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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承和的課還是老樣。

  天氣越來越冷,大家都巴不得縮短課間休息時間提前下課,立刻縮回被窩。但是他還是執拗地要課間休息。

  離寒假還不到一個月了。很多選修課都在準備考試,俄語也是一樣。所以,他教完這學期的任務後,叫我下課去他辦公室拿複習資料,然後看同學們願不願意印出來。

  他說:「複習題上有考試內容的百分之八十,讓大家好好複習。」

  我瞪眼,「這兩張紙就有八十分?」

  他微笑著點頭。

  我樂呼呼地說,「老師萬歲!」

  「你可別縮印了,帶去作弊。」他補充。

  「……怎麼會呢。」我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個時候,人已經很稀少了。我和他下到一樓,正巧迎面走來班上的一個同學,她似乎忘了什麼東西回教室去取,看到慕承和的時候衝他點頭打招呼,然後騰騰騰地爬樓地上去。雪還在下,我撐開傘,猶豫著要不要和他一起用。就在這時,拐角的地方有輛車過來。我的胳膊被他一拉,被迫拉上了人行道,然後撐開的傘尖不經意地刮到他的臉。他愣了下,停下腳步,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異樣。

  「怎麼了?戳到眼睛了?」我緊張地問。

  他用手指垂下頭,揉了揉眼簾,然後抬起來看著我,又眨了下眼睛,說:「好像是隱形眼鏡掉出來了。」

  「啊!」我說,「別揉了,我看看。」

  然後我收起傘,踮起腳尖,觀察了下他那揉紅眼睛。

  「另外一邊呢?」

  「還在。」他說。

  「那你別動,幫我拿著東西。」我說完,就將手裡的傘和書一股腦兒全部給他,隨即彎腰,藉著手機的微弱亮光在地上找那只掉下來的鏡片。

  「算了。」他說,「挺難找的。」

  「你可別小看我,我可是火眼金睛,以前髮夾上水鑽掉地上輕而易舉就找到了。」我說著,蹲在在地上,脫掉絨毛手套,赤裸著手指,在留著殘雪的地上仔細尋覓。也不敢抬腳,害怕那東西被我自己踩著了。

  雪花一片一片飄下來,落到我的發上和肩頭,然後忽然又停了。

  我一抬頭,看到慕承和替我撐開了傘,於是衝他笑了笑,再繼續找。

  「你眼睛多少度?」我一邊忙活著,一邊問。

  「左邊六百,右邊五百五。」

  「度數這麼高啊,我兩隻眼睛都是五點零,羨慕吧。」

  「嗯,挺羨慕的。」他很配合地說。

  接著,我起身,將那個透明的小塑料片撿了起來,遞給他,嘿嘿一笑說:「你看,不是找到了麼。」

  雖說五個手指被凍得通紅,我卻全然沒放在心上,還擺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獲勝者模樣。他怔了一下,垂頭看著我的手,再將目光緩緩上移,最終落到我的臉上,最後不禁笑了,「你可真是個孩子。」說話的時候連眼神也柔和些,似乎在這寒冷的冬夜中有著穿透冰雪的暖意。

  我嘟著嘴抗議,「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一了。」

  很奇怪的感覺,我過去總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但是當又一次聽見慕承和說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卻有種彆扭勁上來了,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跨入成人的行列。

  第二天,我在洗手間格子裡上廁所,正要衝水,聽到外面有人一邊洗手一邊說,「你們班那個薛桐。」

  我愣了下。

  「怎麼?」另一個女生乙回答。

  「我和她一起上俄語課,碰見她單獨和我們俄語老師一起下樓,挺那個啥的。我看見過好幾次了。」女生甲說。

  「她啊——」乙說了兩個字,意猶未盡的感覺。

  「聽說下學期實習,吳書記還留她在學院實習,真讓人嫉妒。」

  因為大四的時候要考英語專八,所以學院將我們實習的時間從四年級提前到了三年級下期。故而,大家都在找地方。

  「正常啊。很多老師都喜歡她,那是沒辦法的事。」

  「為啥?」

  「算了,背後說人家小話也不好。而且她也不討厭。」

  女生甲倒是來興趣了,「說說嘛,難道家裡有背景。」

  「那倒不是。」

  「那為啥?」

  「因為她爸吧。」

  「她爸?」

  聽到別人說我爸,我沖了水,推門走出來。她倆看到我都是一怔。我若無其事地走到鏡子前面洗手,然後說:「我爸不是什麼大人物,就是一個開出租車的,然後見義勇為的時候死了。」

  我關掉水龍頭,找不到地方擦手,便在牛仔褲上隨意地抹了抹,走出洗手間。

  我高三那年,老爸去世的。

  他們說是搶匪搶了金店出來,換了車然後上了他的出租,拿刀逼著他出城。當時我爸明著騙他們說抄近路,結果是繞道到就近的派出所。我爸一看到派出所門口的警車,大喊警察,然後車裡的那些人就將他捅死了。這個過程,當年在省台和市台的新聞現場裡放過一次又一次,伴著現場群眾聲淚俱下的描述和執勤警察的親身回憶,還有車上和地下那一灘灘觸目驚心的鮮血。

  後來,很多領導到我們家來看望我們。他的骨灰被放在我們市區的烈士陵園裡,成了烈士。我當時怎麼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我爸長得胖,和人合夥開出租,因為常年要在家給我和我媽買菜做飯,所以他都跑夜車,白天睡一會兒就起來做飯。他脾氣好,就是不能看到欺負我,否則會他又比誰都生氣。可是他是個挺膽小的人,連樓上樓下的一些難免的小摩擦,他都不願意和人爭執得罪人家,還總是笑嘻嘻地充當和事老。和老媽的雷厲風行截然不同。所以很難想像,他居然有一天會成為和歹徒頑強搏鬥的英雄。

  老爸在醫院裡因醫治無效而去世的消息傳到爺爺耳朵裡的時候,老人家心臟病突發,一口氣沒上來,成了植物人。

  就這麼在同一天,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人再也不對我笑了。

  當時,奶奶戳著我媽的肩頭,哭得死去活來地說:「都是你這女人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你是個掃把星,當我二十年媳婦兒,孫子生不出來,還要了我兒子的命。你覺得你是警察,你是英模,你什麼都比他強。你一直看不起他,盡知道說我兒子沒用,不是男子漢。如果不是你這麼長年累月地激他,他能這麼犯傻?」

《獨家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