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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但是,外头并不只有怪鸟和怪虫而已,还有那些把诺姆卷走的触须,被咬碎的晒衣绳也有得好想。还有我们虽然还未目睹,却会发出低沉咕噜声的东西。我们不时听到那种咕噜叫声由远处传来──可是透过浓雾的湿润效果,谁说得出所谓“远处”到底有多远呢?有时那吼声近得震动了整栋建筑,使人觉得一颗心好像突然被灌满了冰水。
  比利在我怀中惊跳起来,并呻吟不止。我梳理他的头发,他却哼得更大声了。然后他仿佛又发现睡眠毕竟不比现实危险,又沉沉睡去。我自己的睡意被吓走了,因此又清醒地瞪着两眼。
  自天黑以后,我断断续续大约只睡了一个半小时,而且噩梦连连。其中一个梦又回到前一晚,比利和黛芬站在客厅的大观景窗前,向外眺望黑灰色的湖面,以及风暴前的银色水龙卷。我怕强风会吹破窗子,把致命的玻璃碎片射向客厅各处,因此想上前护住他们。然而无论我跑得多快,却都无法拉近和他们母子间的距离。
  接着一只巨鸟从大雨中飞了出来,一只赤红色的巨大史前鸟,双翼一张,便遮住整个湖面。它张开鸟嘴,露出与纽约荷兰隧道等长的嗉囊。当那只鸟俯冲下来攫住我的妻儿时,一个恶毒而低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低声重复道:箭头计划……箭头计划……箭头计划……
  不是只有比利和我睡不稳而已;其他人也在睡梦中呓语尖叫,有些人甚至醒来后还继续尖叫。冷藏柜里的啤酒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巴迪.伊格顿已闷声不响地从仓库搬来一批存货,补过一回货了。麦克.哈伦告诉我说,店里卖的镇静剂都被拿光了,一点存货都不剩。他猜某些人可能已服下六、七瓶了。
  “奈多安眠药倒还剩下一点,”他说,“你要不要一瓶,大卫?”我摇摇头谢了他。
  在五号结帐台旁的最后一条走道上,有几个喝醉的。他们共七人,除了经营“松树洗车站”的路.泰亭杰外,都是外州人。路喝酒是不用借口的。这些“酒鬼”个个都被酒精麻醉得差不多了。
  哦,是的──也有六、七个发疯了。
  “发疯”不是最适切的词汇,只是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形容词。这些人没有藉啤酒、酒精或安眠药之助,便进入一种完全恍惚的状态。他们以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瞪着你看。现实的坚硬地表在难以想像的大地震中裂开了,而这些可怜人摔进地缝里。也许过段时间,有几个会恢复知觉吧,如果我们还有时间的话。
  其余的人则各自设法调适,有些人的方法委实奇怪。例如雷普勒太太,她说她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且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怀疑。
  我望向亚曼达。我对她萌生一种强烈而不适的情感──不适,但并非不悦。她的眼珠碧绿如玉……有一阵子我一直注意她,想着她会不会取下染色的隐形眼镜,但显然那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想和她做爱。
  我的妻子在家,也许还活着,但更可能已经死了。无论如何,我爱她,我最希望的事就是带着比利回到她身旁,但我也想和这个叫亚曼达.杜弗瑞的女人亲热。我告诉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欲望出自我们所处的不正常状况。也许是吧,但欲望并不因此而消退。
  我时睡时醒,直到三点左右才一个抽动,整个清醒过来。亚曼达已换了睡姿,像胎儿一样,两膝抬高到胸前,两手贴紧在大腿之间,看来睡得很沉。她的运动衫有一侧微微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我望着她,开始无助地勃起。
  我试着转移心神,想着昨天我曾想画布伦.诺登那件事。不,没有什么比一副画重要的,只是……让他坐在一段木头上,手里拿着我的啤酒,画他疲倦而冒汗的脸,和两绺从他耳后翘起的头发。那可能会是张好画。
  我和父亲住了二十年后,才接受了所谓“好画”可能就够好了。
  何谓天赋?就是期望的诅咒。小时候,你必须不负众望。假如你能写作,你会以为上帝让你降生是为了让你凌驾莎士比亚。假如你能画,或许你就会想上帝生你是为了让你赢过父亲──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结果证实了我比不上他。我不停尝试。我在纽约开画展,却没什么好成绩──画评家拿我父亲把我比了下去。一年后,我接了广告画以维持生计。黛芬怀孕了,我只有说服自己,生活比较重要,此后艺术对我而言将只是嗜好。
  我画了“黄金女郎洗发精”的广告。黄金女郎骑脚踏车、黄金女郎在海滩掷飞盘、黄金女郎手拿饮料站在公寓阳台上,那几张都是我画的。我为不少知名杂志的短篇小说画过插图,但最初我是为男性杂志画插画才入行的。我也画过电影海报。钱财磙磙而来,应付我们的生活绰绰有余。
  去年夏天,我在桥墩镇举行了最后一次个展。我展出五年里画的九幅油画,卖出了六幅。我绝对不肯出售的一幅,画的就是联邦超市,想来还真是巧合。画面是由停车场尽头看过来的远景。在我的画中,停车场是空的,只放了一排汤厨茄汁焗豆罐头,由远而近排过来,一罐比一罐大,最后一罐看似有八呎高。这幅画的标题为“焗豆与假象”。一个来自加州,在某家制造网球及球拍的大公司担任高级主管的男人,似乎很想要这幅画,不肯因画框下挂了“非卖品”的牌子而放弃了事。他从六百元起价,一直抬高到四千元,说要把画挂在他的书房里。我不青卖,他大惑不解地走了。尽管如此,他仍不死心。他留下一张名片,要我若是改变主意的话,就打电话给他。
  那笔钱我倒用得上。去年我们整修了宅邸,又买了新的四轮传动车,可是我就是不能卖那幅画。我不能卖,因为我觉得那是我最好的一幅画,所以我要留着它,看有没有人会来问我什么时候才要正式从事严肃的艺术工作。去年秋天某日,我偶然把那幅画拿给奥利.魏克看。他问我是否可以拍下来,当广告展示一个星期。这问题也结束了我自己的“假象”。奥利一眼就看清了我的画,也强迫我看清了:我画的是件完美的广告作品。仅此而已。但也确实是杰出的广告画。
  我让奥利拍了照,然后我打电话到加州给那个高级主管,主动降价到两千五百元。他买了,我用优比速快递将画送到西岸去。我本来像个受骗的孩子,永远无法满足于一个不痛不痒的“好”。但经过此事之后,我多少认了份。虽然偶尔还是有些咕噜杂音,就像雾中不知名的生物传来的声音一样,但基本上是沉寂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那孩子气的自大声音一旦沉寂下来,就和垂死十分相似?
  ※※※
  四点左右,比利醒了,以迷茫不清的神情环顾四周。“我们还在这里吗?”
  “是的,宝贝。”我答道。
  他开始无助地哭泣,看起来很惨。亚曼达也醒了,望着我们。
  “嘿,孩子。”她说着,轻轻把比利拉靠向她。“等天亮以后,情形就会好一点了。”
  “不。”比利说:“不会的。不会的。”
  “嘘。”她搂着他,目光越过比利的头与我的目光相遇。“嘘,你好好再睡一会儿吧。”
  “我要我的妈妈!”
  “是的,”亚曼达说:“是的,当然。”
  比利在她的膝下扭动,一直扭到他能看见我的角度。他看着我半晌,然后又睡着了。
  “谢谢。”我说:“他需要你。”
  “他还不认识我呢。”
  “他还是需要你。”
  “那你怎么想呢?”她的碧绿眼眸定定地望着我。“你有什么想法呢?”
  “天亮时再问我吧。”
  “我现在问你。”
  ※※※
  我张开嘴正要说话,奥利.魏克却从幽暗中现身,有如恐怖故事中的鬼魂。他手握一支覆着衣服的手电筒,向上指着天花板,使他憔悴的脸上爬着奇怪的黑影。“大卫。”他低唤。
  亚曼达吓了一跳,害怕地望向我。
  “奥利,怎么了?”我问。
  “大卫。”奥利又低语道:“请你跟我来。”
  “我不想离开比利。他刚刚才又睡着。”
  “我会陪他的。”亚曼达说:“你去吧。”接着她压低声音说:“上帝,这简直没完没了。”
  8、两名士兵的下场.亚曼达.与唐尼.米勒的对话我随着奥利离开。他往仓库走去。经过冷藏柜时,他顺手抓了罐啤酒。
  “奥利,怎么回事?”
  “我要你看看。”
  他推开双扇门。我们一走进仓库,门便自动关上,扇起了一阵风,很冷。我不喜欢这地方,尤其是在诺姆出事之后。我的脑子不断提醒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小段被切断的死触须。
  奥利移开盖住手电筒的衣服,将手电筒高举过头。最初我以为有人把两个人体模特儿挂在天花板上的热水管上,可能是用钢琴弦什么的,就像小孩在万圣节时玩的把戏。
  然后我注意到吊在离地约七吋左右的脚,脚旁有两堆被踢翻的纸箱。我抬头看脸,觉得一声尖叫自喉间升起,因为那两张脸并不是人体模特儿的假脸。两个头都倾向一侧,仿佛在聆听一个非常爆笑的笑话,使他们笑得脸色发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