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活檢討會

我們一共有四個監房——“號”,每號住著十人左右,各為一個學習組,生活檢討會就按學習組為單位,每星期六舉行一次。自從一九五一年建立瞭這個制度以來,所方就不斷地向我們講解:要與人為善、互相幫助,要以對事不對人的態度,運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武器,達到互相提高、認識真理的目的。可是在一個很長的時間內,不管你講多少遍,這個會一開起來,還是對人不對事,被批評者不相信別人對他“為善”,批評人的人也不像是懂得“為善最樂”,倒有點“攻擊便佳”的勁頭。特別是剛剛由一團和氣、彼此恭維轉為真刀真槍的那個階段,簡直是烏煙瘴氣一大團。

如果星期六你走進我們的甬道裡,聽到左邊的屋子裡“大下巴”的啞嗓門在喊:“你們批評算什麼!我走群眾路線,不走你們漢奸路線!”或者“匹夫不可奪志!我憑什麼聽你的!”這就說明這個屋裡正在開檢討會,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武器又碰在花崗石的腦袋上瞭。不過,還有比“大下巴”更要命的,是當過軍管區司令的老肖。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他在哈爾濱時因為真瑞經常批評他不守監規,向看守員耍死狗,有一次在檢討會上居然端起瞭炕桌就打,幸虧李燾手疾眼快把他按住,才沒有出大事故。所方因他行兇,轉送到單人監房押瞭一段時間,回來後才變得比較老實一些。

和“大下巴”、老肖完全相反的,大概就是我的傑二弟瞭。如果在星期六你聽見×號房裡出現瞭他的不夠流暢的甚至還有點羞澀的聲音,你不要認為他是和人傢談傢常,這大半是他在檢討會上發言,如果他總提到他自己,這也不一定是自我批評,因為他的批評別人和批評自己本來就難分清。一般地說,他倒是寧願把意見寫在紙條上,如果叫他面對面向別人提意見,就很叫他為難。

我們這間屋子裡的情況又另是一樣。如果在開檢討會時有人走出上廁所,隨後就聽見屋裡嗓門突然放大,這多半是對剛出去的這位同伴的議論,當面不說背後亂說,曾經是這個組裡多數人的作風。也並非個個如此,另外,一些人也可以為瞭一個釘子或者一片阿司匹林互不相讓,能在幾個星期的檢討會上爭個不休。當然,真正的問題並不在釘子或者藥片上。

有一次,在偽滿時當過駐外大使和郵政局長的老邦,在檢討會上向老光提瞭一條意見:

“我認為老光很不愛惜國傢財物,比如藥水不吃完就倒掉瞭,這是值得檢討的。”

“什麼藥水啊?”老光摸不著頭腦。

“你吃的藥水,你自己都忘啦?”

“我上個星期三就吃完瞭,還有什麼藥水?”

“我說的就是上星期三,你沒吃完就倒瞭。”

“我為什麼不吃完呢?”老光還是摸不著頭腦。

“我親眼看見的,星期二你還有四格,星期三還有一格,你沒吃就倒瞭。你要很好地考慮考慮。”

聽他說得這麼具體,老光漲紅瞭臉不說話瞭。過瞭一會兒,老邦出去上廁所,心眼多得用不瞭的老振就說:“這個人真陰險!老光在壁報上批評他學習不好,他就天天註意人傢的一舉一動,這一天吃瞭幾格藥水他都記下來,作為報復之用!”

檢討會結束之後,老振跟老邦聊天:“你很細心,眼力也比我強,一眼就看出瞭剩下幾格藥水,可是藥水如果變瞭質,你也能看出來?”

“不錯,我還懂得點醫藥。不瞞你說,我還學過兩天中醫呢。”

“我當過西醫,可是就不如你瞭。哈哈!”

老邦也得意地笑瞭,可是隨後嘗出這服藥味,直翻眼珠,不笑瞭。

老振在偽滿時就以機靈見稱。他原是沈陽的一個醫生,“九一八”事變後官癮大發,借著一個日本人的關系做上瞭“滿洲國”的官,什麼協和會的部長,國都建設局長,駐日大使,文教部大臣,經濟部大臣,外交部大臣,等等;一切培養資歷的,有油水的,在日本人手裡得寵的,各種差事他都幹過。他被公認為心眼多得使不瞭的人。如果他後來把多餘的心眼都用在幫助別人和改造自己思想上,當然就更好瞭。可是在起初那個階段裡,他並不比別人出色,就以開生活檢討會來說,我記得在另一次和一格藥水故事類似的事件上,他又有瞭不同的態度。這次受到報復的,正好是上次報復別人的老邦。老邦有一次批評瞭蒙古族的老正,說他借口養豬躲避學習。這老正和我年歲差不多,比起那些六十歲以上的老頭,就算年輕人,他的秉性比他的年齡就更像年輕人,他比較容易暴露自己的思想,對別人表示意見也比較直率,有時候容易激動、賭氣。他受瞭老邦批評之後,憋瞭一肚子火,好幾天不理睬老邦。老邦在檢討會上向他明知故問地提出瞭這個問題:“我很奇怪,你為什麼總不理我?”

老正拙嘴笨舌沒答上來,正在舌頭打結,和老正私交很好的老振在旁開口瞭:“住在一個屋子裡哪有那麼多的話?我就看不出有什麼奇怪,老正本來就不善辭令,不愛說話。”

“對啦!”老正的舌頭立刻靈活起來,“我本來就不愛說話。”

老邦吃瞭這服藥,於是又翻瞭一陣兒眼珠。如果老正是這服中藥裡的君藥,老振正好是一味臣藥。

幾十名全體偽滿戰犯中,最令所方頭痛的,還數“大下巴”。在別人中間發生瞭無原則糾紛,管教幹部一出面或者看守員說幾句,至少暫時可以解決。在“大下巴”那裡就不行瞭。如果誰批評瞭他,就等於點著瞭火藥桶,他會大肆咆哮,還會坐在地上耍死狗。他引起公憤的事情也實在太多,比如借口痔瘡非要在室內大便不可,看戲時非坐前面不可,發現前面隻有矮凳,沒有椅子舒服又非要換回後邊不可。有一回他看見病號張景惠吃軟糕,他也裝病,一看非病號吃肉包子他又要吃普通灶。此外,什麼用肥皂墊桌子腿,學習時打盹兒,等等,要寫起來足可比我這本書還厚。有一次,別人批評他吃飯總是把飯粒掉一片,是糟蹋糧食,他反而見怪道:“吃飯哪有不掉飯粒的?”有一次別人批評他學習時打盹兒,他咆哮瞭一陣兒,說:“你們這是叫自己活,不叫別人活的個人主義!”別人沒法,報告瞭看守員,看守員到瞭號裡,叫醒瞭他,問他為什麼坐著睡覺。他說:“坐著還能睡覺?”

“你不是閉著眼嗎?”

“閉眼是休息啊!”

“這不是休息時間,是學習時間!”

“學習,我正是學習,閉眼可以記得清楚。”

看守員報告瞭管學習的李科員。李科員把他叫去,對他說:“假如一個人一點兒不知自愛,能改造好嗎?”

聽瞭這話,他不說話瞭。可是一回到號裡,又向同組的咆哮。

“我坐牢,真是陪你們的冤枉!我本來是一潭靜水,都是叫你們這些外來因素攪亂瞭!”

在前一個時期裡,我們這裡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大致就是這樣的情形。在我真正感覺出檢討會對我的改造所起的積極作用之前,我真像害怕火燒似的怕它。我信奉“小人溺於水,君子溺於口”和“無多言,多言多敗”的教訓,我不批評人,也怕人批評。檢討會上,輪到非叫我發言不可,我就還是學習會上的那套:“我同意××的意見。”還好,在認罪以前,大傢對我還有些客氣,老振不大給我“吃藥”,老正的直率對我也使用不多,至於渾身是刺的“大下巴”,因為不同屋,我也沒挨過他的刺。但是經過瞭那一場撕破瞭情面,全所氣象起瞭很大變化。變化之一,是過去曾經對我有過的那種客氣,再也不存在瞭,我竟經常成瞭檢討會裡的眾矢之的瞭。

不擅長口才的老正,有一次對我說出瞭有一定代表性的感想:“我現在算是知道瞭皇帝是個什麼玩意兒瞭。從前,我全傢大小崇拜你,我從小發下過誓願,為復辟我送掉性命都幹,誰知你是個又自私又虛偽的廢物!我真遺憾,不能把這些告訴我母親,她簡直把你看成活菩薩似的崇拜。真可惜,她早死瞭!”

民國初年在日本人支持下,率領蒙古土匪實行武裝叛亂,圖謀恢復清朝的巴佈紮佈,便是老正的父親。巴佈紮佈死後,老正兄弟倆被日本浪人川島浪速一起收瞭去,培養訓練到長大(一起的還有肅親王善耆的兒女,金璧輝就是一個)。他說的從前全傢崇拜我的話,我相信都是真的,他說看穿瞭皇帝是什麼“玩意兒”,我也不懷疑。在監獄裡的這幾年,我在生活中露出來的“玩意兒”,已經夠他們欣賞的瞭,何況後來同屋裡又添上瞭對我過去底細摸得透熟的李燾!

每組照例有兩個最年輕的當學習組長和生活組長,分別負責召開學習會和生活檢討會,向所方匯報學習和生活情況。我們這組的學習組長這時是普明,他是汪偽的駐外官員,三十多歲。生活組長就是李燾。這個曾被我看做一傢人中最卑下的,到瞭監獄還忠順地為我打掩護的青年,現在成瞭對我生活最嚴厲的“上司”。在蘇聯時,連打洗臉水都輪不上他,而今天,當我刷牙時把牙粉水滴瞭一點在地上,便會受到他嚴厲的責備:“就因為你的牙粉點,上次衛生競賽又被別的組扣瞭分數,你還不吸取教訓!你對於集體榮譽太不關心瞭!”

假如這不是李燾,我也許說一聲:“哎喲,我怎麼又忘瞭擦瞭!”事情就過去瞭。可是在李燾面前說這句話,就等於自找麻煩。

“什麼忘不忘!你這是叫人伺候慣瞭的毛病,也是隻顧自己不顧任何人的自私天性,你從前還不是一向把自己當做國傢?為什麼別人開瞭水龍頭不會忘瞭關,別人開瞭門不忘關門,單單你容易忘?這不是記性問題,全是你叫人伺候慣瞭,改不掉的皇帝派頭。”

所以,我最好是順從地彎下腰把牙粉點擦掉,比別人過去伺候我還要恭順。

嚴肅而認真的(對別人也是一樣)李燾,並不隻是在生活上對我嚴厲。有一次,所長到我們號裡來看我們,他說起瞭日本戰犯一個傢屬和戰犯會見後來信的事,內容我現在記不得瞭,隻記得這個傢屬把她看到的她丈夫受到的人道主義待遇,回去告訴瞭她婆婆,婆婆感動得流瞭淚。我聽瞭所長最後一句話,不知為什麼,也流出瞭眼淚。所長走後,李燾憤憤地說:“溥儀,你流的是什麼淚呢?”

“政府的人道主義待遇,太叫我感動瞭。”

“怎麼康慶和你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你不流淚呢?”

我一時回答不上來。他又憤憤地說:“虛偽!真虛偽!真不知道你多咱才不虛偽!你好像很笨,可是比誰裝得都像!”

我承認有虛偽的地方,但是認為這次很冤枉。我說:“我的感情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有時就這樣……”

“好像你很富於感情似的。你對蒼蠅也表示慈悲,可是對百萬個千萬個人殘忍。”

這樣的批評,簡直是火燒。記得燒得我最厲害的一次,是從批評我的學習態度引起來的。那次有人在檢討會上對我提意見說:“別人學習文件,是用心地讀,你為什麼老是抄呢?連手紙都給抄沒有瞭!”

我說:“我筆記記不好,文件又隻有一份。”

“憲法草案報告是一人一份,你為什麼還要抄?”又有人問。

“各人有各人的學習方法,我的理解力差,這個方法還適合於我。”

“不見得是學習方法問題,”老振說,“你抄,如果是為瞭閱讀,還有話可說,可是你隻抄不看,那是為什麼呢?”

“給所方看的!”老正插嘴說。我生怕這句話寫進記錄裡,連忙道:“你們不要太主觀,你們的知識都比我多,用不著抄就懂,我就不像你們,我懂得太少……”

誰知這樣的話,又觸燃瞭李燾的火性。

“你現在常說你知識少瞭,這是進步,可是這話也要看是怎麼說。你沒勞動過,連韭菜也不知道,這個我相信。要說你什麼也不懂,也不見得。我看你從封建書和西太後那裡一定學瞭不少東西。不然的話,從前你統治傢裡的傭人,怎麼有那麼多的辦法呢?你叫人把孤兒打個半死,又叫我去送牛奶,可見你這種知識倒不少。現在做個人,一定要老實才是!你從前在北京、天津、長春看封建書不用抄就會,你現在學習總是抄,到底是幹什麼?”

要命的是,李燾的這種批評,常常是作為多數人,甚至是全組人一致的意見而載入記錄的。於是在我心裡就往往出現瞭這樣的悲哀:我在一個星期之內,十分謹慎地時時記住遵守瞭監規,認真地寫瞭學習筆記,一點也不馬虎地進行瞭勞動,仔細地不讓牙粉點落在地皮上……可是一到瞭星期六的生活檢討會上,我就覺得整整一星期的成績,全被那記錄毀滅瞭。

檢討會的記錄中,這些記載是常有的:

——虛心接受,堅決不改,這八個字真可以送給你。你這回又把掃帚丟在院子裡不管,和上回一模一樣,這是虛心接受嗎?——我看這還是溥儀的皇帝派頭,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思想表現!他用東西向來是隨手一丟,自來水龍頭向來是開瞭不關。不管出來進去,向來隻開門不關門,這是叫別人伺候慣瞭的派頭!——他開門連門環都不願意拿手碰,不是用腳踢,就是推門板,有一回我看見他還用報紙墊著去抓門環……不用辯啦,我早知道,這是你嫌別人臟,怕門環上有毒,這是在長春生的毛病,到現在還不改。在長春看報紙還要噴酒精消毒哩!溥儀就怕死!——原來如此,怪不得那天把發下來的蘋果推到窗戶外去呢!那蘋果上有個黑點,是不是?——我看溥儀的解釋還是虛偽,你說無意中碰下去的,可是你的動作裝得太不像啦……

——今天消滅蒼蠅,別人都很努力,可是我對溥儀很有意見,你究竟是打蒼蠅還是趕蒼蠅……那為什麼你的蒼蠅拍打下的地方,總離蒼蠅有一巴掌遠呢?——你又是看不清楚,可是你把蒼蠅趕出瞭窗戶就住手瞭,你可是看得見蒼蠅飛出去啦!你這不是搞衛生運動,這是破壞衛生運動。——溥儀是唯心主義原封未動,他這“不殺生”的思想還沒交代出來……在長春有一次,貓捉瞭老鼠,他還下命令叫全體出動,一定要從貓嘴裡救出老鼠來……

——溥儀今天拔完瞭草洗手,為什麼不和別人在一個盆裡洗?你的皇帝派頭又來瞭。——洗澡的時候你搶先下去,別人一下去你已跑出來,這不是唯我獨尊思想是什麼?

老溥總是不接受教訓,吃六個別人已經夠瞭,你非吃八個九個不可,結果又去麻煩夥夫。你當過皇帝什麼好的沒吃過?現在包子就這樣瞭不起?——這也是太自私太貪婪的關系。他侄子從前待他那樣好,他連一根煙都不舍得給侄子吸。

溥儀的個人主義不是一般的個人主義……

溥儀……

這樣的記載,還可以抄出一大堆來。

一九五五年四月,偽滿戰犯成立瞭“學習委員會”。這是仿照日本戰犯那邊的辦法組織的,在所方的指導下,由犯人們自己具體安排和管理自己的日常學習、生活、勞動。凡是生活檢討會的情況,學習中發生的問題,等等,都經學委會先集中起來,向所方反映,同時也提出學委會的看法和意見。學委會有五個委員,除瞭主任委員以外,其他四個委員分工負責學習、生活、運動、文娛等活動的召集安排。我們這個學委會第一屆委員是由所方指定的,主任委員是康慶,生活委員是我的侄子真瑞,學習委員是我們組裡的老楚。這個學委會的成立,給瞭我們很大的鼓舞,對前途命運增加瞭信心,對改造政策是更加信賴瞭。在宣佈成立學委會的時候,我也是和別人一樣興奮。但是一聽瞭委員們的名單,又給我增加瞭一份擔心:對我那麼不留情面的康慶和真瑞,他們將怎樣向所裡反映我的情況?

在剛成立學委會不久的一天,因為要進行院內的輕微勞動,由生活委員真瑞在院中集合隊伍。不記得是由於什麼瑣碎事,我照例遲到瞭一步,剛跑進隊伍,還沒站好,真瑞便對我叫起來:“溥儀!”

“到!到!”

“又是你遲到!看你服裝七扭八歪的,扣子也扣錯瞭!”

我順從地重新扣好衣扣,一邊心裡想:就看這件事,可知學委會裡向所長反映我的情況就好不瞭。小組批評我的記錄到他們手裡,他不但完全同意,說不定還要加上什麼旁證材料呢!

根據我對民主的理解,我認為共產黨無論什麼事是隻相信多數的,既然多數人都說我一點進步沒有,說我虛偽、自私和皇帝思想原封未動,我還有什麼資格改造?政府憑什麼還能寬大我?

《我的前半生(末代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