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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我也不敢肯定。我问华特,他说他也有同感,一团团的雾一下子会变暗──有时候只是一小团脏污,有时候是一大团阴暗,很像瘀血。然后那阴暗又会褪为灰白,而且那雾气不停翻磙。就连厄尼.西姆也说他觉得外头有动静,你知道厄尼是出了名的迟钝的。”
  “其他人怎么说呢?”
  “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我不认识他们。”奥利说:“我没问他们。”
  “说不定你们只是疑神疑鬼吧?”
  “可能。”他说着,朝一个人坐在信道尽头的卡莫迪太太点点头。这场灾难并未减低她的胃口,她的纸盘里堆了小山般的鸡骨头。她喝的果菜汁红得像鲜血。“有件事她说得没错。”奥利说:“我们会知道的。等天黑以后,我们会知道的。”
  ※※※
  然而我们无需等到天黑。事情发生时,比利因为跟杜曼太太在后头,所以没看到什么。奥利仍和我们坐在一起,突然一个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发出一声尖叫,步履不稳地退开他的岗位,两手像风车一样乱转。时间将近八点半,外头乳白色的雾气已转暗,变成十一月向晚时的灰色天空。
  有个东西降落在观测孔外的窗玻璃上。
  “我的天啊!”那个原先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尖叫道:“我不要!让我走!”
  他慌乱地转过身来,两眼瞪得老大,唇角衔着一丝唾沫,不由分说地冲过冷冻食品区,直往卖场后方去了。
  他的举动引起了几声惊叫。有些人跑到前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部分人则往后退,既不管也不想知道爬在玻璃窗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举步往那个观测孔跑去,奥利紧跟着我,一手紧紧握着口袋里那把杜弗瑞太太的枪。这时又有另一个守卫叫喊出声──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厌恶。
  奥利和我奔过结帐出口。现在我看得到使那家伙退离岗位的是什么了。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我看得见“它”。这东西看来像是中世纪荷兰画家博斯(Bosch)画中的地狱怪物。它也有种可怖的滑稽,因为它也很像那种你花几块钱就能买到,可以用来吓人的橡胶或塑胶怪物……就是先前诺登指控我放在仓库里的那种东西。
  它大约两呎长,有环节,颜色是略带粉红的肉色,犹如烧伤后新长出的肤色。球状的眼睛接在两根短茎上,同时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它用肥胖的吸盘黏附在玻璃窗上。在他的另外一面,有块肉突了出来,如非性器便是刺针。在它背上长了硕大的翅膀,看似奇大无比并缓慢地扇着的苍蝇翅膀。
  在我们左边的那个观测孔,也就是第二个发出呼喊声的守卫所在,有三只这样的怪物爬在窗上。它们像蛞蝓般蠕动,爬过的玻璃留下一道黏腻的痕迹。它们的眼睛(如果那是眼睛的话)在指头般粗细的短茎末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最大的一只大概有四呎长。有时它们还会爬到同伴身上。
  “看那些天杀的怪物。”汤姆.史麦利恶心地说。他站在我们右方的观测孔。我没吭声。这些巨虫现在已佈满所有观测孔外,想来很可能已佈满在整栋建筑物外表……就像爬满一块肉上的蛆。这景象令人作呕,使我觉得刚吃下的鸡肉在胃里作怪,直想往上冲。
  有人啜泣出声。卡莫迪太太又在叫着什么来自地心的憎恨。有个人哑着声叫她最好住口,没完没了。
  奥利从口袋里掏出杜弗瑞太太的手枪,我连忙抓住他的肩膀。“不要冲动。”
  他甩开我的手说:“我知道我在干嘛。”
  他用枪膛敲敲窗子,脸上挂着一副憎恶的表情。那些怪物的翅膀越扬越急了,最后变成模煳的影子──若非事先知道,此刻真看不出它们是有翅膀的──然后它们便飞走了。
  有些人看到奥利的行动,恍然大悟地拿起拖把,用拖把柄敲着窗玻璃。怪虫飞开了,但立刻又飞了回来。显然它们并不比苍蝇聪明多少。先前的一片惊慌现已化为七嘴八舌的交谈。我听见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说,如果那些怪物飞到你身上,你想它们会做什么。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
  敲窗的声音渐渐停了,奥利转向我,开口想说什么。但他才张开嘴,就有东西从雾里浮现,攫住一只爬在窗上的巨虫。我想我大叫了一声,但我也不确定。
  那东西会飞。除此之外,我也看不真切。雾气就像奥利描述的那样变暗,只是这回阴暗的色泽并未消褪,反而越变越明显,终于浮出一只像白化症似的怪物,通体白皙、翅膀坚韧,而且有红眼睛。它用力撞向玻璃,使得整面窗子抖动起来。它张开大嘴把粉红色的怪虫吃掉后便飞走了。整个事件前后不过五秒钟。我的最后印象是那粉红色怪虫抖着、颤着,落进那白色怪鸟的口里,犹如一条小鱼拍打扭动,落进海鸥的嘴里一样。
  窗子传来一声又一声撞响。人们开始连声尖叫,争先恐后往卖场后方跑去。在一声痛苦的哀号声后,奥利说:“喔,天啊!那老太婆跌倒了,他们却不顾一切地踏过她的身体。”
  他从结帐出口跑回卖场。我转身想跟过去,却被另一个景象惊得呆立原处。
  在我右侧上方,一包草地肥料正慢慢向后滑。汤姆.史麦利就在正下方,正透过观测孔窥视窗外的雾。
  另一只粉红色怪虫落在窗玻璃上,就在刚才我和奥利所站的观测孔外。一只白色飞行怪物俯冲下来,把那只巨虫攫走。被人群踩过的那个老太婆以尖锐、喑哑的声音嘶叫不止。
  那袋肥料。向后滑的肥料。
  “汤姆!”我大叫:“小心!上面!”
  在这一切混乱中,他根本没听到我的叫喊。那袋肥料终于滑落,不偏不倚打在他头上。他昏了过去,下巴撞到玻璃窗下的架子上。
  一只白子似的怪鸟找到了窗玻璃上那块缺口,正从那里挤进室内。由于有些人已停止尖叫,我听得到它发出的细碎摩擦声。它的三角头略偏向一侧,头上的红眼闪动着光芒。一张前突而勾起的嘴贪婪地一开一阖。这怪鸟外型有些像恐龙书上的翼龙图片,但更像从疯子的恶梦中跑出来的怪物。我抓起一支火把,将它浸到一罐煤油里,并倾斜油罐,洒了一地。
  那只会飞的怪物停在堆高的肥料袋上,带钩的脚可怖地动着、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我很肯定这怪鸟没什么智商可言,它两次想张开翅膀,但翅膀却碰到墙壁,只好收回它弯曲的背上,就像狮鹫兽一样。
  它第三次尝试展翅时失去了平衡,笨拙地从肥料袋上掉了下来。它降落在汤姆的背上,爪子一勾,撕裂了汤姆的衬衫,血流了出来。
  我就站在不到三呎外的地方,手里拿着滴着油的火把。我满心想奔过去烧死它……却意识到我身上没有火柴。我的最后一根火柴已在一个小时前,为马威先生点雪茄时用掉了。
  卖场里现在有如地狱首府般混乱不堪。人们看到栖息在汤姆背上的怪鸟,一只前所未见的怪物。它询问似地抬起头,爪子一勾便从汤姆的颈背上撕下一块肉。既然无法点燃,我打算将火把当成棍子用,上前攻击。此时火把的布头突然点燃了。为我点火的是唐尼.米勒。他手里拿了一个刻有海军徽章的Zippo打火机,硬如石头的脸上写明了恐惧和忿怒。
  “杀掉它!”他嘶声说:“尽力试试。”奥利站在他身旁,手里牢握着杜弗瑞太太的点三八口径手枪,但怕伤及汤姆而难以开枪。
  那怪鸟张开翅膀,扇动一下。但显然它并不想飞走,只想把猎物抓得更稳当。它那白膜状的坚韧翅膀裹住了汤姆的整个上半身。紧接着便是撕肉的声音,惨不忍闻。
  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发生。我抡起火炬,往那东西刺了过去。我感觉似乎并未触到任何实体,只像一个虚有其表的匣形风筝。下一瞬间,那怪物已浴身火海中。它张开翅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它的头在抽动、红眼睛磙来磙去,我真心希望那表示它十分痛苦。接着它飞了起来,仿佛挂在晒衣绳上的床单在强风中飒飒作响。接着它又发出难听的尖叫声。
  人们全都仰头注视它垂死前的燃烧飞行。我想,在这整个事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看着那浑身是火的怪物在联邦超市里上下乱飞,到处留下焦黑的碎片。
  最后终于掉了下来,撞上意大利面酱的架子,打翻了瓶瓶罐罐,墨西哥莎莎酱溅了一地,犹如血块。它烧得只剩骨头,烧焦味浓烈而恶心,同时雾气的微酸味也透过玻璃窗的破洞,一阵阵卷了进来。
  卖场里一时鸦雀无声。那焚烧的死亡飞行像是施了魔法,让大家看得出神。然后某个人嚎叫出声,另一些人也开口响应。我听到我儿子的哭声隐约由卖场后方传来。
  一只手攫住我。是巴德.布朗;他两眼凸出,嘴唇向后撇。“又一个来了。”他说着,伸手一指。又一只怪虫从破洞飞了进来,停在肥料包上,翅膀不停鼓动,发出嗡嗡声,两眼自短茎上鼓起,粉肉色的胖身体不住冒汗。
  我朝它移近,举着火虽减弱却并未熄灭的火炬。但在小学里教三年级的雷普勒太太却抢先我一步。她年约五十五,也许六十吧,身形瘦而有力,几乎使我联想到牛肉干。
  她两手各拿一罐雷达杀虫剂,发出一声如穴居人敲碎敌人脑袋时的怒吼。接着她两手齐伸向前,用力按下喷药钮。一层浓浓的杀虫液立刻罩在那怪物身上,使得它痛苦扭动,疯狂地翻身,最后终于从肥料包上掉了下来,先撞到汤姆(他无疑已一命鸣呼了),继而落到地板上。它的翅膀狂乱地扇动,却因为沾满杀虫液而毫无作用。一会儿之后,翅膀的动作减慢,随即停止。那怪虫死了。
  现在可以听到哭声,还有呻吟声。那个被人踩踏的老妇呻吟不止。甚至还有笑声,是那种什么都已不在乎的笑声。雷普勒太太站在那死去的怪虫前,瘦削的胸脯剧烈起伏。
  麦克和唐尼找到一架搬货用的推车,两人合力将它抬到堆高的肥料袋上,挡住窗玻璃上那块楔形的破洞。看来那至少可以挡一阵子。
  亚曼达.杜弗瑞像梦游般晃了过来,一手拿了个塑胶水桶,另一手拿了支还没拆封的扫把。她弯腰把地上那只粉红色怪虫尸体扫进水桶,眼睛还是茫然而无表情。然后她走到出口大门旁。门上没有任何怪虫。她将门打开一点,把水桶扔到外面去。那水桶侧身落地,来回磙动了几次,在地上划着越来越小的弧形。一只粉红色怪虫从夜色中飞出,停在那水桶上,慢慢爬过去。
  亚曼达哭出声来。我走过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凌晨一点半,我背靠肉品冰柜而坐,昏昏沉沉打着瞌睡。比利头靠在我的膝上,睡得很沉。亚曼达.杜弗瑞睡在离我们不远处,头枕着某人的夹克。
  在那只怪鸟烧死后不久,奥利和我曾走回仓库,找了五、六条运货埝毯,也就是先前我让比利当被子的那种。不少人就睡在这些毯子上。我们也扛出好几箱水梨和橘子,四人合力将这些满是水果的板条箱抬上堆高的肥料袋上,为玻璃窗上的破洞加添一层阻挡。那些鸟形怪物想撞开这些箱子可不容易;它们每一个都有九十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