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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走到樓下就接到堂哥電話,然後又一口氣衝上來,看到病房裡穿白大褂的人來人往。

  堂哥見到我就急忙解釋說:「剛才心臟突然衰竭,醫生在做急救。」

  過了一會兒,所有人都無奈的搖頭。醫生叫護士看了下表,對著護士說:「死亡時間10月1日19點31分。」

  然後儀器的電源都被關掉。

  我擠過去,摸了摸爺爺的手,還是溫熱柔軟的,似乎這一切都還不太真實。

  到底,我的執念還是沒能留下他。

  奶奶隨後才到,看到床上的屍體,終究沒忍住,抽泣起來。

  最後,我陪著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與他們一起在聯繫地方和人給爺爺辦後事。奶奶過了一會兒,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的翻來覆去說著我爸和爺爺的那幾件事情。

  她沒吃飯,怕她餓著,就問她要吃什麼。

  她說:「你給我削梨。」

  等我去樓下給她買了梨回來,她又嚷著要吃蘋果。

  我耐著性子又去給她買蘋果。

  她看著蘋果和梨,喃喃的說了一句:「老頭子,我們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這是以前爺爺經常提的家鄉話,就說蘋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開,這樣,一家人永遠都團團圓圓的。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東西一起洗了洗,就給她削蘋果。皮削好遞給她之後,她也不吃,拿在手裡靜靜的看。我便繼續去削梨。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動的說:「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的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開始是麻木的,等了會兒才開始滲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東西,跑去洗手間沖洗傷口。

  那刀真是鋒利,雖說劃出的傷口才半寸長,可是很深,血隨著水龍頭的自來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張餐巾紙隨意地覆在上面。

  回到座位,發現那個梨上也沾了血絲,便扔了,又從兜裡掏了一個繼續削。奶奶以前罵過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我一直沒哭。

  因為被割傷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東西做事,輕輕動一動就裂開,所以一直在滲血。我倒不以為意,血染紅了就又換一張紙巾。我想一個對自己的疼痛都這麼冷漠的人,如何會對別人熱的起來。

  夜裡,慕承和陪著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著的餐巾紙,問我怎麼回事,我也沒有回答,直接關掉燈就和衣睡覺。他在自己房間開著燈靠在床頭看書。大家都沒關臥室房門,所以我能看到從他房間透過來的橘黃色的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傳來他輕輕的腳步聲。而後,聽到他的腳步停在我的門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穩。他靜立了稍許,才離開。

  又過了很久,我翻了個身,不小心把枕邊的手機碰到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察覺到動靜,再一次地走到門口,還真是黑暗中靜靜的站立。

  這回他沒有輕易的回去,而是問了句:「是不是睡不著?」

  我遲疑稍許,才輕聲應了下。

  他淺淺的歎了氣,打開燈走近我,坐在床邊。

  我背過身去。

  「薛桐……」他說,「你要是睡不著,我就陪你說說話。」

  「很多年輕的孩子總覺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愛情,以至於他們輕視生命。其實,他們多半沒有痛失至親的經歷。也許你把對父親還會復活的幻想,寄托在了你爺爺的身上,所以才比他們更加難受。」

  聽到他說到這一句,我忍不住握緊拳頭,用指甲狠狠的掐了掐掌心的傷口,一下子又開始流血。好像只要身體疼,心裡的那種痛苦就可以緩解似的。

  可是片刻後,手在疼,心裡還是繼續疼。

  我將被子蒙住頭,縮到被窩裡去,然後說:「當時爸爸出事,奶奶不許我跟爺爺說,怕爺爺發心臟病,但是我不聽。如果當時,我不是那麼激動的將這個消息告訴爺爺,他也許就不會這樣。所以奶奶恨我,他們都恨我,都是我的錯。」

  慕承和頓了頓,開口緩緩地說:「薛桐,我上次給你講了我爸爸的事,其實後面還有一部分沒有說完。」

  我在被窩裡屏住了呼吸。

  他說:「後來,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志不清,最後一年多連我都不認識了,被關在精神病院裡。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認出我,還說『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著我媽托人把他接回家。」

  「那個時候,他們早就離婚了,也沒住在一起,我就說我能照顧他。開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說話,能吃我做的飯,能一個人在家裡看點書。我怎麼知道他會突然自殺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發現。然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時候沒有電話,他掛在家裡的大門口,我不敢從那裡出去,就這麼坐在地板上,盯著他。直到夜裡很晚,因為我一天沒去上學,學校老師只得跟母親單位聯絡,我母親才找上門。」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兇手。這個結論一直困擾了我很久,甚至只要看到門就會有一種幻覺,好像他還吊在那裡看著我,眼裡全是埋怨。後來在俄羅斯,他們告訴我大麻可以麻痺神經,腦子會變遲鈍,就什麼也記不起來,我有一段時間就瘋狂的吸食那個東西。」

  「後來,我母親知道之後,將我軟禁起來戒毒,找了很多心理醫生。」

  「可是哪怕過了那麼多年,我都不敢呆在這套房子裡,好像一進門,一到夜裡,他就會回來。只要我一個人坐在黑暗裡,對著他去世的那個地方,似乎就可以直接和他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對話,有時候會聽到人聲,有時候聽到噪音。後來又去看醫生,他們說我只是幻聽。所以我寧願耳朵聾掉,那就再也聽不見那些聲音了。」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看到他眼裡痛苦的神色。我一直以為,他一輩子也不會告訴我這些,一輩子也不願意再次回憶起那段過往。我輕輕摟住他的脖子,顫聲道:「你不用說這些。」

  「不,我得告訴你。不然我的心永遠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一看到你就自卑。」他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愛孩子,所以我想教書。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孩子,我才覺得生活有希望。後來,你來了。薛桐,你來了。那天晚上,你在那麼冷的雪地裡給我找隱形眼鏡,手指都凍得通紅。」

  「你簡直就是一個天使。你總是有那麼豐富的表情,愛笑,愛皺眉,愛臉紅,愛生氣,連生氣發窘的時候,都是那麼有意思。」

  「你讓我發現,不能永遠都活在過去。況且只要你在身邊,我就什麼也不害怕。新年零點時,你對著我在許願,其實我也偷偷許了個願,就是希望眼前這個女孩兒永遠快樂幸福。」

  「所以,你不要自責。薛桐,你明白嗎?只要你有一丁點難過,我就會心疼。無論是爺爺還是你爸爸,他們的愛和我是一樣的,所以他們肯定也不願意你繼續責怪自己。」他的嗓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聽到這裡,我趴在他的頸間,無聲的落淚:「我知道,承和。我知道了。」

  「那現在把手拿出來,給我看看。」他說。

  我放開他的脖子,乖乖地將手伸到他面前。

  他低頭看了看,沒有說話,繼而去拿藥箱,又坐了下來。

  血已經再次凝固,只是因為沾了水,傷口邊緣開始發白。他低頭認真地給我抹酒精消毒。傷口的肉有些外翻,一碰到酒精,好像被火燒一般的疼,害得我不禁「嘶——」地倒抽了口冷氣。

  他的手抖了一下,卻沒抬頭瞧我。

  臥室燈光不是很強,而且我剛從被窩裡出來就抱著他,在我放開後,他轉身就去外面取藥箱去了,我一直沒看到他的臉。直到這時才發現,他眼眶是紅的。

  也不知道罪魁禍首是那番話,還是我的傷。

  我慌忙問:「怎麼了?怎麼了?」

  「沒什麼。」他躲開我的視線。

  我哪裡肯依,不再讓他上藥,轉而用手夾住他的臉,擺正之後,讓他的雙眸正對著我。那對被什麼東西潤濕的眼珠,顯得格外閃亮。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脫,只是將眼瞼垂下去,半晌不語。

  無論遇見什麼情況,慕承和對我的第一個神色,便是微笑。

  他從未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傳導給我,無論傷心沮喪還是難受,他都是在笑。笑得時候,眼睛會先瞇一點,隨後唇角上揚,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溫和、內斂、偶爾在他臉上會閃過狡黠的神色。

  可是,如今看到的卻是這樣的慕承和。

  我心急如焚地解釋:「我不疼,一點也不疼,我這人從小就大條,痛神經都比人遲鈍。而且你看剛才我把你衣服都哭濕了,難受的地方都告訴你了。我不自責了,以後我一傷心就會想著還有一個人會比我更傷心。我也不會再生悶氣,有什麼事情都第一個告訴你……」

  聽見我這般語無倫次的話,他沉默片刻說:「那天我不該當著別人的面,鬆開這隻手。」

  我愣了愣,才明白原來他說的是那件事。

  那天遇見A大的車,當著很多老師領導的面,他放開了我。那是我們第一次牽手,肩並肩地走在下山路上,盤山路窄,偶爾有汽車疾馳而過,他看到車來便拉了我的手,讓我走裡面,後來就沒放開,就此順勢牽住。我骨骼小手也小,他的手掌隨便一握便能覆住,當時我的心裡好像藏了一隻歡騰的喜鵲。可是遇見其他老師的時候,他尷尬地鬆開了我。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提過這事,也再也沒有碰過對方的手,這竟然成了一個禁區。

  他埋頭繼續替我消毒,上了雲南白藥,最後再貼止血貼,小心翼翼極了。

  我再也不敢哼唧。

  末了,他忽而補充了句,「以後再也不會了。」

《獨家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