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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静待成长

教导与学习

第十五年秋天,我和雪野小姐开始一起学“盆点”。

从入门开始的十四年间,由“习事”→“茶通箱”→“唐物”→“台天目”一路进阶学习,至今是御点前的最后阶段。

可是,我仍未从茶道毕业。

每次上课还是一切依照指示:

“先用右手握,再换左手。”

“放在第二块榻榻米缝边上。”

如此重复着御点前。

其实十年前,就保持这样的疑问。

老师除了教导御点前外,什么也没说。

刚开始,这样的方式当然无可厚非。可是,经过三五年,我们也很顺手学会如何沏茶,老师还是:

“舀水,要舀最底层的水。”

“啊,拿高一点再往下倒。”

一直只教具体的动作、程序。

(茶道,难道只有御点前吗?)

我渐渐才发现自己对季节有所感动,五官感觉变灵敏。

(为什么老师还只是谈御点前呢?就算将御点前做得很完美,又如何?御点前不就这样吗?)

不管我的想法如何,“久而久之习惯后,就很容易忽略细节,产生个人怪癖。应该要像当初开始练习一样,处处留意,好好进行御点前。”

老师认为应该十年如一日,一直注意细节。

我以为老师对心得、感触等完全没兴趣。

(如果我成为老师,一定要求学生注重内在省思,而不是御点前的细节。)

可是,到了第十三年学习“茶事”,多少了解茶道的全貌之后,有时在时间似乎静止时会想:

“或许老师也经常有所感触,只是没说出口……”

我们也常看到老师像在倾听什么似的轻轻闭上双眼,不移动身体位置,只是轻摇;睁开双眼的瞬间,带着总想说些什么的表情,可是却只静静吐口气,眼角流露出微笑而已。

(老师为什么不说话呢?)

这一年六月的周六,在倾盆大雨中看到“雨听”字画那一天,终于了解了。

我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想说却不知该怎么说,那种想法、感情完全无法形容,难以言喻,而且就算能说出口,内容也一定空洞无比。

所以只有无言地坐着,将满腔激动的感情吞进心里。那种说不出来的感受,令我濡湿了眼眶。

“……”

这时觉得心好痛,内在的感受竟然有口难言。

从外在看来,茶道的风景只不过是稳当坐着,但其实同时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产生变化。

那种沉默是浓郁的。

“……”

内心一面饱受满腔热情、不可言喻的虚脱感,以及害怕说出口便索然无味的恐惧煎熬,一面窥探着沉默的深井。任由闷闷不乐的心情与不想糟蹋不容易获得的感动共存,静静地坐着。

我这才发觉和老师有了共同的心情。

老师并非不说,而是无法以言语形容,所以才保持沉默。

她真正要教导我们的是御点前以外的事。

譬如,一打开老师家的玄关,映入眼帘的总是放在鞋箱上的花朵与色纸。天热的时候,蹲踞的水多流放一些。掀开果子器皿的盖子时,里面排满赏心悦目的和果子。在壁龛里,一定装饰着今天早上刚摘取的花、字画。此外,还有随季节变化的水指、“枣”、茶碗……

任何事皆存在季节感,而且配合当天的主题,这就是茶道的款待。

可是,老师却不将这些挂在嘴边。因此刚开始学茶道,我只能尽最大努力慢慢学习;然后经过二十年,自己才又从中发现新意。多年来,无论大家是否有所领悟,老师一直在练习场所为我们演出丰厚的季节感。

或许老师为我们准备的更多。

如果是我,一定会想说出为演出筹划的一切。不过,我想仍有无法用言语诠释的部分吧!

老师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待我们自己去发现自我内在的成长。

刚开始学茶道时,我老是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老师总是回答:“别问为什么,好好照着做就好,这就是茶道。”

由于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是若有不懂就一定问到懂为止,我相当惊讶于老师的回答,而且觉得茶道这种封建本质令人反感。

可是现在,对当时无法了解的事,自然地理解认同。经过十年、十五年,某天不经意想:

“啊,原来是这样啊!”

自然就获得解答。

茶道依季节的循环,将日本人的生活美学与哲学变成亲身体验,了然于心。

真正的体悟需要时间,可是就在“啊,原来如此”的那一瞬间,完全化为身上的血与肉。

如果一开始老师全部教导,那么我经过长时间的学习,一定不会自己去寻找解答。还好老师留下了“余白”。

“如果是我,一定将所有愉快的发现教导给学生。”为了满足自我,却剥夺别人发现的乐趣。

老师只教沏茶的流程,感觉好像什么也没教,其实已经教了许多。所以,我们才能如此自由发挥。

茶道只有“礼法”,“礼法”本身又要求严格,几乎毫无自由可言。可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约制。

在学校里,我们学到的是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想出正确的“解答”。愈快找出解答的人,评价愈优秀;一旦超过一定时间,或是出现不同的解答,或者与整体结构制度格格不入,就被视为差劲。

可是,茶道的领悟并无时间限制,无论只需三年或需要二十年,都是个人的自由。该领悟时就能领悟,成熟的速度因人而异,就静待个人的时机。

早理解的人,不因此获得较高评价;晚开窍的人,也自然能展现自己的深度。

答案何者正确、何者错误,何者为优、何者又为劣,其实并无定论。“雪是白的”“雪是黑的”“没有雪”都是答案。人本来就有不同,想出来的解答当然互异。茶道包容各式各样的人。

在我的意识中,茶道就像围棋“黑”“白”子随时可能逆转情势胜出。虽然我曾经认为“茶道有如将人嵌入模具中”,但其实一切皆自由。

在强调自我的学校教育中,人人为竞争而感到不自由;严格要求礼法、受约束的茶道,反而容许个人的样貌,享有莫大的自由。

究竟所谓的真正自由,是什么?

直到现在我们到底和什么在竞争?

学校、茶道的宗旨,皆在教育人成长。不过,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学校总教人与“别人”相比,茶道则希望人能与“昨日的自己”相较。

我突然想起一个人的背影。

超过八十岁的老妇人,满头白发梳成一个髻,肩上披着仙客来花色披肩离去的身影。第一次和道子去三溪园参加茶会时,在面对庭园的榻榻米房里碰到这个老妇人。

“呵,我一定会再来参加的。”

她离去时,很高兴地这么说。

“来茶会学习,真的很快乐呢!”

当时只知为考试而读书的我和道子,总觉得八十几岁的人还谈什么“学习”,真不相称。

其实,这个世上到处存在着与学校完全不同的“学习”。经过二十年,现在我才有这样的认知。这样的认知,并非学校老师所教的解答,也不是优劣竞争下的成果,而是自己一点一滴领悟后找到的答案。是用自己的方法,创造出属于自我的成长路途。

只要能不断有所领悟,一生便能持续自我地成长。

所谓“学习”,就是这样教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