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沈堯聞言驚住。

段永玄走後,沈堯盯緊了柳青青。柳青青悠然自得吃著飯,還誇段家的伙食好,廚子好,感謝段家那位家主的開闊心胸,這飯菜裡也沒下毒。狄安便冷笑:「只有你們才做得出下毒,那等齷。蹉事。」

柳青青和他拌嘴:「藥王谷下毒比我們厲害多了。你怎麼不提藥王谷?」

狄安現今的功力,只有從前的四成。他還在養傷,衛凌風說他半年才能痊癒,他覺得蒼天已在厚待他。原本都沒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他不擅長吵架,更吵不過柳青青。兩人幾句話合不來,他立刻拔劍,每到此時,沈堯就要做挺身而出的和事佬。

沈堯擋在柳青青面前,朝著狄安勸誡道:「藥王谷下毒是厲害啊,那不是罵他們,是在誇他們呢。再說,你又不是藥王谷的人,不要為了藥王谷而生氣。」

隨後,沈堯轉身,對柳青青說:「飯菜裡不會有毒。每天我們和趙兄、狄兄都吃一樣的飯。如果段家主要殺我們,直接動手就行了,一瞬息的功夫都要不了。下毒真的,太麻煩,屍體還容易發瘟。安江城那件事,正是前車之鑒。」

柳青青旋身,坐上了桌子,問他:「安江城鬧瘟疫,是因為有人下毒?」

「我瞎猜的,」沈堯坦誠道,「我和五毒教的長老們見過面。他們教了我一些《毒經》的道理。」

柳青青雙腳離地,在半空中晃啊晃的,錦緞織成的裙擺微微揚起。她這幾日很是活潑,性子豪邁爽朗,和在清關鎮時一模一樣。但當她伺候在雲棠身邊,似乎就變得小心翼翼,冷面無情。

沈堯偷偷問她:「你想沒想過,拋卻一切江湖事,重返清關鎮,過上從前的生活?」

柳青青歪頭看他,笑著說:「我不想。」

沈堯問:「為何?」

柳青青道:「我還以為,你懂我呢。」

沈堯有些侷促不安:「我不懂你何必跟著雲棠、程雪落他們刀口舔血?」

柳青青反問:「你從前說,你要掙一座金山銀山,你要把最好的馬匹、綢緞、藥材、房屋良田、都買來送給衛凌風,你現在怎麼想啊?」

沈堯將一條髮帶纏在手腕上:「我現在……甘於清貧。」

柳青青卻突然靠近,嚴肅對他說:「先苦後甘,你選不了你要走的路。我聽教主講,衛凌風從小養在藥王谷,那谷主必定對他有所圖,才會讓他活命。現在,譚百清、藥王谷、天下第一莊、還有很多名門大派,都要活捉衛凌風。你帶他逃,你們能逃到哪裡去?」

沈堯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纏在手腕上的髮帶束得更緊。

當天傍晚,沈堯還得知一個噩耗——他的師父和另一位師兄,近日來快馬加鞭,終於抵達應天府了。

師父進城時,日頭正濃,萬里無雲,藍天如碧。只是應天府的城樓上掛了一個女屍,看樣子是被風吹雨打、外加暴曬了許多天,早已辨不清面目輪廓。城牆下的告示牌上寫著:雲棠,年二十,愚極惡極,殺人無數,違天誤國,有避義理之路……

師父不敢多看。他帶著清關鎮的一些特產、還有好大一袋靈丹妙藥,上門拜訪段永玄。侍衛告訴他,段家的家主外出未歸,他就站在門外一直等到傍晚,終於獲准入內。

待他走進那座官宅的藥房,親眼看到沈堯、衛凌風、許興修這三個寶貝徒弟挺屍一般地躺在地上,他洶湧的淚水一下就從眼中流出,顫聲道:「怎、怎的……你們要把我這三個苦命的徒弟都掛去城牆上?」

趙邦傑愣了:「掛在城牆上?」

沈堯聽見師父的聲音,慌忙坐起來。許興修剛剛睡醒,衛凌風衣衫不整,三個人接連勞累數日,好不容易睡個回籠覺,這會兒臉上神情多少有些困惑和迷茫。

衛凌風率先開口:「師父。」

他師父看見衛凌風垂在袖中的一隻手,默然半晌,才說:「你吃苦了。」

衛凌風道:「讓師父擔憂,是弟子的過錯。」

沈堯攏緊衣裳,瞥見陪在師父身邊的那位師兄,只覺多日不見,恍如隔世,立刻喊道:「九師兄!」

九師兄名叫錢行之,看起來一表人才、俊秀不凡,實則經常被取笑為「色中惡鬼」。九師兄平日裡常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最擅長醫治不孕不育、各類花柳病。

沈堯覺得,九師兄一定能和楚開容稱兄道弟。畢竟,誰帶九師兄去喝花酒,誰就是九師兄的真朋友。

哪怕天塌下來,九師兄都不會慌張。但是,當他看到衛凌風、沈堯那幅慘樣,他的語氣驚奇不已:「哪個龜孫把你們弄了?」

沈堯蹙眉:「九師兄,你這麼講,我聽著不對勁。」

師父已經坐到了地上。他搭住衛凌風脈搏,望聞問切足有半個時辰,這並不是好兆頭。病越重,耗時越長,這是師父一貫的行醫法則。

沈堯十分擔心,但他幫不上忙。他這點醫術道行,放在他師父面前,簡直,提都不要提。他焦躁不安地一會兒坐著,一會兒站著,直到九師兄走過來喊他:「喂,小師弟?」

沈堯道:「怎麼?」

九師兄望見柳青青這個清關鎮的熟人——柳青青對他不理不睬,避如蛇蠍。九師兄只能逮住沈堯,問道:「衛凌風怎麼被搞成了魔教餘孽?他哪裡是個做惡人的料子哦。你和我都比他更像惡人吧,你貪財,我好色。」

沈堯被逗笑了:「九師兄,師父為什麼只帶了你來?」

九師兄一絲顧忌都沒有,坦白道:「還不是因為咱們太窮嘍。所有盤纏加在一起,僅能買兩匹駿馬,讓兩個人上路。我來的路上,師父打尖住店,我去混花樓。」

沈堯驚了:「混花樓不要錢嗎?」

九師兄雙手揣袖,臉上毫無愧色:「我跑到花樓門前擺攤,專治花柳病。我上路之前 ,帶了好些藥,這一趟下來不僅沒虧,還白賺了好些銀子。」

他從兜裡翻出一把碎銀,交到沈堯手上:「拿著,九師兄給你的。」

沈堯握著碎銀,只覺得銀子沉甸甸的。九師兄還說:「你好慘,瘦了一圈。」

沈堯笑道:「瘦點好。吃得少,能省錢。」

「省什麼?師父都不知道我去花樓門口擺攤了,」九師兄偷偷和沈堯說話,「我才發現,原來銀子這麼好賺。那幫愛嫖的老鬼,十有五六身上染病。原先我還躲著老鴇,防她攆我,怎料老鴇恭迎我進樓,為她家接客的一群姑娘看病。」

沈堯隨口問:「九師兄不愛嫖嗎?」

「師兄教你說話。我那不叫嫖,」九師兄正氣凜然,「我這個叫,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沈堯佩服極了:「九師兄文采斐然,真乃當世文豪。」

九師兄頗為受用,這便低下頭,與沈堯的腦袋湊到一處,使了氣音,悄悄地問:「可憐見的,小師弟,你和大師兄兩個人,都還是雛兒吧?」

沈堯渾身一激靈:「我和大師兄都差點死了,哪有力氣想別的。」

九師兄遙望遠方,安慰道:「苦中作樂,也是樂。」

沈堯不出聲了。他蹲到師父旁邊,旁觀師父精妙絕倫的針法,又聽師父說:「唉,你這隻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從前。」

衛凌風道:「我曉得。我還有另一隻手。」

師父道:「你可對武林盟主說過,你從七歲起,再沒踏出過清關鎮?」

衛凌風併攏四指,又張開,慢聲回答:「我沒見過武林盟主。」

「怎會?」師父責問道,「我給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莊的莊主都寫了幾封信 。」

衛凌風脫了外衣,手臂上紮了一排銀針,師父將兩瓶藥丸遞給沈堯,吩咐道:「取二兩黃酒,化藥送服,一日兩次,連服三天。」

沈堯連連點頭:「大師兄的藥嗎?我曉得了!」

師父卻說:「給你的。你近來是不是脘腹脹滿、自汗盜汗?唉,明明是個大夫,還不調理自己,虛歲二十的人,偏要師父手把手來教。你心憂你師兄,更應兼顧自己,你師兄病症不輕,哪能時時照看你?」

沈堯的衣服口袋裡還揣著九師兄給的碎銀。他將藥瓶珍重地放進口袋,恭敬道:「多謝師父。」又說:「我還以為,師父曉得了大師兄的身世,會……」

他沒說完,師父就發火:「你這孩子,光長年紀,不長心智。你們都是我教出來的徒弟,說你們是孽種,不就是在辱我門戶?我們丹醫派自立於江湖,何曾受過這種氣?」

《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