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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邦傑想睜眼,卻睜不開。他的身體被冰封了一樣,一股股寒氣不斷往上竄,竄得他快要忘記如何運功調理內息。

他知道自己受了重傷。他唯恐自己成為一介廢人,從此無法為段家效力,無法以「劍客」自居,這種浸入骨髓的惶恐讓他罔顧一切疼痛,拼了命地睜大雙眼。終於,昏黃的燈光灑進他的眼睛。他看到衛凌風低頭望著他,許興修側身瞥他一眼,道:「《靈素心法》多少有些作用。小師弟,你別再說那是一本破書了。」

衛凌風一邊為趙邦傑包紮傷口,一邊問:「狄安現狀如何?」

沈堯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性命保住了。但是……內功虧損,不曉得幾年才能補回來。」

趙邦傑轉眼望向狄安所在的位置。衛凌風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想,當即解釋道:「你可不能開口講話,且先忍耐一時半會。譚百清傷了你的心房,挖走你一塊肉,眼下還算不得大好。你沒中毒,應當能為自己調息,再過半個月,便能恢復三四成的功力。」

蠟燭的暗光模糊不清,眨眼時留下重影。趙邦傑神情恍然,對著一盞蠟燭看了好一陣子,才想起自己在流光派時,被譚百清的兩根手指摳走了心頭一塊肉。奇怪,那樣嚴重的傷勢,他怎麼還能活下來?他不是頂尖高手,並沒有神功護體。

他正想問,狄安為什麼和他們在一起?狄安又怎麼了?便聽沈堯說:「方纔,我真以為狄安要死了。幸好許師兄及時介入。許師兄,難道你也懂武功?」

許興修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靈素心法》上說必須等到骨生肉,傷復原,真要等到那時候,狄安這條命,神仙也拉不回。」

沈堯太累了,仍不敢鬆懈。乾脆握緊拳頭,捏出嘎崩聲響,持續片刻,再接著低頭做事:「大師兄說《靈素心法》救人,便要一命抵一命……」

許興修打斷他的話:「你和衛凌風都該躺下來歇息。」

天色漸亮,遠方晨曦微露,許興修嗓音沙啞,手搭在沈堯後背上拍了一下:「你去歇著,這裡有我。」

眼前這情景好熟悉。沈堯忍不住說:「我想起來了,當初我們在安江城時,也是這樣一忙一個通宵……不曉得黃半夏在哪兒,我那時候應當把他留在安江城。」

許興修不假思索道:「忘了告訴你,黃半夏被楚開容找到了。」

沈堯道:「楚開容?那不正好嗎?改明兒我就去問他要人……」

許興修欲言又止。沈堯坐在一張桌子前,腦袋栽在桌面,話沒講完,人已經睡著。屋子裡統共只有三把椅子。沈堯坐著的這一把椅子還沒有靠背。他入睡後,肩膀斜歪著向一側倒去,雙腿壓著長椅的邊角處,眼看著就要往地上摔。

衛凌風伸手,正要扶他,奈何僅有一隻手、一條腿能用,行動比平時慢了許多。

「砰」地一聲,沈堯後背落地,硬生生把自己摔醒。

好在地上鋪著毯子,沈堯沒有再添新傷。他翻起衣裳,蓋住腦袋,打了兩個滾,滾到衛凌風的身邊,揣著袖子繼續睡,睡前還說:「許師兄,一刻鐘後叫醒我。我頭太痛了,痛得要裂,容我休息片刻,我便去熬藥……」

沒人叫他。

他一覺睡到深夜。

等他醒來,如臨大敵般猛地坐起,狄安、柳青青和趙邦傑都能開口講話了。這是天大的喜事,近日來發生的少數幾件能令沈堯感到寬慰的事。

然而,衛凌風和許興修的臉色都不大好。沈堯忙說:「來來來,你們趕緊睡。接下來都交給我。」

衛凌風卻說:「無妨,我唸書時,經常通宵達旦。一夜兩夜對我而言,並無什麼區別。」

沈堯坐在地上,左腿向上彎曲,手肘搭住膝蓋,左手支住了下巴,也沒說話,只是與衛凌風目光相接。衛凌風就對他說了實話:「起初我以為,《靈素心法》救人必然一死一傷。如今,狄安和趙邦傑性命無礙,都有好轉跡象……我和許師弟,我們二人都擔心……」

沈堯接話:「擔心什麼?」

衛凌風和許興修都沒開口。

柳青青忽然出聲:「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們自然是擔心,小小的丹醫派藏不住這本驚世秘籍。」

沈堯撓了一下頭,喊道:「柳青青!」

柳青青一愣:「幹嘛?」

沈堯盯著她:「我們在清關鎮上看皮影戲時,大奸大惡之徒一出場,便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狂笑。你說話前,能不能不要學那些唱戲的?」

柳青青衣袖捂面,竟說:「好嘛,以後不學了。」

沈堯點頭,這才回歸正題:「這個好辦!我們誰都不要把這件事外傳,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就不會覬覦那本破書了。」

許興修打來一盆乾淨的井水,正在漂洗紗布。他聽完沈堯的話,立刻糾正道:「你要記住,其一,《靈素心法》是丹醫派的秘籍,不是破書,你還要我講你多少次?昨夜我們也都試過,書上方法行之有效。」

衛凌風補充道:「其二,趙邦傑的傷勢既然是譚百清一手促成,只要譚百清看見趙邦傑,便能推測出《靈素心法》的效用。其三,藥王谷的谷主已經動身前往應天府。阿堯,你可聽師父說過藥王谷?」

衛凌風換了一身衣服,衣裳料子比他平常穿的那些貨色好上不少。他腿上還蓋了一床棉衾,布角上繡著一個小巧的「段」字,顯然是段家人好心施捨的。沈堯坐在一邊,抬手揉了揉棉絮,才說:「嗯,我聽過的。」

衛凌風應道:「藥王谷的谷主要來應天府,我們師父恐怕也……」

沈堯抓住衛凌風的手腕,探脈探到一半,語氣稍亂:「你的意思是,我們師父也要來應天府?他老人家來這裡幹什麼?他又不會武功。」

「他要來,誰都攔不住,」許興修說,「你曉得師父的脾氣。所有名門正派都贊成處決衛凌風,他不會眼睜睜看著大弟子去死。」

柳青青躺在一旁插嘴:「他來了能怎麼辦?譚百清第一個殺了他。」

「不會。」趙邦傑接話。

趙邦傑與狄安二人坐在一起。他們都把長劍放到了牆角。此時手無寸鐵,就彷彿是人畜無害的年輕人。但因傷勢未癒,他們的臉色都顯得蒼白。趙邦傑胸口纏緊紗布,半個胸膛和整個腹部都裸。露在外,只是肩上披了一件衣服,稍作遮掩。

趙邦傑調理完丹田一口氣,才說:「我願為……沈大夫和衛大夫作證。」

狄安遲疑片刻,接道:「我也是。」

沈堯皺眉:「你們先問問段無痕吧。」

許興修再次告知:「段無痕被軟禁了。」

許興修平日裡做人,最講究圓滑和委婉。但這幾日天大的變故接踵而至,他也懶得裝樣子,乾脆有什麼說什麼,倒也省事。

沈堯輕輕歎息:「趙兄,狄兄,我說話興許不中聽,只是連你家少主都被軟禁了,你們二人的口供還是算了。你們眼下也別煩心,好好養傷才是最要緊。」

與許興修不同,衛凌風似乎維持了往日心境。衛凌風看著趙邦傑,好言相勸:「此事因我而起,我該向你賠個不是。養傷是當務之急,你……」

衛凌風一句話還沒講完,趙邦傑便低頭說道:「衛大夫認為,我是貪生怕死之徒?」

沈堯馬上圓場:「怎麼會呢,你是世間最英勇的俠客。」

趙邦傑正要爭辯,狄安扯了他的衣袖。於是他不再和沈堯等人講話,轉而與狄安小聲交談。又過了半個時辰,兩位穿著綢緞長裙的美貌侍女端著食盒,走來藥房送飯。她們送來七份飯,正好一人一碗,碗裡裝著米飯、煨蛋、時蔬,七份都是一模一樣。沈堯放下心來,端起一碗飯,使勁扒筷子,活像餓死鬼投胎。

吃了三口,沈堯被米飯嗆到,只能縮在牆角,瘋狂咳嗽,咳得肺腑都要裂了。衛凌風摟過他的肩膀,幫他順氣,哄他:「慢點吃。若是不夠,我的這碗給你。」

他不知怎麼地,眼眶微微發熱。

*

沈堯等人在藥房裡一連歇了好多天,不問世事,只顧養傷。

雖然藥房沒有床,但他們睡在毛毯上,蓋著上好的棉衾,感覺和床也差不了多少。爐子一直生著猛火,使得室內溫暖乾燥,藥材充足,三餐溫飽,所有傷員都在好轉。

在此期間,段永玄還來了一趟。他看到趙邦傑病情大好,臉上罕見地露出一點異色。沈堯害怕他也像譚百清一樣,為了《靈素心法》,什麼手段都能使出來。段永玄卻連一個字都沒提,只告訴沈堯,魔教妖女已經被抓住,還被流光派掌門親手殺死了,屍體通身赤。裸,掛在應天府的城門外,以警示人,切莫作惡。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