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勞動滋味

我在這時候的勞動成績,依然令人氣餒。

我在前面說過,我起初給自己幹的活,暴露出來我的愚蠢和低能,當時給我最大的苦惱還不是自尊心的傷害,而是生怕政府把我看成不堪改造的廢物。在後來的糊紙盒的生產勞動中,我的苦惱又發展瞭一步。

一九五三年,所方和哈爾濱一個鉛筆廠聯系好,由我們糊一部分紙盒。每天下午三時以後,我們幹兩個小時的糊紙盒勞動。誰都知道我過去不僅沒有糊過鉛筆盒,就是使用鉛筆也沒有自己削過。我想不到鉛筆會有這麼多的盒子去裝,不但要用小盒子還要用大盒子。剛一開始糊盒,我覺得這個活很新鮮、很好玩,可是糊瞭不大時間,我就給弄得跟糨糊一樣的糊裡糊塗。別人已經糊瞭好多個,我一個還沒糊好。好容易糊出瞭一個,又和別人糊得不一樣,一時怎麼也研究不出究竟區別在哪裡,如果別人不指出來,我也許要研究到收工,才能明白是把標簽糊倒瞭。

這一天,擔任準備材料、送材料的真瑞到我們的號裡說:“幾個號都贊成搞競賽,你們老頭參不參加?”

我們這個平均年齡最大的號,也一致贊成參加競賽。為瞭提高效率,大傢組織瞭一個流水作業線。使我痛心的是,進行瞭不久,我就被排除到這條線外,原因是有我在,“水”就流得比單幹還慢。

這是我和侄子們分開之後,第二次感到孤寂的無依無靠的苦惱。在偽滿的時候,我有時獨自一個人在屋裡坐半天,念一下午的經,倒沒有這種感覺,現在在鮮明的對比之下,這由於低能而被剔除在生活外的滋味,覺得實在是不好受。假若有一個人給我做伴,另外一起糊糊盒也還好,在和侄子離開之後,我的嶽父榮源還給我洗過衣服,可是不久他就老死瞭。我又不甘心像等著老死的張景惠那樣,倚老賣老,什麼也不幹。我更怕所方誤會我躲在流水線外遊手好閑。我索性單幹起來。不用說,相形之下,我的效率更顯得低下,別人每兩小時平均可以糊三四十個,我卻隻能糊六七個,其中還時常出現廢品。有一次,我覺得很高興,兩小時糊出瞭八個,可是一經檢查,有一個盒子竟打不開蓋子。同屋的老振拿起這個盒子來笑道:“溥先生糊的鉛筆盒,是不打算叫人把鉛筆裝進去的。”

別人的訕笑,倒沒引起我什麼反響,我心中卻在為自己悲哀。我任何財產都沒有瞭,就算把我放在社會上,我連糊個紙盒都學不會,靠什麼活呢?我這時已看過瞭《論人民民主專政》那篇文章,其中有一句說得明白:“對於反動階級和反動派的人們……讓他們在勞動中改造自己,成為新人。”看我這樣,政府認為我還能成為新人嗎?

當我終於糊出瞭大體夠格的八個鉛筆盒的那天,我的高興是空前的。我開始看到面前一點兒希望:看來我還能學會幹活。那天,所方把我們的糊盒得到的酬勞,買瞭糖果發給我們,我拿起一塊糖果不禁發生瞭感慨:這塊糖不知是怎麼做的,大概也不比糊紙盒簡單,天底下的東西恐怕沒有不費勁就生出來的。過去我從來沒想過手邊的東西都是怎麼形成的,好像我所用的一切東西,最遠的起源就是長春偽“宮內府”倉庫,如果我還能想得更遠一點兒的話,那至多就是想到換來這些東西的鈔票瞭。這時,我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假如叫我到社會上去自食其力,要花費多大力氣呢?大約要把糊鉛筆盒的紀錄從八個提到八十個也還不夠。我糊紙盒由七個提到八個,我從這件經歷上看到瞭一點兒希望,可是這希望真是太微弱瞭。

到我進步到已能糊到十個紙盒的時候,進入瞭認罪階段,勞動停止瞭。認罪之後,第一次勞動是美化園庭,我參加瞭平整院中土地、拔草的活兒。在拔草的時候,我心中僅有的一點兒信心和希望又受到一次打擊。

那次拔草,我被分配給一塊花臺。我覺得這是一件最容易的工作,比我再笨的人也會做,不料我剛拔滿瞭一把草,在我附近砌磚塊的蒙古人老正,忽然氣急敗壞地向我嚷:“老溥,你,你拔的什麼?”

“我拔的不是草嗎!”

“你看這是草嗎!”他把我手裡的草奪過來,把其中又粗又長的植物一下子挑出一半來,一伸伸到我鼻子尖,“你連草和花都分不出來嗎?你啊,你啊,你真是個廢物!”

過瞭不久,這天吃包子,我覺得它特別香,要求多給幾個。王看守員問我:“你喜歡韭菜嗎?”

“韭菜?我不知道。”

“你不是說好吃嗎?你吃的不是韭菜餡嗎?”

我這才知道這是韭菜。王看守員很奇怪,問我:“韭菜長在地裡你沒看見過?”

我說沒有看過。

“那麼,麥苗呢?”

“我就看見過玉米。”

當時我還沒聽說過“拿著麥苗當韭菜”的笑話。事實上,這個笑話裡的知識分子比我強得多,他到底還知道有個韭菜呀!

我想起瞭另一個笑話。一位王爺在孫子吃飯的時候要考考孫子的常識,問他知不知道飯是哪裡來的,孫子竟回答不上來,他的貝勒父親覺得丟人,責備他道:“你連飯是米做的都不知道嗎?”王爺一聽生瞭氣,對貝勒嘆氣道:“你也別說瞭,連你也不知道米是太倉裡來的!”這個故事有人聽瞭覺得是虛構的,可是對我卻是真實的。我自己以及我的弟弟妹妹們,在偽滿垮臺以前誰都沒進過廚房,連飯菜在做熟以前是什麼樣子都沒看見過。

在勞動中感到的苦惱,到一九五五年下半年開始種菜以後,漸漸減少瞭。雖然像紮瓜架子、移苗這類比較細致的活我一幹就出岔子,可是鋤土掘地抬水之類的活我卻出瞭風頭。因為我到底比別人年輕,力氣自然也足一些。而且似乎越幹力氣越足,越能持久。我索性專挑粗活來幹。

後來到瞭每星期抬一次煤的時候,更出乎同犯們意料,也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能力竟和比我年輕的侄子們相近瞭。過去幹細活時的苦惱都被幹粗活的成績沖淡瞭。這天抬煤,臨結束時我和老憲又多抬瞭三筐,所長到院子裡看見瞭,笑著問我:“你最近飯量怎麼樣?”

“每頓三大碗!”

“身體呢?”

“胃病也不犯瞭。”

“睡覺呢?”

“躺下就睡著瞭。”

看守員們、同犯們都呵呵地笑個不停。我覺得非常高興。後來看見所長詢問那些會幹細活的人,其中也有李燾,我心中又閃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我幹不瞭細活呢?我原來天生是個老粗嗎?我怎麼就這麼笨呢?李燾為什麼這麼聰明呢?”李燾過去連學也沒上過,不過在天津念瞭幾年私塾。現在,在學習會上發言也比我強,看他寫的檢舉材料,比我這念過十三經的還通順。

在明白這個問題之前,我是苦惱的。我為自己的愚蠢、笨拙苦惱,我為自己無論在生活知識上、學習上、生活檢討會上和勞動上表現的無知低能、看不見進步、總是受到訕笑而苦惱。我處處從所方怎麼看我這問題著眼,我擺脫不開這方面的包袱的累贅。

我不知道這些苦惱,對我正如解病的苦藥一樣。除瞭這服苦藥之外,還有一服苦藥,是生活檢討會。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