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 第三章 下町之夢

1

“社長啊,我看過報紙瞭,真是辛苦您啦!”

白水銀行的老資格支行長根木揚起那張兇相十足的臉,擠出諂笑。負責銀行融資業務的柳井坐在他旁邊,也極力擺出親切的表情,看著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佃和殿村兩人。

早晨,佃突然接到白水銀行的電話,說要登門拜訪。不到十分鐘,兩位銀行職員就來瞭。佃坐在兩張堆滿職業笑容的臉對面,實在連微笑的氣力都沒有。

今天是十一月十一日,早報上登出瞭他們和中島工業庭外和解的消息。

和解金為五十六億日元,同時中島工業要撤回他們早先提起的訴訟。此外,報紙還報道:中島工業第三和第四季度將發表同等額度的特殊虧損。《東京經濟報》對此事進行瞭如此詳細的報道,想必跟他們在專題文章裡批判過中島工業的法庭戰略大有關系。

“和解金額好驚人啊。”根木語帶感嘆地說,“果然說到底,擁有技術力量的公司才能生存下來啊。真瞭不起。那麼,對方打算何時支付和解金呢?”

“中島那邊希望盡快解決這件事,因此他們表示這個月之內就會轉賬。”殿村回答。

“這麼快!”根木誇張地表達吃驚,然後問,“恕我失禮,請問貴公司準備如何處理這筆資金呢?”

“怎麼處理是我們的自由吧。”佃已經對根木浮誇的演技感到很不耐煩,便這樣回答道,並補充瞭一句,“不用擔心,貴行的貸款我們會全額還清的。”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根木慌忙要辯解,卻被佃打斷瞭。

“別開玩笑瞭好嗎,我們陷入困境時,你們是怎麼說的?中島不會毫無根據地提起訴訟,跟中島打官司沒有勝算,總之用各種理由拒絕我們的融資請求,恨不得要求我在破產之前趕緊把錢還清。現在呢?翻臉比翻書還快?”

“實在對不起啊,社長。”根木深深低下頭,“是我們有眼無珠。我們都在深刻反省這件事。請您別這麼說,今後繼續合作嘛。”

“我拒絕。”

佃斬釘截鐵地說完,根木馬上皺起眉,露出一副快哭瞭的表情。

“畢竟商業合作的基礎是相互信任。”此時,坐在旁邊的殿村開瞭口,“對方支付和解金後,我公司將著手結束與貴行的合作,請您做好準備。”

“你不是我們派過去的人嗎!”

根木極其威嚴地沖殿村吼瞭一句,隨即轉頭看著佃,雙手放在膝上,垂下腦袋說:“能請您原諒我們這一次嗎……”

白水銀行給他們的貸款總額近二十億日元,光是每年要付的利息就高達四千萬日元。

“支行長,我倒是想請您放過我啊。”佃說,“你們對我說過的話、擺出的態度,我想忘都忘不瞭。欺負人的那一方可以輕易忘掉這件事,可是被欺負的人就不行瞭。同樣是人,我對你是一點都信任不起來。還有你,柳井先生。”

被點到名的融資負責人用力咽瞭口唾沫。佃繼續道:“別再做這種隻求自己獲利的生意瞭。好的時候互利共贏,困難的時候相互扶持,彼此信任,這才是真正的合作,不是嗎?”

支行長這次拜訪本來是為瞭設法挽回關系,而此時他就像泄瞭氣的皮球,眼看著蔫瞭。

“這樣真的好嗎,殿村先生?”

目送垂頭喪氣的根木兩人離開後,佃問瞭殿村一句。

“銀行總會給合作方強加些毫無道理的說辭,這次算是給他們一個教訓吧。我並不在意。”

“那就好。”

根木兩人坐上等在門口的支行長專車回去瞭。片刻之後,又有一輛車停到瞭公司門口,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沒一會兒,帝國重工的財前就獨自端坐在會客室裡。

佃看到他,心裡有點吃驚,因為這次財前的目光中帶著非同一般的決意。

“上次來訪說瞭很失禮的話,請允許我向您道歉。今天前來拜訪,是希望能與貴公司簽訂專利使用協議。”

“你們的方針不是核心技術自有化嗎?”

這並非挖苦,隻是佃對這一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有點驚訝。

“方針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且我意識到,目前最該優先考慮的是成功發射搭載新技術的大型火箭,僅此一事而已。”財前回答,“我寧願違背方針,也一定要達成這個目標。為此,能請您認真考慮授權本公司使用專利一事嗎?”

“說句老實話,我沒做過專利授權這種生意。”佃毫不遮掩地說,“所以想有個參照方案,能請您把貴公司的條件提一下嗎?”

沒有拐彎抹角的開場白,沒有諂媚的假笑,沒有任何溜須拍馬,他們直接開始瞭正式交涉。

財前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文件遞給佃,上面詳細列出瞭希望的條件。

“我把本公司的要求都列出來瞭。裡面大部分都是可以商量的附加條件,隻有一條絕對不能讓步——這項專利一定要獨傢授權給本公司。”

財前看向佃的眼神更加嚴肅瞭。佃很明白,一旦他們把專利授權給帝國重工的競爭對手,帝國重工就會徹底失去技術優勢。

“至於合同期限,我希望能簽訂逐年更新的合同。”財前說。

“貴公司打算支付多少專利使用費呢?”殿村問道。

文件上隻寫瞭“支付使用費”,並沒有寫明具體金額。而這正是這次交涉的核心問題。

“每年五億日元。”財前立刻回答。

“計算依據是什麼?”殿村很冷靜。

“預計開發成本為三十五億日元,假設該專利擁有競爭力的時限為七年,兩個數字一除就得出瞭這個金額。”

聽到財前的回答,殿村沉默瞭。他正在考慮這個價格是否合適。

“競爭力為七年,感覺有點太長瞭。”這時津野說,“而且,開發成本為三十五億日元,這個估算值是否正確呢?貴公司開發同樣的東西,花費瞭多少成本?”

“我們在發動機整體研發上總共投入瞭將近兩百億日元,若單論閥門系統,大概占瞭四分之一。”

“可是,如果沒有這個閥門系統的專利,那兩百億日元可就打水漂瞭啊。”

真不愧是跑業務的專傢,津野的談判方式非常巧妙。

“您說得對。隻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開發成本設定為兩百億日元啊。”

“那隻是貴公司的想法吧。”

“這是當然。”財前承認道,“隻是,也不能單純因為投入兩百億日元的發動機系統面臨無法使用的困境,就支付巨額專利使用費。假若真這麼做瞭,發射成本就會大幅增加,而我們畢竟也是要做生意的啊。”

生意……嗎?

佃在大學工作時,火箭發動機純粹是他的研究對象。由於研發費用不多,在經費有限的條件下,他才會去關註成本問題。然而,十年之後的現在,火箭發射已演變為一種商業行為,人們的想法也都發生瞭改變。

火箭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研究對象,而是一門堂堂正正的生意。財前的腦海中似乎根植著與佃那個時代截然不同的成本意識,而從現狀來看,他的預測應該沒錯。

“這個專利授權之後,如果本公司想將它轉用到火箭以外的領域,應該沒問題吧?”

佃突然問瞭一句,財前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是的。隻要不在火箭相關領域發生競爭,本公司並不會在意。隻是佃先生,這個閥門系統存在轉化為其他技術性產品的可能嗎?”

“目前還沒有,我隻是覺得將來可能會有。”山崎一臉被戳中痛處的表情,苦笑著說。

“如果將該專利技術轉用到貴公司正商業化生產的小型動力發動機上,那完全沒有問題。雖然在簽訂合同時需要詳細註明相關條款,不過總的來說,我們隻是擔心貴公司把技術又授權給競爭對手而已。有瞭這項技術,本公司的火箭安全性能夠得到大幅提升,這也將成為強大的競爭力。”

“畢竟火箭發射不允許失敗啊。”佃回憶起自己的苦澀經歷,有感而發。

“我們不希望因為在安全性上落後別人一截,就被擠出國際商用火箭市場。之所以執著於這套閥門系統,可以說理由僅此一個。”

聊完具體事務後,財前又繃直身子,語氣堅定地說:“希望貴公司好好考慮這個方案,讓貴公司的技術幫助我們的火箭上天。”

財前以這句直擊人心的話結束瞭這次拜訪。

2

當天傍晚,與會人員用盛大的掌聲拉開瞭公司會議的序幕。

佃首先匯報瞭庭外和解的條件。

“這算是無限接近於勝利的庭外和解。”

如此匯報完之後,員工們的掌聲經久不息。

但他們隻在勝利的氣氛中沉浸瞭片刻,話題轉到專利權使用合同後,會議的氛圍就產生瞭變化。因為有人對財前白天提出的方案發出瞭反對聲。

“每年五億的專利使用費,未免太少瞭吧。”唐木田語氣強硬,“要是沒有我們的技術,他們的項目不就進展不下去瞭?這項專利可是帝國重工賭上瞭前途的項目之關鍵,按照帝國那邊的研發成本推算出每年五億,實在太便宜瞭。成本跟售價可不是一回事啊。如果是五億成本做出來的商品,售價應該要七億左右吧。還有另外一點,先不管帝國重工的方案,我們是不是應該首先搞清楚這項專利的市場價值呢?”

唐木田指出的問題確實是佃先前沒有想到的盲點。

隻聽唐木田繼續說道:“並且,我建議跟帝國重工以外的公司接觸一下,說不定歐洲那邊的航空科研機構會提出更高額的使用費,還有NASA。不進行一些調查的話,是無法判斷此方案是否妥當的吧。”

周圍響起一陣掌聲,但津野一臉不高興地抱起瞭胳膊。

“這麼說有點不對吧。”山崎提出瞭反對意見,“難道外國企業出的錢多,我們就要給他們用嗎?我們可是日本的企業,難道不應該把技術應用在國產火箭上嗎?”

“這可是做生意。”唐木田輕蔑地看著他,“既然是做生意,當然要價高者得。不然幹脆搞個競價也行啊。”

“要是能靠競價賣專利,我們早就這麼幹瞭。”山崎目光銳利地盯著唐木田,“這套閥門系統不是那種性質的東西。雖說帝國重工想要,但並不意味著他們的競爭對手也想要。”

“那帝國重工怎麼會提出獨傢授權的條件呢?”唐木田毫不退讓。

“當然是為瞭防止模仿啊。”山崎一口咬定,“要是帝國重工的火箭大獲成功,競爭對手說不定會模仿他們。屆時,一旦我們再次把專利授權出去,他們不僅會失去優勢,甚至有可能處於劣勢。”

“我不太明白啊,山崎部長,怎麼會處於劣勢呢?”唐木田問。

“你隻要想想為什麼宇宙中心在種子島就明白瞭。”山崎說,“因為對日本來說,那裡是發射火箭,讓其到達赤道上空軌道的最佳地點。大傢都知道,發射火箭是為瞭送人造衛星上天,人造衛星會在軌道上繞著地球旋轉,因此發射地點越接近赤道就越有利。正因為這樣,歐洲的阿麗亞娜運載火箭才不在法國國內發射,而是到法屬圭亞那去發射。另外,美國配備火箭發射場的肯尼迪宇宙中心位於佛羅裡達,也是同樣的原因。”

“換言之,離赤道越遠,就越不利於發射嗎?”

“沒錯。所以,如果使用同樣的發動機,日本就會處於不利地位。從這點來看,俄羅斯顯然更為不利,不過那個國傢仍在使用對環境有害的舊式發動機,也創下瞭不少業績。總而言之,帝國重工如果想走在世界前列,必須擁有技術上的優勢。對不起,話扯遠瞭。”山崎微微低頭,接著又死死盯著唐木田,繼續道,“帝國重工是從自身研發經驗出發,因為十分瞭解這項技術的優勢,才會提出這個金額的使用費。然而,這項技術尚未帶來成功業績,競爭對手和外國的航空機構不太可能對它感興趣。所以說,事情沒那麼簡單,別以為這是網上競拍。擁有自己的發動機系統,並且積累瞭許多成功經驗的外國機構怎麼會來關心這個呢!”

“你想說什麼?是想說技術研發部門為一種普適性不高的技術花掉瞭好幾十億日元?”

唐木田的語氣裡帶著怒氣,整個會議室瞬間鴉雀無聲。

“我們開發的又不隻有這一項技術,你能不能別想當然。”山崎冷冷地反駁。

“研發費用可不是無限的。”唐木田的一句話讓氣氛變得更冷,“與其把時間和金錢花在無法轉為商用的技術上,還不如專心研發我們主營的小型發動機,那不是好上一百倍嗎?”

“都像你這樣,技術就無法發展瞭。”山崎也不再掩飾情緒瞭,“而且,這項技術也不是隻能應用在氫發動機上啊。”

“可是山崎部長還沒有考慮清楚該如何應用這項技術吧。”

唐木田戳中瞭痛處。

“我們今後會進行研究的!”

生硬的辯駁讓唐木田不禁笑瞭出來。

營業部和技術研發部本來就合不來。在營業部眼中,技術研發部隻是個燒錢的部門。營業部向來認為公司應該專心開發實用性強的技術和產品,而技術研發部之所以能不被商品束縛,自由進行研發,全靠佃一個人的支持。

唐木田的批判讓佃聽著也有點刺耳,因為他的說法其實也在批判佃的經營方針。

“唐木田先生,你在說什麼呢?這項技術不是帶來瞭這次的商機嗎?有什麼不好的,結果至上嘛。”津野說。

“如果處理得當,應該能賺更多。”唐木田馬上反駁,然後看向佃,唐突地說瞭一句,“社長,請把與帝國重工的交涉工作交給我好嗎?我會盡量談到最好的條件。另外,正如我剛才所說,社長要不要考慮一下開展專利業務呢?”

“什麼意思?”

突如其來的提案讓佃吃瞭一驚。

“如果能以這種形式賺取巨額利潤,那不如幹脆想想怎麼拿專利來做生意,這比賣發動機更高效啊。不用我說,社長也知道哪一樣更賺錢吧。”

原來你心裡在想這種事嗎?佃忍不住把這句話咽瞭回去,因為他發現,有很多員工對唐木田的話頻頻點頭。

突然湧來的復雜感受瞬間占據瞭佃的心。

3

“你回來啦,帝國重工那邊怎麼樣?”

母親可能一直惦記著那件事,佃回到傢,剛走進起居室,她就問瞭起來。

“他們想要我把專利授權過去。”佃把上衣掛在隔壁房間的衣架上。

“是嗎,那很好啊。”

母親泡著茶,露出瞭笑容。

“就為這個到底好不好,公司裡都吵翻瞭。喂,我回來瞭。”

佃沖坐在起居室沙發上的利菜說瞭一聲。

利菜隻回瞭一句幹巴巴的“回來啦”,眼睛仍盯著電視上播的連續劇,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佃見此態度嘆瞭口氣,母親則在旁邊充滿期待地問:“對方給瞭什麼條件?”

父親擔任社長時,母親時常出入公司幫忙。她的職務名稱是專務,直到現在還有老員工這麼叫她。佃接過社長職位後,母親雖然退居二線,但依舊很關心公司的情況。

“他們開價每年五億,讓我們給獨傢授權。”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想必認為這是個破天荒的好條件。

“怎麼還會為這個條件吵起來,太貪心可不好啊。”

這句話證實瞭佃的猜測。

“不是貪心。”佃喝瞭一口熱茶,目光投向廚房墻壁,“隻是怎麼說呢……我感覺問題不在這裡。一旦這種事找上門來,就很容易讓人忘掉自己本來是做什麼的。”

“再加上外面的人肯定也要說閑話啊。”母親說完,看瞭一眼利菜,“聽說孩子學校的好多人在說很羨慕利菜呢。”

“利菜的同學怎麼知道這種事瞭?”

“那當然知道啦,人傢都是初中生瞭。”

佃吃瞭一驚,母親卻不以為然。

“平時還是會看看報紙的,對不對?”

利菜並不應聲,梗著脖子就是不看過來。電視劇好像正演到精彩的時候,可佃覺得利菜並沒有專心看電視,註意力其實一直放在這邊。就在這時,利菜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氣哼哼地站起來上瞭二樓。

“這個年紀的孩子啊……”母親嘆瞭一聲,雙手放在腰上,“不過那孩子也挺擔心你的。”

“這我知道。”

“這種時候,要是孩子媽媽在就輕松多瞭。”

母親意味深長地看著佃。

“你說這個有啥用。”

“真是的,你跟你爸一樣,都是老頑固。”

母親匆匆站起來,走到水槽邊洗起瞭茶杯。

“喂,我能進去嗎?”

“請進。”

聽到幹巴巴的回應,佃開門進去,發現利菜正躺在床上看漫畫。他拉出書桌邊的椅子坐下,看著瞧也不瞧他一眼的女兒。

“你在學校被人說什麼瞭嗎?”

佃問瞭一句,隻得到“沒什麼”的回答。

“是嗎……因為這件事不算什麼好事,所以爸爸一直沒跟你仔細說。其實爸爸的公司被人告上法庭瞭,然後……”

利菜仍是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還翻瞭一頁漫畫。

“然後啊,這半年來一直在打官司。先是別人告我們,然後我們把他們也告瞭,反正就是一場混戰,結果人傢選擇瞭庭外和解。”

利菜仰躺著,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漫畫書。

“你在聽嗎,利菜?”

“那又怎樣?”她不耐煩地說。

“所以,你不用擔心。而且,一個公司經營久瞭,難免會卷入訴訟風波,有時也會突然得到一大筆錢。你朋友可能會說三道四,不過怎麼說呢,你還是不要在意為好。”

“我們不是名流吧?”

利菜突然問瞭一句,讓佃一驚,本想站起來的,又坐好瞭。

“什麼?”

“她們管我叫名流。”

“名流?”

佃忍不住盯著利菜的臉。小孩子有時還真會說出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來。

“是誰這麼說你啊?”

“裕美。”

利菜不時會把同學帶到傢裡來玩,不過佃還沒把名字跟長相對上號。佃正在努力回憶,利菜又說瞭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她傢不久前破產瞭,還說馬上要轉學瞭。”

佃看著女兒,無言以對。

原來是這樣啊。

他好像理解利菜在學校的立場瞭。自己的父親剛剛得到瞭五十六億日元,那可是初中生無法想象的金額。然而,她朋友傢卻破產瞭,很快就不得不離開學費昂貴的私立中學。

盡管這隻是社會上的一件小事,可是對幾個剛上初中的女孩來說,這樣的對比實在太殘酷瞭。

“是嗎……好可惜啊。”

“別這樣好嗎,總是口頭安慰我一下。裕美要是聽到你這麼說,肯定會很不高興的。”

利菜把漫畫扔到床上,坐瞭起來。她看著佃的眼神中似乎含有憎恨。

“不是單純的口頭安慰。”佃平淡地回應,“你知道我之前為什麼不跟你說官司的事嗎?那是因為,哪怕走錯一步,我們就有可能破產。多虧瞭一位優秀的律師,我們才得到瞭庭外和解的結果。要是沒有他,情況就真的很危險瞭。我不知道那孩子傢破產的原因是什麼,但是我要告訴你,其實咱們傢也曾一度面臨這樣的險境。”

“那你就把錢借給裕美啊!”利菜說,“你根本用不瞭好幾十億吧?那就借給裕美傢啊。”

“很遺憾,利菜,爸爸不能這麼做。”佃耐心地說,“錢不是那種東西。就算是利菜的好朋友,我也不能出於感情因素借錢。要是我那樣做瞭,對方可能會陷入更為不幸的境地。現實就是如此。”

利菜兇狠地瞪瞭他一眼。

“說到底,爸爸還不是跟中島工業一樣。”利菜斷然說出瞭自己的結論,“腦子裡都隻想著錢。”

“不對,利菜。”佃反駁道。

“那是什麼?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還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受苦,真是太過分瞭。”

“再過一段時間,利菜就會懂瞭。”

再說下去也不太可能有結果,於是佃站瞭起來,低頭看著兩眼含淚的女兒。

“為瞭你和奶奶不傷心、不為難,爸爸一直在盡全力。僅此而已。”

“拜托你別說是為瞭我們好嗎。”利菜反駁道,“把自己說得好像悲劇英雄一樣,也太狡猾瞭。爸爸去上班工作,還不是為瞭自己。”

佃沮喪地退出瞭女兒的房間,卻遲遲沒有睡意,便躺倒在起居室的沙發上。

真是太難瞭。好不容易解決瞭訴訟問題,公司卻仍有堆積成山的難題等著他,連傢裡都不安寧。

帝國重工的提案、唐木田跟山崎在會上的爭論——一躺下來,當天發生的事就不斷從眼前閃過。利菜剛才說的話也成瞭紮在佃內心深處的一根刺。

“為瞭我自己嗎……”

母親已經回房去瞭,佃獨自待在靜悄悄的起居室裡,低喃瞭一句。

自從放棄瞭研究者的道路,接過父親的衣缽成為社長後,佃就幾乎沒有“為自己”考慮過。

連繼承公司都是為瞭上瞭年紀的母親,以及當時那幾十名員工。隻是——

現在,佃心裡產生瞭意想不到的疑問。

這個選擇,對當時身為研究者已經走投無路的自己來說,是不是一種“逃避”呢?

不為瞭自己,而為瞭傢人和員工——他的內心,是否試圖用這種方式來撫平挫折感呢?

他是否隻是借口為瞭他人而不去正視現實呢?

佃為這些苦澀的想法皺起眉,卻聽到放在起居室角落的公文包裡傳出電話鈴聲。

是沙耶。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電話給你。我就想對你道聲喜。”

她參加的國外學術會議一直持續到昨天,可能今天一回來就看到瞭報紙上的消息。前妻跟佃不一樣,一直腳踏實地走在研究者的道路上。

“啊,我也正想跟你道個謝,你給我介紹的神谷律師真是幫瞭大忙。”佃難得坦率地對她說瞭謝謝。

“他是不是特別棒?”學術研討會可能十分順利,前妻心情很好,“能庭外和解真是太好瞭,這就相當於勝利啊。另外,我剛才還聽神谷律師說瞭帝國重工的事,總算輪到你登場瞭啊。”

“登場?”

佃沒聽明白,反問瞭一句。

“哦,你不是要參加重工的項目嗎?我還以為你肯定會如此向對方提議呢。”

沙耶說瞭句出乎意料的話。

“你說什麼呢……”

佃說到一半,猛地閉上瞭嘴。

其實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不是火箭發動機方面的專傢嗎?莫非你覺得自己比不過帝國重工的那些研究員?”

佃靠在沙發靠背上,凝視著空無一人的起居室的虛空。

對啊。

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

他現在的感覺就像在森林裡迷路瞭很長時間,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發現其實站在迷宮的出口。

或許,我該多為自己而活啊。

如此一來,一直逃避的人生說不定也能出現轉機。不,隻有這樣,我的人生才會出現轉機。

“不好意思,讓大傢百忙之中抽空來開會。”

佃等遲到的山崎在對面坐下,開口道。他一大早就把公司管理層召集過來開瞭這個緊急會議,而接下來要說的事,他連殿村都還沒告訴。

“關於帝國重工的提案,昨晚我想瞭一晚上。”佃輪番看著註視自己的員工,說,“我想過瞭,打算拒絕。”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驚訝地瞪大瞭眼睛。

“那、那個,社長,怎麼就要拒絕瞭呢……”殿村困惑地問。

“那是我們的專利,我們自己用它制造發動機零部件就好瞭。我不想把專利授權給帝國重工,而是希望向帝國重工提供零部件。”

“真的嗎?真的要……”

津野愣住瞭。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突然爆發的人是唐木田,“就算不冒這麼大的風險,也能收到一大筆專利使用費啊。而且對方是傢大業大的帝國重工,又不用擔心他們不給錢。我們為何非要做那種麻煩事呢?”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身為發動機生產者的夢想和尊嚴的問題。”佃斷言道。

圍坐在會議桌桌邊的人一個個都像吞瞭鉛塊,無言以對。

“您說尊嚴……”唐木田為難地搖起瞭頭,“向帝國重工提供發動機相關的專利,這也不是一般公司能做到的成就,這難道還不夠嗎?我們有必要包攬過來自己生產嗎?隻要答應帝國重工的提案,就能不冒任何風險,不花一分錢成本,照樣把錢賺到手啊。”

“我覺得不太對。”佃說,“靠知識產權賺錢確實簡單,可那不是我們原本的業務。我們開發專利,不是為瞭應用在自己的產品上嗎?一旦選擇瞭輕松的路子,今後可就再也沒動力做實事瞭。”

唐木田不高興地抱著胳膊,一句話也不說。此人是個理性主義者,肯定無法理解在能夠輕松賺錢的情況下,為何要拒絕對方的提案。

當然,佃也並非一點都不在乎擺在眼前的專利使用費,反倒想要得不得瞭。

不過他認為,工作說到底並不光是為瞭賺錢。或許有很多人不這麼想,但佃和很多人不一樣。

佃小時候就為阿波羅計劃興奮不已,還在圖書館著迷地盯著月面照片。他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用自己設計的發動機讓火箭飛起來。

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他這輩子可能都碰不上制作火箭發動機零部件的工作瞭。與之相比,專利使用費根本不值一提。

佃接著說道:“我想按照我們的作風來處理這件事情。我們不是一直在堅持生產發動機嗎,靠手頭的技術全力制作出發動機,讓客戶高興,這是我們一貫的作風。隻不過這次的客戶是帝國重工。”

“那確實是我們的一貫作風。”唐木田反駁道,“可是社長啊,我們的業績怎麼樣?營業額確實是增長瞭,不過利潤總是隻有那麼一丁點兒,好幾次還面臨資金困境,不是嗎?以前還扣過員工獎金呢。”

佃忍不住皺起瞭眉。

佃當上社長不久後就發生瞭扣獎金一事。

由於技術研發和新產品的發佈時機沒對上,有兩年公司一直在投錢,營業額卻遲遲上不來。當然,那段時間的業績慘不忍睹。那是公司唯一一次削減員工獎金,以後再也沒發生過。隻是,那僅有一次的事件,在員工們心中種下瞭“業績不好公司就要扣獎金”的警惕種子。畢竟人類向來隻把壞事記得最牢。

“不過,這項專利本來就是社長帶頭研發的呀。”坐在旁邊的津野對唐木田說,“要怎麼用,由社長決定就好瞭。而且,怎麼能有點甜頭就忘乎所以呢。”

“誰忘乎所以瞭!”

唐木田面色一沉。

“你們兩個別吵瞭。”一直在旁邊聽的山崎插嘴道,“唐木田先生總想著抓住眼前的利益,可是,你如何確定那就是最佳選擇呢?向帝國重工提供專利授權,或許能起到一定的宣傳作用。不過,這個機會如此難得,僅僅做這點努力是否太沒意思瞭?如果有可能,我也是想試試向他們供應大型氫發動機的零部件。能參與到火箭發動機的生產中,多瞭不起啊,這難道不是我們一介城鎮工廠飛向世界的機會嗎?”

“不好意思,我工作靠的不是興趣。”唐木田坦言道,“我們都得吃飯。夢想這種東西,說著好聽。要是零部件生產失敗瞭怎麼辦?那可是我們從未涉足的領域。就算在研發過程中有過一些模擬經驗,可還是缺乏實戰經驗啊。要是因為我們的原因導致發射失敗,還有可能背上巨額賠款。一架火箭價值上百億,要是哪天有人找我們賠,那公司可一下就沒瞭。既然承接瞭制造任務,自然要保證產品的質量,這可是常識。你能保證嗎?”

“殿村先生怎麼想?”

佃突然問一直默默聽著他們討論的殿村。

殿村仔細想瞭想,這樣問道:“哪種選擇對十年後的佃制作所有好處?”

“十年後?”佃反問道。

津野和唐木田也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殿村。

殿村解釋道:“假設我們能借開發火箭發動機這件事打開新的領域,我想知道,能達到什麼樣的規模。相比專利使用費,未來有可能展開的新業務說不定更賺錢。不僅如此,作為一傢企業,此舉可以突出自身的特色,相關經驗今後也可能慢慢變為商機。如果業務范圍可能得到拓寬,那我感覺,現在一次性把錢賺完,過後隻能站在旁邊看別人發展,可能有點虧瞭。”

“你的說法太跳躍瞭。”唐木田看著天花板說,“那隻是以成功為前提的一種可能性,不是嗎?這就叫作寅吃卯糧啊。”

“沒有風險的地方存在商機嗎?”

殿村提問的語氣格外堅定。唐木田鼓著腮想瞭一會兒,然後長嘆一聲。

“既然公司決定這麼做,那我也沒什麼意見瞭。”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敷衍。

“對瞭,社長,帝國重工那邊意向如何?”津野問道,“就算我們說想做,也要看那邊同不同意吧。關鍵問題難道不是這個嗎?”

他說得沒錯。

“我正準備打探一下那邊的態度。”佃說。

4

“是佃制作所打來的電話。”

讓前臺把電話轉接過來時,財前充滿瞭信心。他昨天剛到大田區拜訪瞭佃制作所,從做生意的經驗來看,早早有答復的一般都是好消息。

“昨天承蒙您關照瞭。”財前掩飾不住內心的期待,連聲音都有些雀躍瞭,“貴公司討論過那個方案瞭嗎?”

佃會給出什麼答復?是“今後多多關照”,還是“完全接受您的提案”?也有可能會叫他多給一點專利使用費。

哪種都行,不管怎麼說,佃制作所應該會把專利授權給他們。經過昨天的拜訪,財前心裡已經有瞭這種預感。

然而——

“我們正在進行討論,隻是,若不授權專利,情況會很糟糕嗎?”

財前聽不懂佃在說什麼。

“不以授權專利的方式合作,而是直接供應零部件可以嗎?”

一度膨脹的期待迅速萎縮,變成瞭困惑。財前一時無言,緊緊捏著話筒,不明所以的憤怒充滿瞭整個胸腔。

他是認真的嗎?還是在戲弄我?他要制造火箭發動機零部件?怎麼可能?!不論佃再怎麼厲害,一介城鎮工廠何德何能……

佃繼續道:“我不是希望貴公司把整個發動機都交給我們制造,而是隻限定於我們擁有專利的閥門系統。我希望貴公司能讓我們公司提供那個零部件。”

“佃先生啊,”財前用力揉著眉間,鄭重其事地說,“本公司隻想請求貴公司授權專利……您這個提案讓我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老實說,也非常困惑。”他用上瞭全部的忍耐力,語氣恭敬地繼續道,“我這邊會考慮您的提案的,也麻煩您再考慮考慮本公司提出的方案,可以嗎?”

但佃的回答違背瞭財前的期待。

隻聽佃堅定地說:“這就是我們討論之後得出的結論。”

此次新型發動機研發,關鍵就在於閥門系統,把這麼重要的零部件外包給別的公司,簡直不可想象。

“財前先生,我們是專業的發動機制造商。”不等財前反駁,佃又說瞭下去,“不是想靠專利使用費賺錢的公司。”

“這我明白,可是——”

“煩請貴公司討論一下,是否能將閥門系統相關單元外包給我們。”佃說,“等您給出答復之後,我再考慮是否同意授權專利。”

“知道瞭,我們會討論的。不過說句實話,我無法保證討論結果合您心意。”財前婉轉地說,“屆時,能麻煩您再考慮考慮授權專利這個選項嗎?”

“那要看您那邊拒絕的理由瞭。”

佃的回答讓財前十分苦惱。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滿意拒絕的理由,可能還是不同意授權專利嗎?到底什麼理由可以,什麼理由不行呢?他實在看不懂佃的心思。

“總而言之,請您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們公司內部仔細商討這個問題。”

財前放下電話,沮喪地垂下瞭頭。挫敗感一點一點湧瞭上來。

“部長,您怎麼瞭?”

富山敲瞭敲門,抱著一堆文件走進來,馬上露出瞭驚訝的表情。

“剛才佃來電話瞭,要自己生產。”

“哈?”富山啞口無言地看著財前,“要自己生產……是說閥門系統嗎?怎麼可能!”

“人傢就是這麼說的。”

財前一臉苦澀地說完,雙手抱住瞭頭。

“這怎麼可能,從技術上就絕對行不通。”富山氣憤地說,“他們不會是把火箭發動機和拖拉機發動機混為一談瞭吧。”

“可是專利在佃手上。”

財前這話仿佛是在譴責富山研發速度太慢導致沒有獲得專利,富山聽瞭臉漲得通紅。盡管他自詡為大公司裡的精英,不把鄉鎮企業當一回事,可卻被人傢搶先一步,並且要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

“非常抱歉。”主導研發的富山低頭道瞭歉。可是這句話對目前的情況起不到任何作用。

“部長,您打算怎麼辦?”富山略顯遲疑地問。

“你覺得這種提案能通過嗎?”

被財前反問一句,富山不知如何回答。

“我又不能當場拒絕,就對佃社長說會在公司內部討論。”財前長嘆一聲,“照以往的經驗,把核心設備外包出去,對象還是毫無關系的城鎮工廠,這簡直不可想象。要是把這件事告訴本部長,肯定要被他吼‘你是不是蠢材’。”

“可佃那邊……”富田壓低聲音問瞭一句。

“過段時間再回復。到時候或許隻能跟他說公司經過探討,很難答應他的方案瞭。然後再誠心誠意地請他重新考慮授權專利的方案。”

“那個佃,能答應嗎?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提的方案意味著什麼啊。”

富山徹底小看瞭佃。他覺得可能是因為第一次交涉吃瞭閉門羹,佃一直記恨在心。

“不是他們答應不答應的問題。”財前耐心地對下屬說,“星塵計劃必須用到佃的專利技術,所以這次交涉不允許失敗。一旦出瞭差錯,我跟你都沒法在這傢公司待下去瞭。你想到下級公司的窗戶邊喝茶度日嗎?”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富山好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立場。但財前搖瞭搖頭。

“沒有,接下來的交給我吧。”

富山無力地應瞭一聲,走出瞭部長室。財前看瞭一眼部下的沮喪背影,為眼前混亂的事態咂瞭一下舌。一個巨型項目的成敗竟維系在這件事上,他想想就感到不寒而栗。

事情本不該變成這樣的。

到底是哪裡出瞭問題?

得知佃航平曾經是宇宙科學開發機構的研究員時,財前一心以為對方必定擁有跟自己一樣的常識,以為他跟一般中小企業的經營者不一樣。

財前心中的中小企業經營者,正是自己的父親。

他從未對佃提起過,其實父親以前也在同屬京浜工業區的川崎市內經營著一傢小有規模的城鎮工廠。

父親是出生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的人,一輩子投身於事業。財前從小就看著父親在母親的全力支持下,帶領著一百多名員工,從早到晚在工廠裡幹活,搞得渾身油污。

父親的工廠主要做塑料成型和制造,巔峰時期年營業額高達五十億日元,規模絕不算小。因為父親的工廠業績好,財前的童年十分輕松快樂,隻是那樣的時代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父親去世前那十年,工廠連續遭遇瞭許多苦難。泡沫經濟崩潰,經營情況惡化,資金困難……工廠在銀行的要求下進行裁員,辭退瞭近三分之一工作瞭幾十年的員工。

然而,父親從未在兒子面前倒過苦水。不知是因為天性樂觀,還是大大咧咧,父親回傢說的全是又給哪傢公司做瞭什麼模具,又跟什麼大公司簽訂瞭新合同這種好事。

父親似乎認為,兒子大學畢業後一定會繼承傢裡的公司。然而,財前拒絕繼承傢業,轉眼間就進瞭別的公司就職,因此惹怒瞭父親。他跟父親的關系本來就很緊張,聽到父親說“我供你上大學不是為瞭讓你給別人打工”時,馬上反駁“我讀書也不是為瞭繼承這種公司”。

之後他偶爾回傢,稍微提到工作上的不順心,父親就會說:“誰叫你不繼承自傢公司。”他也毫不客氣地頂撞:“那也比自傢公司強一百倍。”然後兩人大吵一通。

大學畢業後,財前對父親的記憶就隻剩下爭吵瞭。

“怎麼樣,是時候回來瞭吧?”

過瞭六十五歲,父親感到精力衰退,便對他說起過這樣的話。可能人上瞭年紀就強硬不起來瞭。

別的地方再怎麼好,給人打工也不順心吧。你也該明白自己當老板的好處瞭——父親還說出瞭這種話。

開什麼玩笑,財前想,誰要繼承你的公司啊。

父親一直很大男子主義。隻要勁頭來瞭,哪怕是深夜都會馬上離開傢,到不遠處的工廠裡獨自默默工作。要是心情不好,他就會大發雷霆,他說一,別人絕對不能說二。

父親堅信隻要品質優秀,訂單就會自己找上門來,結果跑去毫無關系的大公司談業務吃瞭閉門羹,就對年紀尚幼的財前和母親撒氣。還有一次為開發新產品投入瞭大量資金,最終研發失敗,連員工的獎金都付不起。明明是他自己的責任,卻一句“對不起”都沒有,把傢人和員工都當成日常生活中的一個零件來對待。

對父親的反感和受到的傷害根植於財前心中,已無法輕易消除。

不過,就在他年復一年隨便應付父親的規勸時,情況也一點點發生瞭改變。父親經營的公司每況愈下,重整旗鼓的可能性越來越小瞭。

父親年事已高,財前也不再與他爭吵。不過直到現在,他還會經常冒出這樣的想法:如果當時自己離開帝國重工,繼承傢業,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呢?

如果他利用自己在帝國重工積累的經驗和人脈回傢當社長,父親的公司最後會如何呢?

至少應該能避免父親一死就被清算的命運吧。

父親死後,由於無人繼承,他創建的公司也走到瞭終點。賣掉廠房所在的土地,到手瞭幾億日元,不過基本都花費在支付員工退休金和償還銀行債務上瞭。最後隻剩下一棟房子和一筆足夠母親養老的存款而已。

“你這麼自說自話,說完就滿足瞭嗎?”財前獨自坐在辦公室裡,喃喃說出過去爭吵時常對父親說的話。

不過,現在財前的怒火不再指向父親,而是佃。

佃向他提出的要求,就像父親跟他說過的話那樣任性且脫離常識。

但與此同時,他發現瞭一件事。

佃做出瞭跟自己相反的選擇,他繼承瞭父輩的公司。

資料顯示他是七年前成為社長的,應該是從研究所辭職,中途轉向瞭經營者吧。財前手上的佃制作所的資料還告訴他,佃繼任社長後,公司的營業額就迅速上升。

且不論作為研究人員的資質,佃作為一名經營者,實力也確實不可小覷。

能夠將事業迅速做大的經營者,往往不會做太過勉強的買賣。佃可能也屬於其中之一。

如此一來,就麻煩瞭。

事到如今,財前更加痛悔沒能獲得專利。

5

接到那通電話三天後,財前給佃回瞭電話。

“上回那件事,在電話上不好說,我上門拜訪您一趟吧。”財前隻說瞭這麼一句。

佃好像很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不過財前堅持說詳情見面再談,就把電話掛掉瞭。然後,財前坐上公司的車子,到開進中原街道這一路都在反復思考該如何向佃說明。

他認為不該拐彎抹角,可開口就說“行不通”也不好。畢竟這次他要辜負佃的期望,還要扭轉局勢,爭取談到授權專利。

“歡迎歡迎。上回在電話裡真是失禮瞭。”

財前前腳剛被領進會客室,佃後腳就進來瞭,還用格外親切的語氣向他打招呼。

“我也是,沒能及時回復您,實在非常抱歉。”

接下來就要說到正題瞭啊,財前暗中做好瞭心理準備,沒想到佃卻說出瞭讓他意外的話。

“要到公司裡轉轉嗎?”

財前愣瞭一下,佃笑著繼續道:“既然要您考慮那個提案,不看看公司和工廠,很難得出結論吧。今天您過來不是為瞭這個嗎?”

糟糕。

他滿腦子想著如何拒絕,竟沒註意到自己此番來訪看起來正如佃所說的那樣。他要求參觀工廠不僅是理所當然,更是對提出方案的人應盡的禮節。

“如果不麻煩的話。”財前擦瞭一把冷汗回答道。

“那就快請吧。”佃說完站起來,走出瞭會客室。

他們先參觀瞭財務和營業部所在的業務部門。殿村在辦公室裡,看見財前就一路小跑過來打瞭招呼,然後跟他們一起繼續參觀。

“這裡是營業部。根據業務種類不同,分為第一營業部和第二營業部。目前共有員工二十一人。”佃介紹道。

財前經常訪問大工廠,倒是沒什麼機會看到年營業額在百億日元左右的中小——不,該說是中堅企業。如此一來,財前腦中的基準自然就切換成瞭父親經營的公司,開始從這個角度來審視眼前的一切。

走在佃的公司裡,他最先註意到的是這裡的氛圍。

公司裡的氣氛很好。他一眼就看出來瞭。

擦身而過的員工當然都會點點頭、打聲招呼,可關鍵在於他們的臉上都充滿活力。

父親那傢公司的規模大約是這裡的一半,員工的表情是清一色的陰沉、憂鬱。不過,財前也是進入社會、積累瞭一定經驗後才發現這一細節的,父親搞不好從未察覺。

“從這裡開始,是本公司的生產部門。”

一行人繞過屏風,擦去附著在身上的灰塵,然後套上一件白色工作服。不用開口詢問,單從這一系列步驟中就能看出,這座潔凈室的潔凈等級非常高[1]。對這個規模的企業來說,擁有這樣的無塵室算是最高級別的瞭。能考慮得如此周全,願意投資設備提升作業環境,想必是因為佃曾經在研究領域就職的眼界。

“量產的生產線集中在宇都宮的工廠,這裡隻用來生產樣品,算是研發部。”

這裡的研發部與帝國重工富山麾下的團隊可以算是競爭關系。而這種小公司的研發成果竟超過瞭帝國重工不惜投入重金的研發,財前除瞭感到驚奇,別無他想。

財前走過一張作業臺,因為陌生的景象停下瞭腳步。

一名穿著作業服、看起來三十出頭的年輕工人正操作著鉆機,在鐵板上進行手工開孔,然後填入螺絲的作業。

“那個,能讓我看看嗎?”

財前接過工人手上的鐵板仔細查看,忍不住哼瞭一聲。

鐵板上的孔仿佛精密機器所留,邊緣呈完美垂直。由於工作需要,財前參觀過很多工廠,自己也參與過樣品制造,可他從未見過能憑手工操作在鐵板上開出如此精密的孔洞的工人。找遍整個帝國重工的話或許能挑出幾個,隻不過現在幾乎所有工序都依賴電腦控制的機械來完成,這種匠人技藝已經瀕臨滅絕瞭。

“這可太厲害瞭……”財前忍不住嘟囔道,“沒想到這種技術還存在啊。”

“我們對這種手工作業的技術要求非常高。”

佃雖然這樣說,財前卻懷疑這並不是唯一的理由。如果這裡是一傢老舊工廠,買不起最新設備,那還說得通。隻是佃制作所可不一樣,這裡配備瞭遠超中小企業級別的最新設備。

“貴公司的樣品都用手工制造嗎?”

佃正在對另一個工人手上的氣缸切割作業提出要求,聞言笑道:“很多人看瞭都會驚訝。但要按照設計圖來制造樣品的話,手工作業比機械作業更具有操作性。當然,並不是全程都能手工作業,隻是我們會盡量這麼做。相比用機器來制造,手工作業更容易激發工人的思考。比如開孔開到一半,突然想到把孔開在另一個地方會不會更好,能在組裝之前發現設計上的缺陷。而且,用手工作業,完成後運轉不良的情況會更少,所以從結果來說,這樣還能提高樣品制造的效率。”

財前實在掩飾不住驚訝。

精密機械制造過程容不得半點差錯,否則就會引發故障,影響性能和可靠性。要想毫無誤差地手工切割出高性能發動機的氣缸,絕非容易之事。

“開孔、切割、研磨,我認為,無論技術怎麼進步,這些都是制造的根本。”

佃的話很有說服力,讓財前深表認同。

參觀的最後一站是研究部。這裡裝有一扇寬大的門,佃把脖子上的工作卡插進卡槽,再經過靜脈認證才解除瞭安全鎖,一行人進入內部。

裡面洋溢著一股別樣的氛圍。一部分人穿著帶有佃制作所標識的工作服,還有一些人則身披白袍,儼然研究人員。這處獨立空間跟大企業的研究室沒有兩樣,隻不過裡面的研究人員都表情輕松,舉手投足間散發出靈活自由的氣息。可能這就是佃制作所的作風吧。

財前走著走著又停瞭下來。

中央的工作臺上擺放著好幾個零件,而且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閥門。

經過佃的許可,他拿起來仔細端詳。

這些都是閥門成品,形狀大小各不相同。

此時,一直盯著電腦屏幕的白衣男人來到財前身旁站定。他就是研究部門的負責人山崎。

“能讓我看看測試數據嗎?”財前向山崎問道。

“看是可以看,不過在簽訂保密協議之前,請不要帶到公司外部。在屏幕上看看數字倒是沒問題。”山崎說。

屏幕上出現瞭財前要求查看的數據。

他一邊聽山崎講解測試數據,一邊盯著屏幕上的數字。整個過程一言不發,一直抱著雙臂盯著屏幕。

結果不錯。

在搭載瞭液體燃料發動機的火箭上,閥門系統將面臨極為嚴苛的作用環境。

液氧燃料的沸點是零下一百八十三攝氏度,液氫燃料則是零下二百五十二點六攝氏度的超低溫。閥門的任務是調整這些燃料註入燃燒室的量,其運作環境涵蓋瞭從真空到三百個大氣壓以上的高壓,以及零下二百五十三攝氏度的低溫到五百攝氏度的高溫。當然,制造在這種環境下也能運作良好的閥門系統,需要非常高超的技術,所以各國火箭制造商都將這項技術作為最高機密。

現在,這個最高機密就呈現在財前面前。

“有什麼問題嗎?”做完說明後,山崎問道。

財前提出的不是技術上的問題,而是別的疑惑。

“貴公司為什麼想到要做這個東西?”

這個疑問聽起來甚至有點滑稽。

“硬要說的話,算是挑戰吧。”佃回答。

“挑戰?”

這個回答讓財前倍感意外地瞪大瞭眼睛。

佃繼續道:“我是在思考小型發動機構造時偶然想到這個閥門系統的創意的。雖然技術非常復雜,但我希望能夠通過開發這項技術,讓公司整體的研發水平和技術能力更上一層樓。而且,我曾經的夢想就是親手制作發動機,把火箭送上天。很可惜,我無力制造整個大型氫發動機,但如果隻是閥門系統,還是能想想辦法。”

“哪怕這種技術對貴公司來說很可能完全沒有用處嗎?”

“我不會把它白白浪費的。”佃斷言道,“火箭上用到的技術,哪怕小到一顆螺絲,都要求有最高的可靠性。”

這句話讓財前感受到瞭佃熱情投身研究開發的信念。

“這類技術肯定能運用到今後的生產活動中。”

財前直到最後都沒能說出拒絕佃供應零件的話。

“我這一趟過去的目的可是拒絕啊……”坐在回公司的車上,財前自言自語道。不要授權專利,而要供應零部件,佃的要求初聽下來就像毫無現實性的空想,可是——

現在看來,那也並非絕對不可能啊。

財前不敢相信,自己現在竟產生瞭這種想法。

看到手動給鐵板開孔的工人時,財前感到耳目一新,並且十分震驚,而那種震驚現在變成瞭心中揮之不去的印象。工人紮實的技術,以及培養出那種技術的公司的精神——盡管公司規模不同,但佃制作所與帝國重工的制造現場可謂不相上下。不,他們很可能勝過瞭帝國重工。

“部長,情況怎麼樣?”富山似乎一直在焦急地等他回來,財前剛走進辦公室,他就急忙追問,“佃接受瞭嗎?”

“關於那件事……”財前雙手搭在辦公桌上,抬頭看著下屬,“我想認真考慮一下。”

富山的表情明顯發生瞭動搖,期待瞬間變成瞭疑問。

“這是怎麼回事?”

“意外的感覺挺好的。”

富山張大瞭嘴。

“您說什麼?”

“我說,意外的感覺挺好的。”

財前躲開富山追問的視線,假裝拿起辦公桌上的文件看。

“挺好的……部長,您打算怎麼樣啊?”

“不是說瞭,要認真考慮一下嘛。”

僅憑三言兩語無法應付佃制作所,這也是財前今天領悟到的事情之一。要說服那個男人,不,要說服那些工人,恐怕必須徹底審查,認真得出結論才行。

富山慌瞭手腳。

“部長,您這是要把零部件外包給佃嗎?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讓他制造零部件有什麼不好?”財前大大咧咧地問著,抬起眼看向富山,“人傢的精度說不定比我們還高。”

“部長!”下屬漲紅瞭臉,“別開玩笑瞭!”

“我可沒有開玩笑的閑心思,你想想成本啊。”財前對憤憤不平的富山說,“要是佃制作所能提供值得信賴的閥門,而且定價很低,那當然是向他們采購更好。如此一來,也就沒必要支付巨額專利使用費瞭。”

“請恕我直言,那樣違反瞭本公司的方針。”富山反駁道,“我們的原則是核心零部件內部制造啊,部長。把這麼重要的零部件外包給其他公司,而且是佃制作所那樣的公司,簡直太離譜瞭。”

“這一原則背後的理由是什麼,你知道嗎?”

過去,日本在大型火箭開發領域落後於其他國傢,因此,火箭上使用的零部件都隻能依賴進口。後來,日本人通過自有技術開發出氫發動機,而且性能遠超各個競爭國傢的預料。這讓向日本出口零部件的法國感到瞭強烈的危機,於是開始限制零部件出口,想讓日本再也拿不到最新技術的零部件。

“也就是說,我們之所以堅持使用自主研發生產的零部件,是為瞭避免難以預料的壓力對研發造成的影響。不過,如果是本國的企業提供技術,我們也就不需要擔心國傢會出臺出口限制政策瞭。”

“可是……”富山雙手撐在財前的辦公桌上,口沫橫飛,“對方可是個吹口氣就能飛走的中小企業,是指不定啥時候就會倒閉的公司啊。部長您隻關心國傢政策的限制,可是,佃那邊隨時都有可能因為生意做不下去而停止供應啊。您真的要信任那種企業,接受由他們提供零部件的提案嗎?”

“如果佃那邊的資金情況惡化,我們出資就好瞭。”財前說,“既然佃那邊希望供應零部件,那麼現在的關鍵就是,馬上審核他們的信用程度和成本。”

富山是個情緒起伏很大的人。在這個兩眼放光、拼命壓抑感情的下屬眼中,自己的指令恐怕堪稱無情吧,財前暗想。

“你的自尊心太強瞭。”財前對欲言又止的下屬說,“在這次的研發競爭中,你就是失敗者。我們甚至被逼到瞭必須付出失敗代價的境地,關於這點,你有話要說嗎?”

一直盯著財前的富山忽然垂下目光,緊咬的牙縫裡擠出一句“沒有”。

“如果佃手上的技術貨真價實,且價格低廉,那就沒理由不使用。我看你好像有些錯覺,但其實我們在宇宙航空領域真正的競爭對手不是佃制作所,而是歐美俄。我們的火箭必須比他們的火箭擁有更高的性能、更高的安全性,以及更低廉的成本。為此,我們能做什麼呢?這才是我們應該考慮的問題吧。一味梗著脖子有什麼用?這可是做生意啊。”

“非常抱歉。”

財前目送富山沮喪地離開辦公室,其實心裡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畢竟他自己也正處於難以置信的情緒中。隻不過,實際參觀過佃制作所,目睹瞭研發現場後,財前開始覺得他們的要求並非不切實際。

佃制作所裡潛藏著什麼東西,他們擁有某種散發光芒的特質。

無論什麼公司,都不可能一上來就是大公司。索尼如此,本田也如此。他們都曾是苦於資金周轉的中小企業,後來才發展成受大傢認可的一流企業,這其中自然有一定的理由。

公司雖小,但擁有一流的技術,以及支撐著那些技術的員工的熱情。

那傢工廠的氛圍,是財前父親的公司所絕對沒有的。

不,帝國重工底下被高度機械化、制式化的工廠裡,也不一定還存在那種氛圍。

佃的研發部充滿學術氣息,每個人都充滿挑戰意識,想做出有意思的東西來。

當然,財前不會如此輕率,隻看一次工廠就忘乎所以。不過身為帝國重工的部長,他對自己鑒定技術的眼光很有自信。而且,他是一旦認可瞭一個人或一傢企業,就會向對方表示尊重和誠意的人。這可能是在川崎的城鎮工廠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因熏陶而必然形成的某種類似性格的東西。

可是,該如何向上頭說明這個情況呢?剛才雖然對富山說瞭那種話,但真的要將核心部件外包出去,可絕非易事。

“幫我問一下水原本部長的日程,我想占用他十五分鐘時間。”

秘書幫他聯絡過後,回復說約瞭本部長一小時後見面。財前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做瞭些案頭工作,把未審理文件盒清空,然後在約定時間的五分鐘前乘上瞭通往高管樓層的專用電梯。

“考慮接受他們的提議?”

果然,水原的語氣裡透著驚訝。

“直接使用佃制作所提供的零部件,能夠把成本控制到最低,也不需要支付巨額專利使用費瞭。”

水原帶著難以理解的表情陷入瞭沉思。

“我想問個問題。佃制作所為什麼不同意授權專利?那樣賺錢不是更輕松嗎?”

“對方的社長曾經是宇宙科學開發機構的研究員,似乎堅持想直接供應零部件。”財前今天剛剛目睹過那份堅持。

“有所堅持啊……”水原露出難以釋懷的表情,“我們要為瞭這種東西改變方針嗎?有點過分瞭吧。你之前不是說要同時開展新技術研發嗎,那邊情況怎麼樣?”

“要花點時間。”財前回答道,“除此之外,還可以沿用舊的技術,但那樣會使安全性降低。此外,這樣一來產品缺乏新亮點,新型發動機很難起到震驚世界的效果。佃手上的專利則屬於絕對能讓人眼前一亮的級別。”

“但那不是我們的技術。”水原說。

水原是徹頭徹尾的工人思路,平時最討厭三樣東西:失敗、妥協和借口。

因此,財前必須想到一個既不是認輸,也不是妥協,聽起來也不像借口的勸說方法。

“但那是日本的技術。”財前著重強調道,“不會受到出口限制。”

水原沒有回應。

“從商業角度考慮,如果佃的零部件符合要求,那麼由他們供應還可以提高利潤。能請您考慮一下嗎?”

“你也知道,藤間社長一直在推進零部件自主生產。”本部長面露難色。

“這我當然知道。”

“要是沒在專利申請上被別人超前,就不會發生這種事瞭啊。”

水原仿佛在暗示這是財前的失誤。財前無法反駁。

“你沒跟他談好專利授權的事嗎?上次不是說沒問題嗎?”

“非常抱歉。佃那邊提出瞭直接供應零部件的方案,我考慮後發現外包出去的好處更多。”這句話聽起來像不像蹩腳的借口呢?“當然,我也沒有完全放棄簽訂專利授權合同的可能性。我隻是想,能否在測試過對方的產品性能後,再認真考慮哪種做法更為有利呢?”

“你讓我想想。”水原結束瞭這次短暫的面談。

6

“社長,能打擾您一會兒嗎?”

財前上門訪問這天的傍晚五時許,佃辦公室裡響起一陣敲門聲,接著江原春樹探頭進來。他是唐木田手下的青年員工。再一看,他背後還有兩個人探頭探腦,都是跟江原同齡的年輕人。

“哦,怎麼瞭?”

佃站起來請三人進屋,三人坐在沙發上後佃又坐回到瞭辦公桌後。

“剛才我們在部門會議上聽部長說瞭,請問專利那件事,您真的要那樣做嗎?”江原問。

“專利那件事?”

“不授權專利,而改為供應零部件。”

“哦,我是有這個打算。”

佃回答完,在大學裡參加過乒乓球社團的江原就挺直瞭瘦削但韌性十足的身體。

“能請您再考慮考慮嗎?”

他顯得多少有點強勢,不過此人在營業部的年輕員工裡業績拔尖,又深得唐木田的器重,屬於公司裡這幫年輕人的領導人物。佃看得出來,他的眼神裡藏著決意。

“這是我經過多方考慮才做出的決定,你要是有意見,可以說出來聽聽。”

坐在沙發上的三個人互相看瞭一眼,然後江原開口道:“老實說,我們其實忍耐很久瞭。”

“忍耐?”這句話讓佃感到很意外,“是怎麼回事?”

“公司不是在技術研發上投瞭很多錢嘛。跟中島工業打那場官司,拿到一筆意料之外的和解金確實是好事,隻不過,要是換成別的結果,公司的命運可能完全不同。”

簡而言之,江原似乎想說在研發上的投資太多瞭。

“不管營業部再怎麼努力,賺到的錢都被投進研發這個無底洞裡瞭。我並不是想請社長把錢都發給我們,可至少要留在公司裡啊。”江原說出瞭自己的想法,“另外,這次這件事我也很難理解,為什麼要放棄授權專利,執著於零部件供應呢?中島工業支付的和解金幫我們把貸款都還清瞭,要是再拿到帝國重工的專利使用費,我們不就能放心一段時間瞭嗎?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轉為供應零部件呢?我實在接受不瞭。”

江原的語氣裡帶著情緒,臉也漲紅瞭。

“你們都這麼想嗎?”

佃看著另外兩人。

“不僅是我們,公司裡還有好多人這樣想。”

回答他的人是村木昭夫,此人二十來歲,是通過社招進來的員工。他平時很不起眼,剛才看到他跟江原一起過來談判,佃就有點吃驚。還有一個人叫真野賢作,性格外向,有些吵鬧,但此時卻盯著辦公桌的一點,一句話都不說。

佃想瞭一會兒,對三人問道:“你們有夢想嗎?”

他們好像不明白佃怎麼突然問起這個,都愣愣地看著他。

“我有夢想。那就是用自己做的發動機,讓火箭飛上天。”

愣瞭好幾秒鐘他們才有瞭反應。佃接著說:“雖然後來我發現做不瞭整個發動機,但我還是想盡量向夢想靠攏。這次的決定,就是第一步。”

“可是,那隻是社長一個人的事啊。”江原的反駁深深刺中瞭佃的心,“我們看重的是公司。難道這傢公司是社長的私產?”

“應該不算是。”盡管被年輕社員毫不客氣地追問,讓佃有點不知所措,但他還是給出瞭回答。接著又說:“不過,也不能說隻要能賺到錢就好,對不對?”

“制造閥門系統跟發射火箭完全是兩碼事啊,整個公司裡隻有社長把它們聯系在一起。”江原單刀直入地說。他這人並不壞,隻是說起話來有點不饒人。

“可能是吧。不過,閥門系統是火箭發動機的一項核心技術。當然,供應這一零部件與發射火箭並不一樣,可我還是想盡量一試。”

“可是,以經營者的角度來看,這應該算不上最好的選擇吧。”真野略顯躊躇地說,“我認為經營公司的目的就是獲得利潤。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去承擔不必要的風險。就算這件事能成功,我們收取專利使用費賺到的錢應該會更多。”

“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可是那樣一來,公司能剩下什麼?”佃問。

“能剩下一筆錢。”江原斷言道,“我們真的不想再遇到資金周轉困難、前途和未來不明朗的情況瞭。因為我們也有傢人,處在那種不知哪天就要流落街頭的危機裡,根本無法安心工作。”

“是嗎……抱歉。”佃低下頭道歉,這一舉動讓他自己都有點意外,“不過啊,我一直是這樣經營這傢公司的。畢竟我是研究領域出身,是專門搞技術的人,所以我做的事情不一定全都正確,實際上就犯過許多錯誤。但就算方法笨拙,我也想選擇自己動手做出東西來。為火箭搭載的大型氫發動機提供核心零部件,這種機會一旦錯過,可能就不會有第二次瞭。所以,我想做這個東西。你們能理解我的心情嗎?我們可是一傢制造公司啊。”

村木和真野的視線看向瞭地板。

“社長把公私混淆瞭。”江原憤憤地說,“我理解社長的夢想,但我認為,這些話不應該在這種時候說。”

佃沒有說話。

那確實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想法。但自從成為社長後,他就一直在為公司考慮,此時總算能朝自己的夢想邁出一步,佃也知道,這是個非常重要的選擇,會把員工卷進來,還會把他們的傢人也卷進來。

“不,不能簽訂專利使用合同。隻有真正去制造,才有意義。我一定會讓這個項目成功。”佃凝視著江原的雙眼,“相信我。”

沒有回應。隔著一張辦公桌,佃和年輕員工之間出現瞭一道眼睛看不見的鴻溝。

7

晚上七點多,富山被水原叫瞭過去。

當秘書聯系他,說本部長叫他過去一下時,富山的心一下就提到瞭嗓子眼兒,胃都絞成瞭一團。

“我馬上過去。”

對著聽筒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表情已扭曲得不像樣子。去瞭就是挨批吧,他帶著這個預感,拖著像灌瞭鉛一樣沉重的腳步走向高管樓層。

“您叫我嗎?”

被秘書領進本部長辦公室後,隻見水原本部長一言不發地指著沙發,並向他走瞭過來。

“失禮瞭。”

富山緊張得難以呼吸,很想把脖子上的領帶扯松。水原靠近後他更是喘不過氣來,什麼都做不瞭。

水原是那種平時不會輕易流露感情的人,不過,他現在明顯滿臉的不高興,糟蹋瞭一張難得的帝國紳士臉。

“財前君剛才向我匯報瞭閥門系統生產外包一事,你怎麼想?”

水原上來就直擊核心。

“非常抱歉。”富山先深深低下頭道瞭歉,他知道這一切都起因於自己在專利開發項目上慢人一步,感覺水原是在向他問罪。然而——

“不用道歉瞭。”水原說,“我在問你,身為一名技術人員,你對零部件外包這件事怎麼看。想必你也聽說過佃制作所那個公司的事吧,到底是什麼情況?”

“老實說,我吃瞭一驚。”

富山心驚肉跳地給出瞭一個很委婉的回答。他看不出水原到底想幹什麼。

“我看他是真心想這麼做,可我一點都理解不瞭。”水原一臉為難地抱起瞭胳膊,“佃制作所不同意向我們授權專利,這讓我很意外,但我更無法理解的是,財前君為什麼不顧公司的方針,非要提出如此特立獨行的辦法。”

“其實我也有同感。”富山充分發揮見機行事的本領,認為此時應該馬上贊同上司的看法,“我們跟佃制作所還沒有合作經驗,上來就把核心零部件發給他們制造,未免太冒險瞭。”

水原點點頭說:“那財前君為什麼要說那種話?我記得他傢以前在川崎開過公司,會不會跟佃制作所有個人關系啊?”

“不清楚。”

水原能懷疑到這個份上,一定是對財前的提案感到非常疑惑,看來必須謹慎選擇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富山如此想。

“財前部長對佃制作所的技術實力有很高評價。他到大田區參觀瞭那傢公司的研究部門後,突然就變成這樣瞭,所以我也很困惑。”

富山擺出難以理解的表情說著,突然認為這是個大好的機會。如果水原把自己叫來是因為他對財前失去瞭信任,那隻要跟水原打好關系,就有可能提高自己的聲望。

“我不知道佃是怎麼說的,反正不經過測試什麼都不好說。我覺得財前部長應該也不會完全聽信佃說的話吧。”

“說句實話,我不太贊成這件事。”水原說道。

富山一言不發地點點頭表示贊同。

“你跟財前君說說吧,在測試前,這件事還需要再考慮考慮。最好能買下專利,如果不能,就簽授權合同。我認為財前君的報告缺乏技術方面的觀點,你應該能在這方面深入談一談吧。談好之後,直接寫份報告給我。”

這件事竟向著令人愉快的方向發展瞭,專利申請失敗後,富山的地位就變得岌岌可危,這可能是挽回名譽的好機會。

“明白瞭。”

富山心裡已笑開瞭花,表面卻一本正經地行瞭個禮,退出瞭水原的辦公室。

度過難抑興奮的一夜,第二天早上不到九點,富山就敲響瞭部長辦公室的門。

“昨天本部長把我叫過去瞭。”

聽完部下的開場白,剛來到公司、正把東西從公文包裡掏出來的財前停下瞭動作。

“本部長?是佃的事情嗎?”

財前的直覺很準,他把公文包放到桌子邊,落瞭座。

沒等財前開口,富山就拉過辦公桌前的圓凳坐瞭下來。

“聽本部長的語氣,他好像不太贊成零部件外包。”

“語氣?”財前皺起瞭眉,“語氣是什麼意思?本部長說什麼瞭?你具體講講。”

“他讓我跟部長從技術層面就零部件供應好好談談。隻不過,本部長個人還是傾向於收購專利,最不濟也要簽訂授權合同。”

“收購專利沒戲。”財前肯定地說,“佃那邊堅持要供應零部件,所以授權也很困難。不過,如果在審核品質和交貨系統後以不達標的理由明確拒絕,那還可以談談。屆時他們應該也會以授權專利為目標,坐上談判桌吧。”

“可是,真的探討零部件外包,會不會——”

“有什麼問題?測試一下不就好瞭。”

財前的話裡帶著一絲怒氣。

“我的意思是,有做測試的必要嗎?”

富山也流露出一絲平時一直壓抑著的感情,並用上瞭辯駁的語氣。他已經知道瞭水原本部長的意思,心裡有底瞭。

“不測試,我怎麼回復佃?”財前反問,“聽好瞭,專利在人傢手上,而且那不是個好欺負的對手,不能無視他們的意願,把我們的想法強加上去。而且再說瞭,要是你的研發速度快一點,我就不用去跟他們交涉這種事瞭。”

“恕我直言,研發日程我都向您報告瞭。”富山忍不住說瞭一句,這是他頭一次就這件事進行反駁,“部長同意瞭那個日程,結果被人搶先一步。這也是因為佃的專利經過瞭式樣變更這個特殊手續……”

“你想說這些都不怪你?”

財前冷冷的目光射向富山。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富山一下子說不出話瞭。

“你給我好好聽著,這裡不是學校。”財前盯著下屬的眼睛說,“誰批準瞭,手續是否完整,這種東西跟狗屎一樣毫無意義。因為被人搶先一步我們才沒申請到專利,這個事實擺在面前,什麼借口都不管用。這裡是公司,而且我們從事的可是宇宙航空事業。這個行業裡的一切都瞬息萬變,你覺得按照程序走就行的思想能管用嗎?”

富山的心中漸漸裝滿瞭怨恨。這種事我當然知道,他想。

可是,責任幹嗎全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專利研發慢人一步,身為管理者的財前部長難道不是也有責任嗎?

有的上司就是會把責任都推給下屬,功勞自己獨攬,財前就是其中的典型。

一直待在這傢夥底下,我總有一天會身敗名裂,富山心中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開門見山地問:“水原本部長不同意讓他們制作樣品,部長您要違反他的意願,執意做測試嗎?”

“別總讓我說同樣的話。”財前眼中冒出怒火,“事情都到這一步瞭,你還不趕緊去開發新的閥門系統,好讓水原本部長高興?你能做到嗎?”

富山咬緊牙關,緊抿嘴唇。財前則一臉看不上他的模樣,轉開瞭視線。

“總之,是因為有必要我才這樣做的。你就把這當成通往勝利的必要條件吧。而且,”財前又回頭看向富山,並指著他的鼻子說,“你也是搞技術的,不要一上來就否定別人,先測試瞭佃的產品再說。”

諷刺的是,財前說的這番話,傍晚時富山自己也在水原面前說瞭一遍。

“實在很抱歉,我已經極力勸說瞭,沒想到財前部長的決心格外堅定。”

當天下午,富山約瞭水原本部長見面,向他匯報瞭跟財前面談的結果。擰緊眉頭露出困惑的表情,這是富山早已練就的看傢本領。

“隻不過,有件事我很在意。”他把來之前想好的故事說瞭出來,“我聽財前部長的語氣,感覺他一開始就有可以外包零部件生產的想法瞭。”

“這是怎麼回事?”

水原似乎有瞭點興趣,問瞭一句。

“我們跟佃制作所的交涉一直都是財前部長負責,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實際情況到底怎麼樣。雖然我並不知道佃為什麼提出把零部件外包給他們的提案,但如果想要拒絕的話,應該是可以拒絕掉的。”

“也就是說,他被佃巧言說服瞭?”

“這個我不敢斷言。”

水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這正是富山想看到的。早上在財前那裡受到的屈辱漸漸消失瞭。走著瞧吧。

“你怎麼想?”

“能讓我對他們制作的零部件做一些測試嗎?”富山表現出與在財前面前完全相反的態度,“身為搞技術的人,還沒確認對方的品質就予以拒絕,那也太沒道理瞭。要是測試結果不佳,相信財前部長和佃制作所都不會再堅持瞭。”

當然,富山料定測試結果將是“不合格”。

“知道瞭,那你去做吧。還有,”水原看著富山說,“你也去跟佃談談授權專利的事。能做到嗎?”

富山露出微笑。這可是報復財前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當然可以。我看財前部長目前也碰到瓶頸瞭,換個人去交涉說不定能得到好結果。”

留下這句委婉的說辭後,富山離開瞭本部長室。

“現在是後財前時代啦。”

走在高管樓層裡,富山難以抑制得意的笑容。不過,他的輕聲自語隻被腳下厚重的地毯吸收,沒有傳到任何人耳中。

8

冷風昭示著冬天的到來。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五,佃坐在池上線長原車站附近的居酒屋裡喝酒。

“下班後大傢一起去喝一杯吧。”

這天,他召集在公司加班的員工們搞瞭這場聚會。寬敞的二樓包間裡坐滿瞭喝得正高興的年輕員工,佃身為社長,偶爾帶員工出來喝一杯也算是分內的工作。不過,上回來跟他談判的三個人卻不在。

“我叫過瞭,都不來。”佃問“江原他們在哪兒”時,津野這樣回答。

“是嗎……”

那天談話時產生的鬱悶之情至今仍留在他的心裡。佃本想借這個場合敞開瞭跟他們好好說說,看來對現在這些年輕人,傳統的“借酒交流”已經行不通瞭。

“明明是營業部的人,卻不給面子,真是太不合群瞭。”

“你也別在意。”他安慰完嘀嘀咕咕的津野,感慨瞭一句,“好難啊。”

“您是說跟年輕人相處嗎?隻要痛罵一頓就好瞭。”津野說。

“這樣肯定不行吧。”

佃拿起已經變溫的啤酒喝瞭一口。

“他們抱怨完瞭,就拒絕別人的邀請,刻意保持距離,這樣太過分瞭。”坐在角落的山崎說瞭一聲。

來找佃談判的三個人中,其中真野是技術研發部的研究員,想必山崎在跟下屬相處時也有不少煩惱。

“供應零部件這個決定怎麼就這麼讓他們無法接受呢。你們怎麼想?”

佃問瞭一句,津野和山崎都隻回瞭句“是啊”,便閉上瞭嘴。

“我覺得挺好的。”過瞭一會兒,津野說,“社長做出自己認為對的決定,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這個回答可讓佃不怎麼舒服。津野又說:“聽說那三個人都提到瞭資金問題,可要是公司幹不下去瞭,社長不就會損失全部財產嗎?換言之,面臨最大風險的人是社長,與之相比,員工面對的風險不算什麼啊。”

真的嗎?

在員工看來,失去工作應該跟失去住房和財產一樣嚴重,這不是根據損失大小來做出判斷的問題。

“如果換作津老弟,你會怎麼做?”

津野擰著眉毛想瞭一會兒,卻回答不出來。

“別客氣,你盡管說吧。”

“換我可能不會這麼做。”津野說,“因為授權專利更好賺錢,研發今後還可以繼續搞。為瞭今後的研發,現在先積累一筆資金,對公司來說也很重要。更何況,供應零部件還有風險。”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盡管被刺痛瞭,佃還是如實說道,“這次的事是我任意妄為瞭。”

旁邊的殿村向他投來瞭同情的目光。

“結果不可能馬上看出來。”他鼓勵道,“跟對方簽訂專利使用合同確實能簡單賺到錢,不過,有瞭供應火箭核心零部件的技術實力和經驗,今後就有可能把生意做得更大啊。如果從五年、十年的跨度來看,或許就能像社長說的那樣,慢慢將技術變為實際業績。”

就在此時——

“不應該根據成功的可能性來做出判斷嗎?”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是財務部組長迫田滋。他喝得有點上頭,不知何時來到瞭佃身後。

迫田好像聽到瞭他們的談話,隻見他端坐在佃旁邊的空位上,說出瞭讓殿村臉上失去血色的話。

“其實江原也來找過我,說要一起去談判。”

“那你怎麼沒來?”

迫田的回答十分殘酷。“因為我覺得,去瞭社長也不會改變主意。”

大學畢業就進入公司的迫田是個知性的人,工作態度紮實可靠,他給出的意見向來沉穩,和江原一樣,也是年輕員工中的帶頭人。

“你說這話真是太讓人傷心瞭。”

佃幽怨地回瞭一句,迫田卻說:“可是社長不是已經想好瞭,並私自做決定瞭嗎?”

私自。這個詞刺中瞭佃的心。

“所以我認為,提再多意見也沒用。不過我還是認為,應該根據哪種做法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來做出判斷。”

周圍的員工都註意到佃和迫田的對話,停下閑聊,將註意力轉向他們。

“部長說得對,制造火箭零部件的經驗確實有可能成為將來擴大事業的契機,可是您覺得這件事成真的概率有多大呢?我認為,能達到百分之十八或二十,就該謝天謝地瞭。反過來,我們得到專利使用費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啊。對帝國重工來說,那些錢都不夠用來擤鼻涕的。這就像打高爾夫球,那些因為有一點可能性就直接瞄準旗桿賭運氣的人,無論練多久都不可能練出好技術的。我覺得社長聽瞭我的這些話也不會改變決定的,不過既然這是一次不分上下級的聚會,我就說出來瞭。社長你錯瞭,此時不如放下夢想,給我們漲漲獎金吧。”

話音剛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掌聲,讓佃極為失落。

津野咂瞭一下舌,仰脖喝酒。山崎面無表情。殿村咬著嘴唇,垂下瞭目光。

“單說概率確實如此。”佃承認道,“不過,那種公司沒什麼意思吧。你說的概率,說白瞭就是能不能拿到錢的概率嘛。可是,隻要能拿到錢就好嗎?如果心懷夢想,今後或許能得到更有意思的工作,這也該拿出來算一算概率吧。”

“那種事,完全可以過後再追求啊。”迫田的意見非常直接,甚至讓人有點生氣,“社長,聽說您向江原保證一定會成功,對吧?這可不是一個技術人員該說的話。如果您說有可能成功,我還可以理解。社長,您是根據什麼判斷‘一定’會成功的?”

“你這是挑刺吧。”津野憤憤地抬起頭,“社長的意思是,要帶著那種勁頭做事。”

“那失敗的責任又該由誰來承擔呢?這可是放棄瞭好幾億,甚至可能是好幾十億日元的收益啊。我覺得很嚴重啊。部長工資高,可以隨便說,倒是好。可我們不都是隻能聽話辦事的小職員嘛。聽到社長的這個決定時,我心裡固然理解社長的夢想,但同時也有個大問號,不知道您究竟有沒有為我們考慮過呢?”

這次沒有人鼓掌。

雖然是借著酒勁,可迫田的話還是太尖銳瞭。

對啊,佃想,我當時考慮到瞭自己的夢想,卻沒有替員工考慮啊。

說到底,員工們反對的會不會並非結果,而是導向結果的過程呢?

如果是這樣,那我可能在什麼地方搞錯瞭順序。

微醺的佃走路回瞭傢。雖然考慮瞭自己的夢想,卻沒有替員工考慮——

他做的決定或許真的存在這個問題。隻是,被公司裡的年輕人指出這個問題,還是讓他大受打擊。

比起夢想,還是工資、福利和獎金更重要。

自己的夢想隻是自己的東西,並非員工的夢想。

“那是當然的啊。”佃搖搖晃晃地走著,自言自語道。

是我的想法太天真瞭。

一個公司怎麼能為瞭社長的夢想而存在——年輕人想說的無疑就是這個。

可是,他心中又冒出瞭別的想法。

“我也有我的人生啊。”

他懂得那幫年輕人的意思,他的想法確實有不到位之處。可是,那幫人的主張不就是不準我幹自己想幹的事,而要為公司奉獻整個人生嗎?對我來說,那種工作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回來瞭。”

佃開門進屋,走進起居室,發現母親正獨自坐在廚房裡喝茶看電視。利菜好像回房間瞭,不在樓下。

“辛苦瞭。剛才有個叫須田的人給你打電話瞭,說還會打過來。”

“須田?”佃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他沒說自己是哪個公司的嗎?”

“他說瞭個英文的名稱,是什麼來著……我覺得他能打電話到傢裡來,你肯定認識呢。沒印象嗎?”

“沒有。”佃邊脫上衣邊說,“幾點打的?”

“九點半左右吧。他說還會打過來。”

此時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十點半瞭。

“啊,來瞭。”

起居室的電話響瞭起來。

佃拿起電話,裡面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

“深夜打擾您瞭。我是Matrix Partners(經緯創投)的須田,請問佃社長在傢嗎?”

“我就是。”

“突然給您打電話,實在很抱歉。請問您現在方便通話嗎?”

須田謙遜地問瞭一句。如果是推銷,這個時間也太晚瞭。佃一直沒說話,對方倒兀自說瞭起來。

“其實是三上老師把我介紹來的,他把您的聯系方式給瞭我。”

“三上?”

這個名字讓佃感到意外,三上是他在宇宙科學開發機構時的同事。

“請問你們是什麼關系?”佃問。

“我們是一傢美國的投資公司,專門從事企業投資和收購業務。三上老師是我們的技術評估顧問,平時經常來往。其實,有一傢企業對佃制作所十分感興趣,所以我打電話來,想問問您是否能讓我們登門拜訪一次。”

“感興趣?”佃問,“是資本合作嗎?”

“嗯,算是吧。”

“對方是什麼公司?”

“詳情在電話裡說可能不太方便……”須田說道,“是否能讓我們到貴公司登門拜訪一次呢?我們將以代理人的身份傳達那傢企業的意向,希望佃社長能在瞭解情況後給出答復。”

“我沒什麼興趣啊。”

“還是煩請您抽一點時間出來。”須田加重瞭語氣,“綜合考慮貴公司的經營策略和今後的研究開發,這樁生意肯定有好處。應該是一次愉快的會面。”

“好吧,既然是三上介紹的,那我就聽聽吧。”佃有點不耐煩,“明天麻煩您打電話到公司,跟負責財務的殿村預約時間吧。”

然而——

“那位財務負責人並沒有持有佃制作所的股份吧。”須田可能事先做過調查,此時說出瞭讓佃意外的話,“如果可能,我想跟佃社長直接交流——私底下。”

須田的這番話可不能聽過就算,而佃此時真的沒精力多想瞭。

“那好吧。”他從剛放下的公文包裡拿出日程本,“什麼時候?”

“不知您下周是否有空?幾點都沒問題。”

“那周一下午兩點可以嗎?”

“好的,我會準時拜訪。”

須田鄭重其事地道瞭謝,然後結束瞭通話。

9

“一個馬……馬翠克斯,呃……怕哪兒[2]的須田先生要見社長,他跟您預約過嗎?”

負責總務的花村磕磕巴巴地念著手上的名片,表情訝異地看著佃。她今年五十五歲,是從父親那代開始入社工作到現在的員工。

“哦,讓他進來吧。”

花村可能以為佃會拒絕,先是露出意外的神情,然後才退瞭出去。不一會兒,一位年紀輕輕、身材高大的男人被領瞭進來。他看上去才三十幾歲,名片上卻印著“日本分社長須田祐介”。

“那天突然給您打電話,真是太抱歉瞭。”

等花村把茶端上來再退出去之後,須田低下頭說道。此人穿著外資公司員工標配的高檔西裝加名牌鞋裝束,系著時髦的領帶,跟佃制作所的會客室顯得格格不入。

“你說要跟我私底下談的究竟是什麼事?”等須田做完自我介紹,佃就直接問道。

“由於話題特殊,不方便讓員工知道。”

佃一時想象不到那是什麼樣的事。

“佃先生,我就開門見山地說瞭,您也不要有顧慮,盡管提出您的想法。”須田坐直瞭身子說,“一傢大企業對貴公司評價很高,現階段我還不能透露那傢企業的名稱,隻能告訴您,是享譽世界的好公司。佃先生,請問您有出售公司的想法嗎?”

“什麼?!”

這句話實在太出乎意料瞭,佃張大瞭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1]潔凈室,又稱無塵室,主要分為一級、十級、百級、千級等級別,分別指潔凈室內每立方米含有灰塵顆粒的數量,因此一級為最高。

[2]此處為“經緯創投”英文名的諧音譯法。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