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 第五章 佃的尊嚴

1

十二月,世間充斥著臘月的忙碌和聖誕節的熱鬧,佃制作所卻完全沒有那種氣氛,而是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預算怎麼樣瞭,殿村先生?”

跟技術研發部的山崎碰過頭後,佃順路去財務部看瞭一眼,對正在座位上查看資料的殿村問瞭一句。

“差不多快好瞭。”

天色已晚,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明天就要到公司來。一周前,他們先跟富山見面詢問瞭評估細節。時間過得飛快,也做不瞭什麼準備,畢竟工廠改善措施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想出來的東西,就隻能依靠他們平日裡的積累瞭。另外,財務狀況和經營環境這種東西,再怎麼遮掩也於事無補。他們能做的,也就隻有仔細總結資料並交上去瞭。

“迫田,你很努力啊。”

佃贊揚瞭一句坐在組長座位上埋頭苦幹的迫田,但沒有得到正經的回應。對方隻哼哼瞭兩句,腦袋稍微點瞭點。此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他的態度也暗示瞭他並不想這樣加班。

佃制作所整體仿佛都在被迫朝著漸漸逼近的關口沖刺。

“在帝國重工眼中,我們的財務狀況究竟如何呢?”佃翻閱著已經做好的資料,這樣問道。

資料中首先介紹瞭佃制作所的概要,然後是歷史沿革、股東構成和主要合作對象。可謂正篇的財務報告添加瞭翔實的數字和補充,賬簿科目明細一目瞭然,做得簡明易懂。

“畢竟結算等待期還沒過去啊。”殿村不愧是銀行出身,話說得十分謹慎,“盡管訴訟拿到瞭庭外和解的結果,但沒有趕上三月結算,所以和解金無法反映在最終結算中。我覺得這會對公司很不利。”

“哪怕我們目前的存款額超過五十億也不行嗎?”

那真是太遺憾瞭,佃本以為財務方面應該不成問題。

“社長的心情我很理解。不過假設帝國重工的評估重點是我們的過失賠償能力,那就算有五十億的存款可能也嫌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目前我們的經營尚未擺脫赤字。”

殿村一點沒說錯。

“結束跟京浜機械的合作後,我們尚未找到能夠填補這一空缺的合作方,因此這個經營赤字真的很糟糕。”

一個企業的利潤分為五個階段。

總營業額減去材料費等制造和服務所需的費用,就是毛利潤。毛利再扣掉經營活動所需的費用,就是經營利潤。在這裡出現的赤字叫經營赤字,也意味著事業赤字。要是經營赤字一直持續,公司總有一天會破產。

“經常也是赤字。”

從經營利潤中扣掉貸款利息等,就是經常利潤,它通常被簡稱為“經常”,可以說是體現公司真正價值的重要利潤階段。

另外,經常利潤扣掉當年內發生的額外收入和損失,就是稅前利潤,再從中扣掉需要支付的稅金,就是凈利潤。

佃制作所的赤字一直延展到當期經常利潤,而且數字非常龐大。

“明明凈利潤是黑字啊。”佃輕嘆一聲說。

經常利潤的赤字到凈利潤之後能轉為黑字,完全得益於中島工業的那筆和解金。由於數額十分驚人,幾乎讓人忘掉瞭事業上的不順,可是經營赤字依舊無法改變。

“遺憾的是,企業實力是赤字。”殿村的話重重地壓在佃的胸口,“接下來就要看帝國重工如何評估瞭。不過我們也有很多優點,這些都由迫田君負責整理。”

殿村也照顧心懷不滿的迫田,替他說瞭幾句話。迫田本人應該也聽到瞭,卻沒有反應。

“萬事拜托瞭。”

佃留下這句話,離開瞭財務部。

“剛才社長來辦公室,對我們說萬事拜托呢。”

迫田說完,江原揚起眉毛,哼笑瞭一聲。

“說得真好聽。”

晚上十點多,迫田到休息室抽煙,正好遇上江原一個人在吞雲吐霧。

迫田也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對著窗玻璃上映出的疲憊面容吐出一口青煙。

“還沒弄完嗎?”

聽到江原的問題,迫田嘆著氣點瞭點頭。“根本完不瞭,業績實在太差瞭。”

“業績很好啊,不是巨額黑字嘛。”

“所以說,是你們營業部不行啊。”迫田不客氣地說,“從財務狀況來看,我們公司是個隻靠吃存款為生的赤字企業。那五十億還有一半要變成稅金,你明白嗎?”

江原漠不關心地聽著,然後滿不在乎地反問:“那又怎樣?”其實迫田知道他在乎得很。這人嘴巴再怎麼毒,實際上也是個認真的人。

“我跑業務也很拼命啊。之所以談不成新買賣,隻能怪業界動向,怪不得我們啊。”江原故意說瞭句毫無危機感的話,迫田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既然你都做不好,那就是形勢真的不好瞭。”

江原聽罷,百無聊賴地勾瞭勾叼在嘴裡的香煙。

迫田繼續道:“不過這要怎麼對帝國重工那幫人解釋啊,我們都在拼命努力?”

江原低頭彈瞭一下煙灰,然後說:“唐木田部長應該能找到好話說給他們聽吧。”

“應該是瞭,畢竟他巧舌如簧。”

迫田說完,兩人沉默下來。

“我們浪費這麼多精力來做準備,你不覺得很空虛嗎?”過瞭一會兒,江原這樣說。

“同感。不過到最後不行就是不行瞭,那樣我們也能靠專利授權維持下去。”

“隻不過經營赤字還是不變啊。”

迫田補充的這句話,就像隆冬的雪花一樣,飄飄搖搖地落到瞭江原心底。

2

“今天早上的雷太嚇人瞭。”

母親的一句話讓佃想起,天亮時確實聽到雷鳴瞭。那是冬天的雷。當時他筋疲力盡,睡得很沉。

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預計早上到公司。

“利菜呢?”

換作平時,這會兒女兒該起床瞭,可是佃沒看見她,就問瞭一聲。

“已經出門參加羽毛球部的晨練去瞭。聽說最近要比賽,而她是新隊伍的主將呢。這在我們這個運動白癡的傢裡算是超級優秀瞭,也不知道她像誰,反正不是你。”

佃依舊跟利菜疏於溝通,明明是自己女兒,可他並不知道利菜現在對什麼感興趣,平時都在想些什麼。女兒對他來說,就像黑匣子一樣。

“是嗎……對瞭,利菜那丫頭對你說什麼沒?比如寒假想到哪裡去玩兒。”

佃一直很關心這個。最近實在太忙,都抽不出時間來計劃傢庭旅行。

“你不是沒時間嗎?那就別勉強瞭。”母親滿不在乎地說,“利菜理解你。那孩子態度雖然不好,其實還是為你和這個傢想瞭很多的。我可明白瞭,利菜她成長瞭不少。”

“真的嗎……”

佃心中湧起瞭一陣復雜的感情。說到底,他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到底參與瞭多少,連他自己都沒什麼感覺。他好像隻是在一個勁兒幹活,給女兒賺學費而已。

“你也別想太多瞭。太主動靠近那孩子,她反而會逃開。現在無論你說什麼,表面上她都會反抗。所以你啊,幹脆認認真真埋頭工作吧,現在不是最忙的時候嗎,凡事都講究決勝時機啊。現在雖然辛苦,但隻要拼命挺過去,一定會順利的。最重要的是堅信這一點。”

隻要克服這個難關,就能將其轉化為公司開拓新領域的突破口。佃制作所在法庭訴訟上雖然獲得瞭勝利,但是失去瞭京浜機械這個主要客戶,在經營狀況上持續低迷,所以此時是決定他們能否擺脫泥沼的關鍵時刻。

“要是你爸爸還在,肯定會嚇一跳。”母親突然說瞭起來,“我們公司竟跟帝國重工為敵,還要堂堂正正地決一勝負。能做到這一步,媽媽就已經很高興瞭。”

決一勝負。母親用這個詞來形容帝國重工的測試。

“你剛開始說不繼承傢業時你爸爸可失望瞭。不過正因為你有在大學做研究的經驗,才有現在的佃制作所。這麼一想,或許還是你的做法正確啊。”

“誰對誰錯,要到一切結束後才知道。”佃說,“關鍵在於無怨無悔。為此,我必須全力以赴。”

“沒錯。都這個時候瞭,再怎麼急也沒用。你幹脆沉下心來,迎頭而上吧。”母親用她與生俱來的豪爽鼓勵瞭佃,“要是對方同意采用我們的零部件,到時候你就帶利菜去種子島吧。我也想再到那裡去看看火箭發射。”

佃無奈地看著母親。

“可以是可以,不過利菜願意去嗎?”

“肯定願意,至少我能叫動她。”母親非常自信,“讓你女兒看看爸爸實現夢想的瞬間吧。你肯定能通過帝國重工的測試的。”

3

“他們來瞭。”

上午十點,殿村一臉緊張地探頭進社長室說。

佃看瞭一眼時間,評估團隊比預定時間早到瞭十分鐘。他穿上繡有佃制作所標識的工作服,走出瞭社長室。

會客室裡的氣氛十分緊張。

帝國重工一方的訪客總共八位,富山坐鎮中央,朝他點瞭點頭說:“您真早啊。”殿村、山崎,還有營業部的津野和唐木田四人跟在佃後面進來落座,形成瞭帝國重工與佃制作所隔桌對峙的架勢。

“我們來早瞭,沒關系吧?”

富山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瞭一聲,馬上進入正題。

“我先介紹一下這邊的評估負責人。這位是溝口,專門負責生產管理,今天主要考察工廠的制造環境。”

富山右邊那個黝黑結實的男人沖他們點瞭點頭。那人一點笑容都沒有,再配合靠在椅子上的姿態,讓人感覺他很看不上對面的人。

“請多關照。”

負責跟溝口對接的山崎打瞭聲招呼,佃這邊的出席者都跟著點瞭點頭,對方卻毫無反應。

“旁邊那位是田村,負責考察財務和經營狀況。”

那是個一看就像做財務的神經質男性。

“技術方面則由我負責評估,請多關照。其他人是幾位負責人的助手。”

剩下的五個人做瞭簡單的自我介紹,富山看瞭一眼手表,站起身來。

“接下來可能要與各位長時間相處,因此麻煩你們瞭。那麼,能請貴公司各方面的負責人開始介紹嗎?”

短暫的碰面會到此結束,評估負責人被各自領域的對接人領走瞭。如此一來,帝國重工的測試正式開啟。

“這個屏風很不錯啊。”

溝口走進另外一棟樓裡的樣品工廠,突然停下腳步,很是稀罕地說瞭一句。他領著三個負責檢查的人,表情冷漠地看向負責介紹的真野。

“我們把這裡設成瞭潔凈室。”

“等級是多少?”

“五級[1]。”

“那可真是太厲害瞭。”溝口誇張地驚嘆道。

所謂潔凈室,是為瞭抽除空氣中微小的灰塵顆粒,在頂部安裝瞭空氣潔凈設備。主要應用於微小灰塵或纖維容易導致機器故障的精密機器工廠和醫療場所,按照可去除的灰塵顆粒大小和空中飄浮的顆粒數分級,等級最低為“九”,最高為“一”。按日本工業規格的分類標準,佃制作所使用的五級潔凈室每立方米大於零點三微米的灰塵顆粒數不超過一萬零兩百個,這是可媲美半導體工廠的高性能等級。作為一傢主要從事小型發動機組裝的工廠,這可算是最高等級的灰塵顆粒防范措施。

可是溝口的下一句話就變成瞭疑問。“有必要把等級搞這麼高嗎?這隻是小型發動機的樣品工廠吧,有點誇張瞭。”

真野一言不發。

“不算誇張。”山崎在旁邊反駁道,“發動機也有許多易損壞的零部件,而且我們的目標是盡量創造潔凈的工作環境,以降低次品率。若是制造火箭零部件的樣品,應該至少需要這樣的潔凈等級。”

“那是實際生產現場的標準吧。貴公司以前生產過火箭零部件嗎?”

山崎回答不上來,帝國重工的人都失聲笑瞭出來。真野面無表情地站在旁邊,一點都沒有幫忙的意思。

“所以我才說你這個太誇張瞭。”溝口故作耐心地說,“這種設備,完全可以等到我們評估合格瞭,真正進入生產階段時再配備嘛。畢竟要考慮到經營效率,要根據作業內容配備合理的環境。像你們這樣的工廠,配個最低等級的潔凈室就足夠瞭。”

山崎正忙著思索反駁的話,溝口卻一句話把事情給帶過去瞭。“那麻煩你介紹下一個吧。”

“經過鑄造、加工、熱處理的樣品都會在這個工廠內進行組裝。這是本公司主力發動機產品的新機型。”

隨著真野的介紹,溝口把視線投向研磨作業,驚愕地說:“怎麼是手工作業啊?”

“因為是樣品制作。”

真野的聲音扁平幹癟,仿佛機器人在說話。山崎暗自為他那冷淡的態度咂舌,溝口開始提問瞭。

“樣品不也得做好幾百件嗎,手工作業能趕得上嗎?”

“不,我們每個機型頂多隻做幾十件樣品。”山崎說。

“就幾十件?”

溝口的語氣有點輕蔑,仿佛在說這個規模差距也太大瞭。

“有個幾十件,就能檢測出性能是否符合預期瞭。基本不會發生開始量產後才變更設計的情況。”

山崎繃著臉辯解,溝口卻充耳不聞。

“這種規模的企業,樣品數量也就那樣瞭啊。要是規模再大點,手工作業肯定趕不上進度。”

“我們這裡主要制作自主開發的產品樣品,基本上不接受外部訂單。”真野回答道。

“你們不接受外部樣品委托?那要是真有一批數量比較大的樣品訂單發過來怎麼辦,直接拒掉?還是讓員工加快手速?”

溝口輕浮的話語讓山崎皺起瞭眉。

“這間工廠做的不是那種性質的工作。”

山崎的反駁被溝口一笑而過。

“那這是什麼工廠?我看過那麼多工廠,光是樣品工廠就不下幾百間。從我的經驗出發,你們這間工廠感覺有點怪啊。規模和作業內容配不上潔凈室等級,白花瞭許多錢,結果還依賴於這種磨磨蹭蹭的手工作業,一點統一感都沒有。如果你們希望這間樣品工廠獲得好評,恐怕應該多考慮考慮符合自身情況的環境規劃吧。在沒必要的地方花錢,說白瞭就是不懂行。”

“我們並非不懂行。”山崎氣憤地說,“之所以堅持手工作業,是因為另有意圖。”

“另有什麼意圖?”

溝口收起笑容,一臉不高興地看著山崎。

“是為瞭重視那些必須經過人手觸碰和人眼觀察才能得到的感覺。”山崎慍怒地瞥瞭一眼依舊面無表情的真野,繼續說道,“尤其是制作樣品,按照圖紙做出來的東西有時會跟我們希望得到的東西有出入。與其制作大量樣品反復測試,不如用手工作業制作一部分樣品,雖然同樣是試錯,但效率會更高。”

“不對,你們的想法錯瞭。”溝口斷言道。

聽到這句話,圍在旁邊的佃制作所員工全都屏住瞭氣息,因為溝口的語氣實在太肯定瞭。而此時帝國重工的負責人全都面不改色,甚至有人面露笑容,仿佛覺得這場爭論十分滑稽。

“山崎先生,您是想說手工作業優於機械加工嗎?”溝口繼續道,“可是,手工作業隻是手工作業而已,極限就擺在那裡。人類的感覺並沒有您想的那樣可靠。身體情況和心情都會影響感覺,環境也能左右人的表現。您說的手工作業更穩定,在我看來不過是過去那個時代的妄想罷瞭。一個工廠竟然依賴手工作業,其水平可想而知。”溝口瞥瞭一眼山崎,如此斷言道。

“可是本公司的作業工人都是熟練工——”

山崎的臉色有些變瞭。

“我都說瞭,那就是糊弄人。”溝口打斷瞭他的話,“隻要是人,就難免犯錯。人有錯覺,也有錯手。所謂熟練工,僅僅意味著在一個地方工作瞭很長時間。那種人在制造現場已經算是化石瞭,他們不可能比得過機械。”

然後,溝口發表瞭一通關於工廠運營的長篇大論。

大企業裡全自動化工廠精密制造中包含的理想與佃制作所的工廠運營理念格格不入。

“算瞭,說這麼多您可能也理解不瞭。”

溝口說完打瞭個手勢,抱著寫字夾板的測試員各自散開去做測試瞭。

帝國重工的評估項目范圍極廣,包含瞭加工材料的采購,各個樣品工序的管理,以及生產計劃,等等。通過這些評估後才能正式進入產品品質測試。可以說這項測試並非簡單考察產品性能,而是直接考量工廠的生產態度。

隻是現在,山崎已經忍不住對測試的前景感到灰心瞭。

溝口理想中的工廠,跟這間樣品工廠的理念相去甚遠。

他剛才說瞭一大通隻適用於大工廠的工程管理理論,那麼他會如何評估這間從思想上就截然不同的工廠呢?

當中橫亙著難以填平的鴻溝。

“我是組長迫田,請多關照。”

田村仔細審視著對方遞過來的名片,然後有點隨意地應瞭一聲:“拜托啦。”

這裡是開內部會議時用的小房間。第二營業部的江原也跟他交換瞭名片,並請他落座。殿村、津野和唐木田這些部長級人物也走瞭進來,狹小的房間裡一下就裝滿瞭人。

“那我先從財務報表開始看吧。能把第三期拿給我嗎?”

這個男人很難捉摸。他語氣輕浮,表情卻是不折不扣神經質的。從迫田手上接過資料,田村先大致看瞭一遍。

“經營赤字啊。”

他說的第一句話就讓佃制作所的出席者表情緊繃。

“為什麼會出現赤字呢,呃——迫田先生?”

田村先看瞭一眼擺在桌上的名片,點瞭迫田的名字。

“那是因為我們的主要客戶京浜機械取消瞭訂單。”

“取消?為什麼?”

“據說是他們公司轉為生產自有化瞭。”

“是嗎?”田村轉而問旁邊的江原,“你是營業部負責人對吧?”

江原挺直身子說:“是的,對方突然改變方針,我們雖然很驚訝,但他們堅稱事情已經定下來,單方面取消瞭交易。”

“哦。”

田村目不轉睛地看著試算表上的赤字額,撓瞭撓下巴。“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時候與京浜機械終止交易的,不過直到現在還每月赤字,未免太糟糕瞭吧?而且還是經營赤字。”

他用指尖逐個點著每月盈虧的數字,邊點邊問江原。他看得雖然粗略,不過該看的地方倒是一點都沒漏掉。

在對方的質問下,江原無言以對,此時唐木田替他解釋道:“畢竟對方是大客戶。”

“你這是什麼意思?因為開的口子太大,所以赤字在所難免嗎?”

田村抬起頭,語氣有些慍怒。

“沒有、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

唐木田揮動雙手,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容仿佛隨時都要變形。

“我的意思是,就算能用新業務去填補缺口,也很難一下子做到。”

“你們傢真好啊。”

這句話讓唐木田愣住瞭。田村繼續道:“就算出瞭經營赤字,也隻需要一個借口就能糊弄過去。我們要是搞出這種情況,那事情可就鬧大瞭。因為上市公司的理想狀態就是要不斷增長啊,這種懶散的態度是絕對不能縱容的。”

“我們也不是懶散,隻是目前市場情況也在惡化。”津野冷靜地接瞭下去,“所以京浜機械才做出瞭自主生產的決定。按照目前的市場情況,要短期內找到替代客戶,並非易事。”

“啊,是嗎……簡而言之,我們就是京浜機械的代替品吧。”

面對田村的曲解,津野隻能苦笑。

“不,並非如此。”

“那是什麼意思?現在可不是瞇瞇笑的時候啊,部長先生。”

田村突然沒有瞭剛才那種輕浮的感覺,轉而變得尖刻起來,讓會議室裡的氣氛頓時變冷瞭。津野收起笑容,唐木田則悶不吭聲,隻是盯著田村。

“如果你們在幻想跟我們簽單,以此填補京浜機械的空缺,那我先說清楚瞭,請放棄吧。”田村斷言道,“火箭發動機上搭載的閥門系統不是量產商品,沒辦法一直幫你們填補空缺。一個搞不好,這個經營赤字還可能進一步擴大。”

“這點我們很清楚。”殿村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接過他的話,“我們是希望能通過供應火箭零部件,讓公司走上一個新的臺階。”

“如果你們想走上新臺階,就應該先把這個經營赤字解決掉吧。”

田村的語氣不容置疑。而且他說得很有道理,誰也反駁不瞭。更何況,這也不是反駁的場合。

“當然,我們正在努力。”津野已經露出瞭豁出去的表情,“雖然還沒能反映到數字上,不過我們正在跟進幾個新項目,將來很可能簽下訂單。相信不久之後就能填補京浜機械造成的空缺瞭。”

“這種話隻能打對折再乘兩個八折來聽。”田村的評語十分不近人情,“說得好聽,做起來可就難瞭。做業務的不允許找借口,結果證明一切。努力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可是,一位部長說出‘我們正在努力’這種話,那也太可悲瞭吧。當然瞭,像貴公司這種小微企業,也不會出現遭到多位股東聯合批評的情況,估計也就這樣瞭。隻不過,這種話對我們不管用。你們真的想跟我們做生意嗎?”

這無疑是田村及帝國重工發起的挑戰。津野已經調動不起一絲感情瞭,唐木田和江原也一聲不吭,沒有回答。

“正是因為想做生意,才會請各位過來。”

迫田忍不住說瞭句話,田村頓時瞪大瞭眼睛。

“原來如此。可是,我們為瞭這件事,必須百忙之中抽空來聽你們說話。要不這樣吧,幹脆改為專利授權得瞭。我感覺這樣對貴公司反倒更有好處。”

“非常感謝您的建議,不過還是等一系列測試結束後再談這個吧。”

聽瞭迫田的回答,田村隻是哼瞭一聲。他又看瞭一眼財務文件,嘆著氣說:“還真是搞不清你們這個公司的業績到底好不好。算瞭,這些我會仔細看,詳細問題過後會逐個找各位談。”

4

社長室窗外的陰雲裂開一條縫,金黃色的夕陽餘暉斜斜地傾灑在住宅區的屋頂上。

“我本來就沒覺得會很簡單,隻是老實說,還真沒想到會如此……”

殿村瞇著眼睛凝視西邊的天空,臉上滿是倦色。

第一天的測試包含午休時間,整整持續瞭六個小時。不久前,帝國重工的團隊才意氣昂揚地撤退瞭。

佃制作所財務狀況不良,經營無法擺脫赤字,連生產管理都被別人說三道四,可謂被敵軍殘忍蹂躪,慘敗而歸。

“經營赤字是沒錯,不過那個叫田村的,根本不瞭解中小企業。”津野咬著後槽牙,面露慍色,惡狠狠地說道。

唐木田坐在他旁邊的扶手椅上,目光呆滯地看著虛空。

“他說的話固然沒錯,可說的都是一目瞭然的問題。”殿村罕見地不客氣起來,“光說理想情況,不符合現實也沒有意義啊。”

“同感。”技術研發部的山崎撥開垂到臉上的劉海,“以自我為中心,一味批判,這能叫正確的評估嗎?”

“說白瞭,他們一開始就沒拿我們當回事。”津野斜眼看一邊,自暴自棄地說。

“你別說,他們真有可能是以這個為前提搞這場測試的。我認為,此時帝國重工也面臨著價值考驗。”殿村說瞭句讓人意外的話。

“什麼意思?”津野問瞭一句。

殿村又反問回去:“你覺得我們公司有這麼差嗎?”

“雖然有經營赤字,可我不認為有多差。”

聽瞭津野的回答,殿村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又問道:“唐木田先生覺得怎麼樣?”

“要問我是好是壞,我覺得應該算好公司。”

這個回答很符合唐木田的個性。殿村聽瞭說:“我也這麼想。”

“殿村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佃問瞭一聲。

殿村異常肯定地說:“換句話說,按照一般的評判基準,佃制作所屬於好公司。”

“可是我們這樣自我評價也未免太虛瞭吧?”唐木田這麼說。

但殿村斷言道:“不,不是的。我在銀行見識過幾千傢公司,以我的眼光來判斷,佃制作所是一傢很棒的企業。盡管公司暫時陷入經營赤字,但此前的利潤積蓄量很大,不是輕易就會破產的公司。事實上,官司打完後,我們的客戶漸漸都回來瞭。這個赤字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不管由誰來看,這都是一目瞭然的事實。”

“隻是,偏偏那個田村不這麼看啊。”津野悲觀地說。此人平時很樂觀,可見今天的測試給他造成瞭多大的打擊。

“可能是這樣,不過數字不會說謊。我們公司何時創業,到目前為止究竟積累瞭多少利潤,自有資本占瞭多大比例,穩定性多高,這些都沒有質疑的餘地。”

不愧是財務專傢,殿村的發言很有說服力。

“就算那個田村給出的評估充滿惡意,帝國重工裡應該也有認真看數字的人。那個人一定會註意到佃制作所是一傢超出一般標準的公司。”

“要是沒人註意到怎麼辦?”壞心眼的唐木田露出自虐的微笑,調侃般地問道,“要是田村的評估直接就被采納瞭怎麼辦?”

“到時候……”殿村露出決然的目光,沉重地說,“也隻能說帝國重工的器量不過如此瞭。這次測試不僅是帝國重工對我們進行評估,同時也是我們通過測試對帝國重工進行評估的機會。若測試負責人的惡意結論被采納,證明對方是那種無法做出客觀評估的公司,那我們最好也別跟他們有來往。所以社長……”殿村的態度很堅定,“彼時就請您放棄向帝國重工提供閥門系統零部件的想法吧。”

“啊,嗯。”佃忍不住點瞭點頭,“可是那樣一來,把專利授權給他們也很奇怪啊。”

“正是如此。”殿村說,“那種公司,連零部件供應都做不得,更加不能把我們珍貴的專利授權過去瞭。”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們不就一點好處都撈不到啦?”津野問。

“那個閥門系統隻能賣給帝國重工嗎?世界最尖端的技術,用途不可能如此狹窄。隻要找,絕對有應用到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對吧,社長?”

被殿村這麼一問,佃一時也回答不上來。

“不要跟他們客氣,沖吧。”殿村並不理會佃的遲疑,對大傢鼓勵道。

津野、唐木田和山崎都呆呆地盯著滿臉笑容的殿村。

“殿村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啊。”過瞭一會兒,唐木田嘟囔瞭一句。

“你過獎瞭。”殿村笑瞭起來,“總之,我們是個好公司,我想說的就是這個。請各位相信我這個前銀行職員。”

前銀行職員……嗎?佃心想。對啊,殿村已經不是銀行職員瞭。雖說隻是調派,可他也是堂堂正正的佃制作所員工瞭。

“謝謝你瞭,殿村先生。”佃由衷地說,“你說得太對瞭。”

“我們可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向對方屈服瞭啊。”津野說,“太失敗瞭。當時應該堅決反駁回去。”

“算瞭,算瞭,以和為貴。”殿村笑著說,又補充瞭一句,“先不說這個瞭,我們還得為年輕人打打氣啊,他們的情緒肯定也很低落吧。”

“迫田好像被折磨得特別慘啊。”津野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說,“營業部那幫年輕人也一樣,畢竟我刻意安排瞭反對這個項目的人組成項目小組。”

“再說江原那個人還很記仇。”

唐木田的一句話在佃心中種下瞭一點不安。

供應零部件還是授權專利——

其實,即使在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進廠後,佃制作所內部依舊存在兩種意見。大傢的心氣並沒有統一。佃很清楚這一點,同時擔心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會助長年輕人的反抗情緒。要是測試不合格,又不同意專利授權,肯定誰也接受不瞭。

“那幫傢夥沒問題吧?”

佃的低語透著濃濃的不安。

“不用擔心。”津野總算露出瞭笑容,“那幫人比我們想的要成熟,對吧,唐木田先生?”

唐木田隻心不在焉地回瞭一句“嗯”。

“那就好。”

佃閉上眼睛抱起手臂,長出瞭一口氣。

“混蛋!”

突如其來的罵聲驚得迫田抬起頭,正好看見江原手臂一甩,把什麼東西扔瞭出去。

那東西砸到墻上,又彈回到江原腳下。是一包香煙。

江原煩躁地撿起煙,扔下一句“我去休息”,就走出瞭房間。

此人原本脾氣就不好。周圍的人眼看著年輕員工的領頭人物發火,誰也不敢說什麼。江原“砰”地帶上門,消失在辦公室外,裡面的員工們像被解開瞭定身咒一般活躍起來。

“江原真好啊。”迫田大聲嘲諷道。

有那種性格,可以那樣發泄自己的情緒。可是——

“我不是那種人啊。”他又略顯自嘲地嘟囔道,“其實我才最想發脾氣。本來就沒戲。”他自言自語道,“對帝國重工來說,我們就是米粒大小的微型企業。按照他們的標準來衡量,我們根本沒有一樣東西能達標。”

喪傢犬。要形容現在的自己,不,要形容現在的佃制作所,這個詞再合適不過瞭。

迫田出生在茨城縣的偏遠鄉村,從當地公立高中畢業後,考上瞭東京一所號稱一流的大學。然而他畢業時正好趕上就業冰河期,被好幾十傢大企業拒絕後,才好不容易在佃制作所拿到瞭內定。雖說能找到工作已經很不錯瞭,可這是他的下下之選。盡管被佃制作所聘用瞭,可在大企業面試中連連受挫的迫田還是有一種喪傢犬的感覺。

他心裡總在想,若不是遇上那種時代,我說不定就在一流企業工作瞭。也正因為這樣,他很容易屈服。

盡管有點工作能力,在公司裡也被看重,可是冷靜想想,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公司裡的小組長罷瞭,工資不高,也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今天他又被無數次地提醒瞭這個事實。

“媽的。”

迫田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麼氣,還是氣沖沖地站瞭起來。

來到公司裡唯一允許吸煙的休息室,他看見江原正獨自站著吞雲吐霧。窗戶開著,十二月夜晚陰冷的空氣蔓延進瞭室內。

桌上擺著煙灰缸,江原則歪著身子癱在折疊椅上,兩眼直直地盯著窗外的夜空。

迫田一言不發地拽過旁邊的折疊椅坐下,從胸前口袋裡掏出香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

深深吸入,緩緩吐出,沒有一點滋味。心中的苦澀跟這尼古丁全無關系。

“這樣不是挺好嗎?不用供應零部件瞭,我們心想事成瞭。”

迫田說瞭一句,江原沒有回應。他把煙屁股摁滅在煙灰缸裡,緩緩吐出煙霧,氣息略帶顫抖。

“當然不一樣。”江原小聲說。

迫田看著他的側臉。江原依舊盯著夜空。天上沒有星星,門前的馬路上開過一輛汽車。

“問題不是這個。”江原說。

“那是什麼?”

“是尊嚴的問題。你不也這樣想嗎?”

迫田沒有回答。

是的,被他說中瞭。這場測試雖然是為瞭他們一直反對的零部件供應方案而進行的,可被帝國重工那邊的負責人輕視、否定,最後打上不合格的烙印,這點無論是迫田還是江原,不,想必對整個佃制作所的員工來說都是不願意接受的。

“我之前想過,這種破測試隨便應付一下,不合格也就不合格瞭。”江原繼續道,“可是真正開始瞭,我又感覺像是自身遭到瞭否定,仿佛承認瞭我們不過是中小企業,做事情就是這麼隨隨便便,蒙混瞭事。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對不對?”江原轉過頭,臉上帶著不甘的表情,“我們在技術上可是搶先瞭他們一步啊。在這個領域,我們的技術能力比他們更強啊。他們哪兒來的資格小看我們?”

江原的眼中搖曳著憤怒的火焰。

“我管他是不是既定程序,被人那樣居高臨下地擺臉色,誰能忍著不作聲啊!雞蛋裡挑骨頭能叫檢測嗎?不能吧!”江原惡狠狠地說完,大口喘著氣。

“那你就把這些話說給他們聽啊,也沒必要向他們卑躬屈膝,讓他們搞清楚自己的立場。”迫田說,“我們有我們的做法,那幫人根本不懂。”

“你不是反對零部件供應嗎?”江原略顯驚訝地看著迫田。

“事已至此,我決定把這件事跟零部件供應分開考慮。”迫田面無表情地喃喃道,“雖然我是因為社長的陰謀才被編入瞭項目小組,可是相比那些被促成零部件供應這個目的所束縛,隻能當縮頭烏龜的人,反倒是我們更適合幹倒帝國重工吧。從明天起,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江原咧嘴笑瞭。

“那我也這麼幹吧,反正過後就說這是迫田提出的。”

“那也沒什麼不好。”迫田戲謔地說,“別以為我們公司小就好欺負。”

第二天,因為帝國重工還要來檢查,佃比平時更早地來到公司,剛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轉角,他突然停下瞭腳步。

因為樓梯間最顯眼的地方貼著一幅大海報。

“這是什麼玩意兒?”

昨晚有點失眠,迷迷糊糊的佃一時沒有理解海報的含義。上面隻有一行字跡拙劣的標語——佃品質,佃尊嚴。

“殿村先生,那張海報……”

佃跑進辦公室,剛開口就見滿臉笑容的殿村指瞭指背後的小會議室。

往常這個時間,公司裡應該沒什麼人,此時卻有將近十名年輕員工在裡面忙碌。

是負責應對評估小組的江原他們。

“應該是昨天的事讓他太不甘心瞭。”殿村說,“江原召集大傢,一整夜都在商量如何應對測試。”

“一整夜……”

佃一時詞窮,不知該說什麼好。年輕員工們都還穿著昨天的衣服,仔細一看,黑眼圈也很明顯。

這時,站在會議室中間的江原用充滿體育社團學生特色的勁頭跟佃打瞭聲招呼,其他人也紛紛問候。

“辛苦你們瞭。”佃感到胸口一熱,“那這事就拜托給各位瞭。還有……海報,謝謝啦。”

江原豎起拇指,佃還是帶著一如往常的冷靜表情,微微點頭。但能看出,員工們微笑的臉龐已讓他高興得兩眼含淚。

這還不算完呢,佃想,帝國重工的測試才剛開始。

5

“你,昨天的功課做瞭嗎?”田村準時走進來,笑也不笑地拽出一把椅子,問迫田。

所謂功課,是昨天田村要求根據帝國重工的財務評估程序,還需要更多的資料。

田村昨天冷嘲熱諷瞭一天,然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臨走前還留瞭作業,要求提供數量龐大的資料。他心裡想的肯定是“還沒完成”吧。隻是——

“全都準備好瞭,請您批閱。”

迫田從辦公桌邊的紙箱裡抱出滿滿一懷資料,堆在田村面前。田村瞪大瞭眼睛。

“哦,做好瞭啊。不過你該不會是隨隨便便做的吧,我告訴你,這東西可不是隻要湊齊數量就……”

田村翻開最上面的資料,突然閉上瞭嘴。

他盯著那上面的數字,再與手頭的決算書數字對比瞭一番。接著他翻看的速度越來越慢,表情也越來越嚴肅瞭。

“這是你一個人弄的嗎?”

沒過一會兒,田村停下翻資料的手,而且似乎在努力壓抑心中的驚訝之情。

“是財務部全體員工共同制作的。”

“哦,是嘛。要是你們一開始就把這些做好,也就不必費那個功夫瞭。”田村把手上的資料扔到桌上說,“這也就是中小企業級別的財務管理水平吧。”

面對田村的嘲諷,迫田一本正經地說:“謝謝您的指導。我們確實是一傢中小企業。”

“不過就算你把資料湊齊瞭,也不能改變赤字的現實啊。”

“我們並不打算隱瞞赤字。”迫田直直地看著田村,“一傢公司存在瞭這麼長時間,自然會有業績良好和業績低落的時期。隻不過,我可以很肯定地說,無論什麼時期,我們的財務報表上記載的數字都是完全正確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時刻準確反映出公司的情況,這也是我們做財務的目標。請問資料上的數字有錯嗎?”

田村悶不作聲,移開瞭視線。

“數字正確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若無其事地說,“要是這麼容易出錯,倒不如別搞財務瞭。”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這好像是我跟田村先生頭一次意見一致啊。”

迫田毫不讓步。

“就算數字正確,出現經營赤字也不像話啊。”田村咄咄逼人,“無論數字再怎麼正確,赤字就是赤字。繼續這樣下去,這傢公司肯定就走到頭瞭。”

“您認為這傢公司什麼時候會走到頭呢?”迫田追問道。

“你說什麼?”

“因為有赤字所以做不下去,光這麼說一句太簡單瞭。畢竟錢要不斷花,就算是個大公司,一直赤字也會破產吧。反過來說,如果是一傢隻能做出赤字的公司,還是停業為妙,不是嗎?”

“你這人,說話很有意思嘛。”

田村扔掉手上的圓珠筆,仿佛接受瞭迫田的挑戰。

迫田看著他說:“縱觀佃制作所的經營歷史,赤字情況隻出現過一次。當時公司還由上一任社長經營,正值石油危機時期,市場對機械的需求猛然降低瞭。換言之,除此之外的每一個財務年度,本公司都有盈利。”

“你的意思是,所以這次的赤字可以原諒嗎?”

田村極盡不耐煩地嘆瞭口氣。

“赤字將會縮小。”

迫田把昨晚——準確來說是今早——做好的按營業額預測的預期盈虧數據拿給瞭田村。

他在江原等一眾營業部員工的幫助下,把所有能想到的客戶訂單預測數據都收集匯總起來,並按照實現可能性進行排序。然後再按照實現可能性,預測出一定比例的預期營業額,總結出瞭這份表格。

津野和唐木田在迫田旁邊屏氣凝息地聽著。

“與中島工業完成庭外和解後,一度解約的客戶又漸漸回歸瞭。此外,我們還在一步一個腳印地談新客戶,預計下一個年度內能夠完全填補京浜機械造成的空缺。與此同時,由於營業額減少,成本也在大幅削減,基本可以確定下一年度能夠實現主營業務盈餘。”

“這種東西根本靠不住,全都是預測啊。隻要舔舔鉛筆頭,要多少有多少。”

“請問帝國重工的預測都是靠舔鉛筆來完成的嗎?”迫田反擊道。

“你說什麼?”田村壓低聲音反問。

“我說,請問貴公司是否是在那種隨隨便便的預測基礎上展開經營的?”

迫田的語氣充滿挑釁。

“你在跟誰說話呢!”

田村的眼底燃起瞭怒火。

“當然是對田村先生您啊。”迫田旁邊的江原插嘴道。

這話倒把殿村嚇得不輕,唐木田試圖用目光制止江原,可江原並不理睬,而是繼續道:“說什麼經營計劃和營業額預測都是紙上空談的人,根本就沒資格來評估這份資料。”江原真的發怒瞭,“我們做得這麼認真,您卻說舔舔鉛筆頭就能弄出來,請問這麼說依據何在?能告訴我嗎?”

“你說什麼?”田村雖然語氣很沖,卻沒有往下說。

“你連依據都沒有,就說我們隨隨便便,難道這就是帝國重工的評估方法嗎?”江原不依不饒地追擊道,“你們這水平連中小企業都夠不上啊,到這裡來究竟是幹什麼的?我們可是花費瞭寶貴的時間,做好瞭這麼多資料,要是你連認真評估的意思都沒有,那就趕緊回去吧。太礙事瞭。”

“要是能回去,我早就回去瞭。”田村有一句頂一句地說,“要是你們少提零部件供應這種僭越的事,直接簽專利授權合同,我們彼此也就不用白白浪費這許多工夫瞭。”

“田村先生,您好像誤會瞭吧?”輪到殿村沉著地回應瞭,“如果是隻能做這種水平的評估的公司,我們是絕不可能把專利授權過去的。就算你們不簽供應合同,我們也不會感到一絲為難。就這樣,您請回吧。”

田村臉上明顯失去瞭血色,那並非出於憤怒,而是因為狼狽。要是他的評估態度問題導致專利授權都被拒絕,他肯定要被揪出來擔責任。

“我隻是按照規矩做事。”田村拼命逞強道,“所以才要你們提供這麼多資料啊。”

江原和迫田對視瞭一眼。

“我們的員工真是太失禮瞭。”津野瞅準時機上前道,“我們會盡力滿足要求的,今天的測試也拜托您瞭。”

溝口眼前的工作臺上擺瞭一排小型發動機零部件,他把手伸向最近的兩個氣缸,拿起其中一個,用檢測燈照向內部,邊看邊說:“這就是貴公司的主力產品?”

“嗯,旁邊做比較的是我們的競爭對手生產的發動機零部件。”

“競爭對手是什麼公司?”

“中島工業。”回答他的人是山崎。

“哦,中島工業啊,那倒是有點探討價值瞭。”溝口會意地說,“中島的工廠可是徹底去除瞭多餘步驟,並且采用瞭最新的技術和管理啊。像你們這種死死守著一群熟練工埋頭苦幹的工廠,跟他們就不屬於同一個次元。我看你們應該能學到不少吧。這是?”溝口拿起桌上的照片詢問。

“這是我們剛才在顯微鏡下拍攝的照片,用來比較氣缸內部的研磨情況。通過照片就能清楚看出研磨的高下瞭。正如您所說,我們學到瞭不少。”

溝口輪番看著兩張照片,山崎把一張照片對應的氣缸實物遞瞭過去,接著又把活塞放入氣缸內上下運動瞭幾次。

“太棒瞭,真不愧是中島工業。”溝口說。

“您再看看這個。”

山崎說著,又遞過去一個氣缸。

“這是你們傢的?”溝口說著,接過另一個活塞擺弄瞭幾下。

“也就一般吧,六十分。”溝口說,“這跟剛才那個氣缸的研磨水平差太多瞭。從照片上也能看得很清楚。”

“剛才那個氣缸是我們傢的產品。”

溝口猛地抬起頭,盯著山崎。

“您手上那個六十分的氣缸是中島工業的產品。”山崎面不改色地說道。

溝口漲紅瞭臉。

“產品嘛,難免會有質量波動。”溝口憤憤地說。

“我不這麼認為。產品要進入市場,不好的產品不能單純歸結為質量波動的問題。”山崎斬釘截鐵地說。

“你這人心眼好壞啊,捉弄我很開心嗎?”

溝口尷尬地說完,山崎溫和地反駁道:“我隻是希望您瞭解一下熟練工的技術水平而已。”

“哼,又是熟練工那一套,太無聊瞭。”

溝口惡狠狠地說完,抬腳就走。就在此時——

“我能拿起來看看嗎?”

山崎大吃一驚,是一直旁觀的檢測員突然說話瞭。開口的是帝國重工的一名年輕技術員,胸前的名牌上寫著“淺木”。

“啊,請看吧。”

淺木一本正經地拿起氣缸仔細觀察,又確認瞭活塞動作。

“這基本都是手工作業完成的?”

“沒錯。”

淺木似乎一時難掩驚訝的表情。

“喂,你幹什麼呢!”

溝口在遠處喊瞭一聲,淺木這才向山崎道瞭謝,把氣缸放回作業臺,但轉身走瞭兩三步後又停瞭下來。

“真是太厲害瞭,我覺得你們的技術很棒。”他笑著看瞭看山崎和周圍的佃制作所的員工,“真不愧是佃品質。”

說完,叫淺木的年輕技術員便快步趕上瞭溝口。

6

“為慶祝帝國重工第一階段的測試順利結束,我們幹一杯吧。”

佃專門請餐飲服務在公司二樓的會議室擺瞭一桌飯菜,此時帶頭幹杯的人是江原。

在總部工作的全體員工齊聚一堂,隨著江原的招呼相互倒滿啤酒。

帝國重工的測試大致分為第一階段的經營與財務評估,以及第二階段的樣品品質檢驗。

“接下來,我想請本次測試表現最帥的人帶頭幹杯。”

眾人紛紛發問是誰,會場氣氛越來越活躍瞭。看著江原遊刃有餘地控場,連佃也瞇起瞭眼睛。

“那就是殿村部長!部長,您那番呵斥真是大快人心!來,請吧。”

在眾人用力地鼓掌歡迎聲中,殿村撓著頭站瞭上去。

“不是,我當時隻不過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瞭,談不上什麼呵斥。”

“太正經瞭!”津野的調侃把大傢都逗笑瞭,殿村也忍不住露出苦笑,但他還是以天生的一板一眼的態度說瞭下去。

“老實說,這次測試讓我感到很不安。自從來到這個公司,我每天都在煩惱該如何融入大傢。我知道年輕員工們心裡有不滿,也很想解決這個問題,現在看來,我還是沒有真正放開手腳啊。”

這番話完全符合殿村老好人的性格。

他繼續道:“是迎檢小組寫的那張海報把我的煩惱徹底打消瞭。佃品質,佃尊嚴——看到那幾個字時,我心中受到瞭極大的震撼。江原君,還有迎檢小組的各位,謝謝你們給我這份感動!我現在終於感覺自己成瞭佃制作所的一份子。讓我們為佃尊嚴幹杯吧!幹杯!”

佃舉起酒杯,在心中向殿村道瞭謝。

田村先生,您好像誤會瞭吧——當時殿村毅然反駁的勇氣,讓佃想由衷地送上掌聲和感謝。他將這份心情融入這杯酒裡。

越發熱烈的掌聲讓殿村難為情地行瞭個禮,眼角微濕地走到瞭佃旁邊。

“毫無疑問,你就是我們的員工。”佃伸出右手,殿村有點遲疑地握住瞭,“謝謝你瞭,主公。”

酒過三巡,聚會氣氛更上一層樓的時候,佃溜出瞭慶功會場。

他穿過空無一人的辦公區,進瞭社長室。隨後,他拿出胸前口袋裡的手機,打給瞭大學同學三上。

“佃,你想好瞭嗎?”三上接起電話就滿懷期待地問。

“很感謝你的好意,不過我還是決定拒絕。”

電話另一頭傳來一陣沉默。

“佃,回到大學你就能繼續研究瞭啊。你不打算追逐夢想瞭嗎?”

“我當然要追求夢想。隻不過,就算不在研究室裡,夢想也能實現。”佃回答,“我要留在公司,跟佃制作所的員工一起追逐夢想。經緯創投的須田先生那邊我也打算這樣答復。難得你記掛著我,真是對不起瞭。”

佃結束瞭短暫的通話,再次返回慶功會場。

7

“這麼說可能對不起你,可我不能寫違背事實的差評。要是被人發現我評估作假,我的名譽會受到影響。”

從富山那張苦瓜臉上就能看出,田村的評估結論跟他的期待有很大出入。

三個人正坐在日本橋某傢經常光顧的居酒屋裡。周圍坐滿瞭早早就來吃喝的白領們,每一桌都開開心心的,而且氣氛越來越熱烈,唯獨這桌顯得特別煞風景。

“他們明明是赤字啊,你這個評估不太對吧。”富山語帶責難地說。

“他們確實是赤字,可有充足的現金來填補缺口。這點很重要。”

田村給出的評估分數也很明顯表達瞭這一點。

“財務評估系統的分數呢?”富山表情僵硬地問。

田村回答:“七十一分。”

富山咂瞭一下舌,這個結果比他預料的要好。財務評估系統是帝國重工采用的一套電腦財務診斷系統,達到六十分以上就能得到“優良”的評判。公司規定,每次與其他企業發展新業務時,都要先經過這個系統評分。根據富山的經驗,能夠在此系統內達到七十分以上的公司並不多見。

“因為那個評估系統很重視財務的穩定性。如果對方是資本雄厚的公司,出現一期赤字也會放過。”見富山太消沉,田村便略帶辯解之意地解釋道,“其實不管換誰來評,財務這方面差別都不大。先不說這個瞭,溝口先生那邊是什麼結果?”

被點到名字的溝口面露難色。

“生產現場這方面,隻要我們願意,打多少分都行。”

溝口的話讓富山又露出期待的神色。

“他們執著於完全沒必要的潔凈室等級,又一味死摳熟練工的技巧,能挑剔的地方實在太多瞭。隻不過,要說那裡的生產現場不能滿足我們的外包標準,這倒是完全不對。跟我們現在合作的外包廠商相比,他們那兒算是頂級的瞭。”

一度膨脹的期待再次萎蔫。隻是,富山並非那種輕易放棄的人。

“我不能讓他們供應零部件。”富山說,“要是你們這樣評估佃制作所,那就違背水原本部長最不濟也要談成專利授權的意願瞭。”

“我說,富山先生啊,”溝口正色道,“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想法,可我們畢竟是奉公司之命前去評估的,就必須采取公正的態度。我們又不瞎,佃制作所的生產部門確實達到瞭A級標準。要是你不想讓他們供應零部件,隻能自己想個理由瞭。反正品質和技術檢測還沒開始,在那個階段,你要如何偽造評估結果都不關我們的事。總之,我們不想被事後追問為何做出不公正的評估。要我說的話,這也是帝國重工人的尊嚴。”

佃制作所提交的閥門系統樣品合計十五種,目前已被送到築波的研究所,從今天下午開始,將進行以耐久性與運作性能為中心的一系列測試。

“好吧,我知道瞭。”

見富山語氣僵硬,溝口也面露尷尬。

這場氣氛緊張的聚會早早結束瞭,田村、溝口與富山在車站前道瞭別。

富山的期望落空,正氣沖沖地走下反方向站臺時,突然聽到電話響瞭。是研究所的下屬。

“昨天送來的那些閥門,在簡單的運作性能測試中就出現瞭異常值。”

是一則意想不到的匯報。

“真的嗎?”富山忍不住反問,他的聲音被電車進站的轟鳴蓋過。

“剛才檢驗數據時發現的,我想先向主任您匯報一聲。”

“知道瞭,明天把詳細報告交給我。”

富山掛掉電話,心中又湧起新的希望。

就算財務和生產管理沒問題,隻要最關鍵的品質方面出現問題,也能成功拒絕佃進行零部件供應的提案。

老天還沒拋棄我。

富山合起手機塞進褲子口袋裡,快步走上瞭打開車門的電車。

[1]此處作者使用瞭潔凈室的ISO規格等級,相當於上文說的FED(美聯邦規格)的一百級。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