂凹凸不平、廣闊無邊的岩石,問:「這懸崖就是石灰岩的嗎?」
「是由石灰岩組成的,也有砂岩。」
在石灰岩的下面,依次是黏土、綠砂和威爾登砂石,福爾摩斯一邊往下走,一邊解釋:在數億年的歷史長河中,經過無數次的暴風雨,黏土層和薄薄的砂石巖上才會被覆蓋上石灰岩、黏土和燧石。
「哦。」羅傑漫不經心地朝小路邊緣邁出步子。
福爾摩斯扔掉一根枴杖,趕緊把他扯回來:「小心哪,孩子,你要看著腳下走啊。來,牽著我的手。」
小路只能勉強容下一個大人經過,一個老人和一個男孩並肩走顯然擠了點。路大約不到一米寬,有些地方由於塌陷還相當窄,但這兩人卻並不費力地同時前行——羅傑走得很靠近懸崖邊緣,福爾摩斯則緊貼巖壁,讓孩子牢牢抓著他的手。走了一會兒,小路在一處地方變寬了,並且還有一張長椅供人休憩觀景。福爾摩斯的本意是直走到底(因為滿潮池只有在白天才能去,到了晚上,上漲的潮水會把整個海灘全部淹沒),但他突然又覺得,坐在長椅上休息聊天倒是更加方便的選擇。就這樣,他和羅傑坐了下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牙買加雪茄,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沒有帶火柴,於是,他只好迎著海風,干嚼著煙頭。最後,他順著孩子的目光,看著不斷盤旋俯衝、大聲鳴叫的海鷗。
「我聽到了夜鷹的叫聲,您聽到沒有?昨天晚上我就聽到了。」海鷗的號叫顯然勾起了羅傑的回憶。
「是嗎?你運氣真好。」
「人們都說它們會吸山羊的血,但我覺得它們應該不會吃山羊。」「絕大多數時候,它們是吃昆蟲的。它們能在飛行時抓到獵物,你知道嗎?」
「哦。」
「我們這裡還有貓頭鷹。」
羅傑臉上的表情一亮:「我還從來沒見過貓頭鷹呢。我好想養一隻當寵物。我媽媽覺得鳥不合適當寵物,但我覺得在家裡養一隻還挺好的。」
「那好,也許哪天晚上,我們能幫你抓到一隻貓頭鷹——這裡有很多,所以一定能抓到一隻的。」
「那太好啦。」
「當然,不過我們最好把貓頭鷹養在一個你媽媽找不到的地方。我的閣樓書房說不定可以。」
「難道她不會去那裡嗎?」
「不會的,她不敢進去。不過,就算她進去了,我也會告訴她,那是我的貓頭鷹。」
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她會相信您的,我知道她會。」
福爾摩斯衝著羅傑眨了眨眼,彷彿在說,貓頭鷹的事他只是在開玩笑。但無論如何,他很慶幸男孩如此信任他——他們一起分享秘密,這會讓他們的友誼更加堅固。福爾摩斯太高興了,他說出了一句後來卻始終忘記兌現的承諾:「不管怎麼樣,羅傑,我會跟你媽媽談一談。我想,她至少會允許你養一隻小鸚鵡的。」接著,為了讓他們的友情更上一層樓,福爾摩斯又提議,他們應該第二天下午早點出發,在黃昏之前走到滿潮池。
「要我去叫您嗎?」羅傑問。
「好啊,你去養蜂場找我。」
「什麼時候呢,先生?」
「三點應該夠早了,你覺得呢?我們應該可以走到池子那兒,泡個澡,再走回來。今天我們出發得太晚,恐怕是來不及了。」
陽光越來越暗,海風也越來越猛。福爾摩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落日瞇起了眼睛。在他模糊的視線中,遠方的海洋就像一團邊緣在劇烈噴發著火焰的黑色區域。我們應該往回走了,他想。但羅傑似乎並不著急——福爾摩斯也不著急,他側過頭,看到那張年輕而專注的臉龐正仰望著天空,清澈湛藍的眼睛盯著一隻在頭頂高高盤旋的海鷗。再待一會兒吧,福爾摩斯對自己說。男孩似乎並沒有受到刺眼陽光和強勁海風的影響,微微張著嘴,露出著迷的表情,福爾摩斯看著,也不禁微笑起來。
10
幾個月後,福爾摩斯發現自己獨自來到了羅傑狹窄的臥室裡(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數的領地之一)。那是一個陰森的清晨,客房小屋裡一個人也沒有。他打開蒙露太太棲身的住所,房裡掛著不透光的窗簾,沒有一絲光線,無論走到哪裡,處處都充斥著樹皮般的樟腦丸氣味。他每走三四步都要停下來,向前方的黑暗張望,重新調整手中的枴杖,似乎是擔心某個無法想像的模糊影子會從陰影處跳出來。然後,他會繼續向前——他的枴杖敲在地板上的聲音遠沒有他的腳步聲那般沉重、那般疲憊——最後,他走進羅傑敞開的房門,進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間有點陽光的房間。
實際上,這是一個非常整潔的房間,遠遠超出了福爾摩斯的預期,完全不像一個活蹦亂跳、粗心大意的男孩的房間。他想,羅傑的母親畢竟是管家,他肯定比其他的孩子更擅長維持整潔,又或者,這間臥室本就是由管家母親來整理的。可一想到那孩子愛挑剔的性格,福爾摩斯又確信,應該是羅傑自己盡職盡責地收拾好了這一切。再說,那四處瀰漫的樟腦丸氣味還沒有滲透進這間臥室,這就說明,蒙露太太應該很少進來這裡;相反,這裡有一股類似泥土的霉味,但並不難聞。他覺得,有點像大雨中塵土的味道,又像新鮮的泥巴氣息。
有好一會兒,他坐在男孩鋪得整整齊齊的床鋪邊,打量著周圍的環境——牆壁上漆著淡藍的顏色,窗戶上掛著透明的蕾絲窗簾,房間裡佈置著各式橡木傢俱(床頭櫃、一個書架、抽屜櫃等)。從一張學生書桌正上方的窗戶望出去,他看到了窗外縱橫交錯的纖細樹枝,在薄薄的蕾絲後面,顯得很是縹緲,幾乎是毫無聲息地擦過窗戶。接著,福爾摩斯的注意力轉向了羅傑留在房裡的私人物品:疊放在書桌上的六本教科書、掛在衣櫃門把手上的鬆垮書包、豎著放在牆角的蝴蝶網。最後,他站起來,慢慢地從一面牆走到另一面牆,像是在充滿敬意地參觀著博物館裡的展品(他時不時停下來看個仔細,還要抑制住自己想要觸碰某些東西的衝動)。
但他所看到的東西並沒有令他格外驚訝,也沒有讓他對這個孩子有更多新的瞭解。房間有不少關於觀鳥、蜜蜂和戰爭的書,好幾本翻得破破爛爛的平裝科幻小說,還有很多《國家地理雜誌》(按照時間先後順序,擺滿了整整兩排書架);抽屜櫃上則是男孩在沙灘上找到的岩石和貝殼,按照大小和相似程度,排成數量相同的幾行。書桌上除了六本教科書,還有五支削尖的鉛筆、繪畫筆、白紙和裝著日本蜜蜂的玻璃小瓶。所有東西都是井井有條、排列整齊的。床頭櫃上擺著剪刀、膠水和一本全黑封面的剪貼簿。
最能透露出關於這孩子信息的東西,似乎都是貼在或掛在牆上的。首先是羅傑的彩色畫作(普通的士兵端著棕色的來復槍相互射擊,綠色的坦克爆裂開來,紅色顏料從雙眼迷離的人們的胸口或額頭噴爆而出,黃色的高射炮對著藍褐色的轟炸機隊射出連串的炮火,在大屠殺中死去的人的屍體散落在血肉模糊的戰場,橘色的太陽正在粉紅色的地平線上升起或落下)。三個相框裡裝著三張褐色的照片(一張是微笑的蒙露太太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年輕的父親驕傲地站在她身旁;一張是男孩與穿著制服的父親站在火車站台上;還有一張是蹣跚學步的羅傑奔向父親張開的雙臂。一張照片擺在床邊,一張放在書桌旁,一張在書架邊——每張照片上都有那個矮壯而結實的男人,他的方臉紅撲撲的,淺黃的頭髮全部梳到腦後,眼神無比慈祥。他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可顯然還有人深深思念著他)。
在所有的東西裡,讓福爾摩斯關注最久的還是那本剪貼簿。他坐回男孩的床邊,盯著床頭櫃上剪貼簿的黑色封面、剪刀和膠水。不行,他對自己說,不能偷看。他已經窺探了太多秘密,不能再繼續了。他一邊警告自己,一邊卻伸手拿來了剪貼簿,把理智的念頭拋諸腦後。
他不慌不忙地翻看著每一頁,仔細打量著8○○ΤxΤ ˋc○Μ各種精心剪貼的內容(都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和文字,再巧妙地用膠水粘在一起)。剪貼簿的前三分之一展示出男孩對大自然和野生動植物的興趣:直立的灰熊在樹林中漫步,旁邊是在非洲大樹下棲息的斑點豹;漫畫中的寄居蟹和咆哮的美洲獅一起躲在凡·高筆下的向日葵花叢中;貓頭鷹、狐狸和馬鮫魚潛伏在落葉堆裡。但是,接來下的內容就發生了變化,雖然設計相似,但畫面卻不再美麗:野生動物漸漸被英國和美國士兵所取代,森林變成了被炸彈轟炸過後的城市廢墟,落葉也成了屍體,諸如戰敗、武力、撤退這樣的單詞分散貼在頁面各處。
大自然自成一體,人類卻永遠相互對抗;福爾摩斯相信,這就是男孩陰陽相調的世界觀。他想,剪貼簿最前面的內容應該是在好幾年前拼貼的(剪貼圖片發黃捲曲的邊角以及早已消失的膠水氣味可以說明這一點),當時,羅傑的父親還在世。後面的內容則應該是在最近幾個月一點一點完成的,它們看起來更加複雜,更有藝術性,排版上也更系統——福爾摩斯在聞過紙張的氣味,仔細查看了三四幅拼圖的邊緣後,得出這個結論。
然而,羅傑最後的手工作品還沒有完成。實際上,在那張紙上,只有正中央的一幅圖片,他似乎才剛剛開始對它的製作。又或者,福爾摩斯想,男孩的本意就是要把它設計成如此:一張單色的照片,孤獨地飄浮在黑暗的虛無之中,以荒涼的、令人困惑的、但卻是有象徵意義的方式對之前的所有(相互交疊、栩栩如生的野生動植物,冷酷無情、堅毅果斷的戰場士兵)做出總結。照片本身並不神秘,福爾摩斯對那個地方也很熟悉,因為他曾經和梅琦先生在廣島見過——那是被原子彈炸得只剩殘骸的原廣島縣政府大樓(梅琦先生叫它「原子彈爆炸頂」)。
但當這座建築單獨呈現在紙上時,卻比親眼目睹更讓人產生徹底湮滅的悲涼感。照片應該是在原子彈被投下幾周後拍攝的,也有可能是幾天後。那裡面,是一座巨大的廢墟之城,沒有人,沒有電車,沒有火車,也沒有任何能讓人辨認得出形狀的東西,在被夷為平地的焦土之上,只有縣政府大樓如鬼魅般的外殼還存在著。最後這張照片的前面幾頁,全是沒有貼任何東西的黑紙,一頁又一頁,全是黑色的,這也強化了最後一張照片令人不安的震撼感。福爾摩斯合上剪貼簿,突然,他走進小屋時就有的疲憊感席捲而來。這個世界一定是出了什麼差錯,他想,在骨髓最深處,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但我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麼,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梅琦先生曾經問過他,「您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您是怎麼解開那些謎團的意義的?」
「我不知道,」他在羅傑的臥室裡大聲說著,「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他躺在男孩的枕頭上,閉上眼睛,把剪貼簿抱在胸前:「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之後,福爾摩斯就睡著了。不過,不是那種筋疲力盡後的安眠,也不是那種夢境與現實交錯的小睡,而是一種懶散的狀態。他陷入無盡的寧靜之中。龐大而深沉的夢境把他送到了別處,把他拖離了身體所在的臥室。
11
福爾摩斯和梅琦提著共用的行李箱,登上了清晨的火車(兩人為觀光之旅準備的東西並不多),健水郎在火車站送行,他緊緊握著梅琦的雙手,急切地在他耳邊小聲說著話。在他們登上列車之前,他走到福爾摩斯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說:「我們再見——再次——非常再又——是的。」
「是的,」福爾摩斯頑皮地說,「非常,非常再見。」
火車離開車站時,健水郎還站在月台上,在一群澳大利亞士兵中高舉著手,揮舞著。他靜止的身影迅速後退,直到最後完全消失。很快,列車就朝西加快了速度。福爾摩斯和梅琦先生筆直地坐在二等車廂兩個相鄰的座位上,側頭看著窗外,神戶的建築物逐漸被蔥鬱的田園風景所取代,美麗的景色迅速移動著,一閃而過。
「今天早上天氣真好。」梅琦先生說。在他們旅行的第一天,他把這句話說了很多遍(當然,早上天氣好後來就變成了下午天氣好,最後變成了晚上天氣好)。
「確實如此。」這是福爾摩斯不變的回答。
旅行剛開始,兩人幾乎不說話。他們安靜而克制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一陣子,梅琦忙著往一本紅色的小日記本裡寫字(福爾摩斯猜,他又是在寫俳句),而福爾摩斯則拿著點燃的牙買加雪茄,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模糊的風景。直到列車離開明石站,他們才開始真正的交談(一開始,是梅琦先生好奇地提問,最後,在到達廣島之前,他們的討論話題已經涵蓋了很多領域)——當時,列車猛然啟動,把福爾摩斯指尖的雪茄煙震落,煙捲滾到了地板的另一頭。
「讓我來撿。」梅琦先生站起身,幫福爾摩斯撿回了雪茄。
「謝謝你。」福爾摩斯說。其實他已經起了身,但只好坐回去,把枴杖橫放在膝蓋上(傾斜了一定的角度,免得撞到梅琦先生的膝蓋)。
在座位上重新坐好後,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鄉間景致,梅琦先生摸著一根枴杖那已然褪色的木桿,說:「這手工真好,對吧?」
「啊,當然,」福爾摩斯說,「我用它們已經至少二十年了,說不定還更久,它們是我可靠的夥伴。」
《福爾摩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