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北地烽煙

/夕陽西下,秦州城外的曠野之上,屍骸殘肢比比皆是/

/四處流淌的血水漫過瞭大地上應時生發的新芽/

/將方圓數裡之內的田埂、山崗、叢林覆蓋在一片慘烈絢麗的紅色之中/

平陽駙馬

夕陽西下,秦州城外的曠野之上,屍骸殘肢比比皆是;四處流淌的血水漫過瞭大地上應時生發的新芽,將方圓數裡之內的田埂、山崗、叢林覆蓋在一片慘烈絢麗的紅色之中。大戰方息,受傷卻尚未斃命的士卒發出一陣陣令野狗都為之心悸的呻吟呼嚎,讓那些幾個時辰前在戰場上也未曾有過絲毫恐懼遲疑的將士們不禁兩股戰戰,負責清理戰場救治傷員的步卒強忍著翻湧不止的腸胃將一個個早上還生龍活虎的戰友們搭上繩床運往城內救護之所。

柴紹重重透瞭一口氣,理瞭理身上略有些散亂的甲葉子,催馬繼續緩緩前行,默默傾聽著跟在身邊的統軍呂通述說軍情戰報。

"目下清理斬獲賊首一千零八十九級,獲口外戰馬一百三十二匹,銀鞍三副,金鞍一副,大纛四面,其中一面繡有金色狼頭。其餘弓弩箭矢彎刀矛刺數目還未曾報來。

"我軍戰歿一千八百五十七人,傷者不詳,岷州統軍府別將張振升殉國,統軍校尉李肅、周簡、宇文肱殉國,校尉楊郅斷一股,少將軍肩胛中箭……"

柴紹擺瞭擺手:"哲威那點皮肉之傷就不用具稟瞭!楊郅是恭仁相假子,左腿被賊斷去大半,終生為廢人。宇文肱是侍中大人的親侄子,此番也戰歿沙場,跟他們比,小子那點苦痛根本不算事。"

他長嘆瞭一口氣:"一個生俘的也沒有嗎?"

"是!"呂通黯然應道。

柴紹嘿然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數年之內,我們恐怕難追驥尾呀!"

呂通湊趣般笑瞭笑:"也不盡然,此番惡戰,全殲入寇之敵,斬首千餘,殺瞭一個特勒三個俟利發。我軍損傷雖重,卻也算不得傷筋動骨,畢竟對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鐵騎,這等戰果,已是大勝瞭!"

柴紹搖瞭搖頭,伸手止住兩名正在運送傷員的士卒,探身掀開繩床上的麻佈,赫然見一個渾身甲胄都已被鮮血浸透的騎兵隊正仰臥於上,身上插瞭十幾處箭簇,箭身已被斬去。頭上有一道刀傷,草草用戰袍裡襯上撕下來的佈帛包紮瞭一下,顯是裹紮得過於匆忙,未能止住血流,傷口處的紅色斑痕透過佈帛已然洇瞭出來。他皺瞭皺眉頭,翻身跳下戰馬,伸手入甲,從自己的戰袍內襯上撕瞭一條佈下來,重新給那隊正裹紮瞭一番,這才揮手命兩名士卒將傷員抬走。

他復翻身上馬,邊行邊道:"這一戰我軍兵力十倍於敵,僅騎兵就出動瞭四千,才勉強打成這個樣子,委實不值得誇耀。這股子賊軍膽子太大,孤軍深入竟敢擅闖我重兵腹地,可見突厥牙庭上下,直視我大唐軍如無物。我們雖說打勝瞭,也隻不過全殲來犯之敵而已,連一個活的都不曾拿到,頡利主力的位置我們就終歸不能知曉。戰死近兩千,還是未能弄清楚敵軍虛實,這樣的勝仗,我實在是提不起興致向朝廷表功。"

呂通嘆瞭一口氣:"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戰場上拿一個活口,確實不容易。話又說回來,頡利主力位置這等軍機要秘,非統軍大將恐不能知,那個特勒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恐怕隻有生俘他詳加詢問才能探知,其他人階級太低,抓住瞭也無大用處!"

柴紹點瞭點頭:"這卻也說的是!不過秦州乃京西重鎮,僅城內駐軍就多達四萬,如此重要的戰略方向,頡利卻僅派來千餘人。就算是騷擾一下以為佯動,這兵力也未免太少瞭一些。看來藥帥所料大致應當不差,頡利此次前來,所挾軍力確實捉襟見肘。此番雖未能明白明確敵軍主力方位,但突厥的總兵力卻也不難推測出來,這一仗,也不算白打瞭!"

呂通點瞭點頭:"若是頡利麾下兵馬足夠,此番進犯秦州,兵力至少要有萬人,一個特勒僅率千騎就敢進犯重鎮深入腹地,膽子委實太大瞭點!"

柴紹沉吟瞭片刻,說道:"軍機重大,不可遲延。向朝廷發的告捷表暫且不忙,但派去蒲州向屈帥通報戰況戰果的信使最遲今日戌時就要出發。這段路途不近,兩日內要讓屈帥那邊知道我們這邊的情況。藥帥此刻應該已經率軍北進,我們聯系不上他,就不費這個神瞭!"

呂通皺眉道:"若是知道藥帥此刻的具體方位,聯系上他卻也不是難事!他即使率軍北進,終歸要向西走,比起屈帥那邊,距離似乎還要近些!"

柴紹搖瞭搖頭:"按照前次他派人快馬傳來的用兵方略,我隻知道他此番率一萬精騎出蒲州西北,越過中條山,連渡大河和洛水,自慶州、涇州、原州之間穿插向北,向靈州方向運動。除此之外,確切的行軍路線和宿營地點進軍目的我都一無所知。此刻派信使去追他的大軍近乎妄想,好在敵軍情形與他的猜想相去不多,他是老軍務,就算我們不通報他,這邊的消息他最遲兩天以後就能得知。"

他頓瞭頓,說道:"最急的不是這個,目下軍情緊急,戰機稍縱即逝,大的方略既定,就容不得拖延遲誤。"

他頓瞭頓,問道:"今日參戰的騎兵折損幾何?"

呂通答道:"總共戰死一千一百二十四人,戰馬死瞭七百五十三匹。隻是今日戰況實在慘烈,剩餘的人馬不經休整恐怕難以再戰瞭!"

柴紹垂頭沉吟瞭片刻,又問道:"城裡總共還有多少匹馬?"

呂通心中默算瞭一下,答道:"總管府各監廄共有後備戰馬一千一百四十四匹,役給府拉車的役馬八百匹,走騾五百五十匹,再加上城內達官富戶傢的車馬,估計能夠湊齊三千匹之數。"

柴紹點瞭點頭,下令道:"你這就回城傳我的將令,戰事緊急,都督府要征集全城馬匹聽用,此事務必在今晚亥時之前辦理妥當,所有征集來的馬匹一律以粟米拌黃豆喂飽,也是亥時之前辦妥,不得遲延。"

呂通大聲唱喏,正欲打馬回城,卻被柴紹揮手止住。他有些惑然地望著主帥,卻見這位大唐帝國頭號駙馬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傳令行軍長史許文通,自六府騎兵中挑選五千精壯耐勞之士,帶足七天的幹糧和水,今夜亥時隨我出城,另外另選步卒萬人,由你和右武衛將軍史大奈統領,明日出秦州北略。你傳完瞭令,到我府內來一趟,行軍路線用兵方略,須得面授機宜!"

呂通又唱瞭一喏,見柴紹再無別的吩咐,這才撥轉馬頭打馬絕塵而去……

柴紹緊鎖的眉關下那一對深邃漆黑的瞳仁遠遠地向著西北方望去,心下暗自計算著裡程,良久,心中嘆道:"突厥人以馬背為傢,在馬上就能憩息補充體力,這一節卻絕非我中土騎兵所能企及的瞭……五千騎兵,防守兩百裡長的河岸,這個險冒得可不小,就算呂通和史大奈晝夜兼程,也要七八天才能趕到。可是不冒這個險,李屈兩帥蒲州軍務會議所議定的破敵方略就不能實現,然則……李靖此刻又在哪裡呢?"

草原之主

頡利可汗盛怒之下將整整一羊皮袋子的塞外烈酒摜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時迸裂,四處飛濺的酒水淋瞭報信的俟斤阿史那烏沒啜滿頭滿臉。頡利站起身來,嘴角胡茬上兀自掛著些許油汁酒漬,他揮動著雙手罵道:"該死的麻賀咄,他破壞瞭我的全盤計劃,由於他的愚蠢和魯莽,一千名金狼勇士被唐軍殺死瞭!好在他戰死瞭,否則我一定要親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割下來烤著吃掉!"

"可汗,麻賀咄特勤是中瞭唐人的埋伏,柴紹足足調動瞭四千騎兵和一萬步兵來圍攻他的兒郎,我們的勇士是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死去的,他們沒有一個人向唐軍屈服,他們沒有辱沒金狼勇士的榮光。"阿史那烏沒啜答道。

頡利可汗咬著牙道:"柴紹,一千名勇士的血,我定要你用十倍的代價來償還!"

阿史那烏沒啜抹瞭抹臉上的酒漬,說道:"可汗,柴紹的事情不妨慢慢計較。兩個月來,我們對大唐的北部防線進行瞭多次試探性進攻,除瞭夏州之外,別的戰略據點似乎都有重兵防守,可汗,看來此次南進,還要仔細籌劃才好!"

頡利可汗冷冷一笑:"重兵防守又如何?唐軍雖然人數眾多,但個個怯戰懼死,不肯效死命。兩月以來,我們襲擊瞭起碼十個大唐州縣,這些州縣的駐紮唐軍總兵力恐怕不下十萬大軍。結果如何呢?這些唐軍沒有一個敢於從堅固的城墻後面走出來和我們決戰,在我們的大軍面前,他們隻敢龜縮在城墻後面向我們射箭。烏沒啜,這不是兵力的問題,這是勇氣和戰略的問題。"

阿史那烏沒啜疑惑地道:"這是勇氣的問題,這我理解,可是這怎麼會是戰略的問題呢?如果我是唐軍的將軍,固守堡壘恐怕仍然是最明智的選擇。在曠野上,唐軍那些羸弱的步兵將成為我們金狼勇士屠殺的對象。而我們目前沒有南朝人那樣的大型的攻城器械……"

"你沒有說錯,烏沒啜,"頡利可汗點瞭點頭,繼續說道,"在我們的大軍面前,固守城池是唐軍最好的選擇,所以這一次我們沒有白來。盡管在整條防線上我們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弱點,但是這兩個月來,我們已經找到瞭唐軍整個方略中的破綻。這個破綻對唐軍而言是致命的,隻要我們利用這個破綻傾盡全力來打擊李淵,那麼這位長安的主人此生將再也沒有勇氣背叛我們。"

見阿史那烏沒啜仍然大惑不解,頡利可汗笑道:"你想想看,當敵人全部都龜縮在城墻後面的時候,那麼城墻之外的山脈、大地、河流、草原又靠誰來守衛呢?如果我們不去理會那些羈絆住我們步伐的石頭堡壘,不理會蘭州、原州、慶州、涇州、延州這些重兵屯集的要塞,以十萬鐵騎向原州和慶州的中部穿插,越過隴州和武功,渡過渭水攻擊長安的話,你認為坐在城裡的李淵來得及調動京師周圍的軍隊回援嗎?"

阿史那烏沒啜眼睛一亮,隨即又迅速黯淡瞭下去,苦笑道:"可汗,那些守衛城池的膽小鬼會回過頭來從背後偷襲我們的,我敢肯定,他們會這樣做的。"

頡利可汗冷冷道:"不錯,如果我們受困於長安堅城之下,這些膽小鬼無疑是會這樣做的,但是,如果我們的行動足夠迅捷,我們的包圍網足夠嚴密,李淵就不可能向這些城池派出求救信使,長安城內總兵力應當不超過四萬,以我們的力量,隻要兩天,城內守軍的鬥志就會喪失殆盡,也許我們終歸不能踏平長安,但是迫使李淵再次向我們稱臣,還是做得到的。"

阿史那烏沒啜沉思瞭片刻,說道:"可汗,要達到這一目的,恐怕僅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突利可汗和拜拓設他們的幫助。"

頡利可汗揮舞瞭一下馬鞭,冷笑道:"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此次中原之行,長安以北的地形和佈防情形我們均已瞭如指掌,就憑這個,我們不難說服什缽?NC683?和社爾,還有那些鼠目寸光的部落首領們,隻要我們的鐵騎出現在長安城外,我敢保證,李淵那個膽小鬼會立刻遣使向我們表示臣伏。哪怕這種臣伏隻是一種姿態,是南朝人慣用的詭計,在我們強大的實力的震懾下,李淵也必須拿出足夠優厚的條件來支撐,我要的並不是一個化為廢墟的長安城,我要的是每年都能夠給我們提供豐厚的金銀、美酒、牛羊、佈帛、粟米的長安……"

他頓瞭頓,目光中透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繼續道:"更何況,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讓李淵離開長安,中原已經重歸一統,如果我們不趁著現在李傢的幾個兒子互相爭鬥的時候讓這個新的王朝陷入混亂,總有一天大草原會再一次向這個龐大的帝國臣服……"

阿史那烏沒啜卻未必能領略他這番話的用意,他似懂非懂地點瞭點頭,問道:"可汗,李道宗並不是一個頭腦冷靜的年輕人,我們的兵力比他少,沒有必要和他硬拼。"

頡利可汗搖瞭搖頭:"李淵的這個侄子是個很有勇氣和謀略的人。但是他手中的兵力也是有限的,在分兵收復夏州的同時,駐守靈州的部隊數目不會超過兩萬五千人,而且大多數都是步兵,這樣的實力是不足以與我們相抗衡的。我們既然來瞭,這靈州城無論如何也要擾上一擾,否則其他諸州郡的守軍將領會抱怨我們厚此薄彼的。"

說著,頡利可汗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李道宗畢竟不是李世民,他沒有資格獲得我們的額外關照,去傳我的命令,再休息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所有的勇士全部上馬,我們的目的地是——靈州城!"

阿史那烏沒啜單膝跪倒左手過肩,應瞭聲是,正欲轉身去傳令,忽地似是覺察到瞭什麼,神色一變,耳扇甫張,眼神裡全是凝重和緊張。

頡利可汗神色微變,扭轉頭疑惑地望著東南方,若有所思!

此刻,大地的振顫越來越明顯,連四周正在隨意啃吃野草的戰馬也都一匹匹豎起瞭頭,警惕地向四周掃視。

一名斥候騎兵飛也似的跑瞭過來,單膝跪倒,氣急敗壞地叫道:"稟告可汗,東南方五裡之外突然出現大股唐軍騎兵,數目約在萬人上下。"

頡利可汗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喃喃自語道:"一萬騎兵?卻是從哪裡突然鉆出瞭這樣一支騎兵來?"

那名斥候答道:"統軍將領還沒打探到,隻是這支騎兵全部佩輕甲,不似尋常唐軍的重甲騎兵。旗子上寫的漢字是'唐'和'李'。"

頡利可汗的眼睛瞇縫瞭起來,冷然自語道:"難道是李世民?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雖說搞不清楚敵人的內情,但這一場硬仗看來是在所難免瞭。他翻身上馬,伸手從馬鞍上拔出瞭自己的佩刀,高叫道:"勇士們,上馬,南方的膽小鬼來送死瞭,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金狼勇士的厲害吧!"

眾軍將轟然應諾,一場不期而遇的血戰拉開瞭序幕……

"玄真,建成與世民,畢竟都是朕的親生骨肉。難不成為瞭江山社稷朕就真的不顧念父子親情瞭?你也是做父親的人,若是你和朕易地而處,你當如何?"李淵有些懊惱地抱怨道。

裴寂叩瞭一個頭,說道:"陛下不殺秦王,朝廷內外均諒解得,但封秦王建旌旗於洛陽,卻絕不可行。自秦以來,天下一統四海歸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豈有不受唐主詔令宣敕之王?陛下若如此措置,恐陛下百年之後,大唐天下勢必東西分裂刀兵不息。還請陛下三思!"

李淵曬道:"然則朕百年之後,如何能令建成關愛世民不以刑傷?朕允世民之洛,就是不願看到朕身後兄弟之間骨肉相殘的事情發生。若是不令雙方皆有所顧忌,難道朕還能讓這兩個目下鬥得你死我活的畜生自己回心轉意不成?朕之所以這樣措置,說開瞭就是朕現在這兩個兒子哪個都不敢信。"

裴寂堅持道:"即使如此,也斷不能使秦王將整座天策上將府原樣搬往洛陽,天策府軍政分立,各司其職,儼然是一個小朝廷。文官如房玄齡、杜如晦者,若逢盛世皆是賢良臣子,若逢亂世其能當不亞於蕭、曹。再加上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恭等不世良將,秦王若為不軌,誰能治得?"

李淵沉吟瞭片刻,緩緩說道:"也罷,朕這一番就依瞭你,你即刻去宏義殿宣達朕敕,將房、杜二人調離天策府另行委任,這兩個人是文官,就在世民身邊亦無大益。留著那些不識字的武夫,當足保世民一傢性命瞭!"

裴寂應喏,復問道:"若是二人效法程知節不肯奉詔又當如何?"

皇帝冷笑道:"如若二人膽敢抗敕,就立地擒拿至大理寺問其欺君之罪!去吧,放心,朕料世民就算不肯,此刻也斷然不敢抗敕的……"

兄弟君臣

大唐監國皇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在東宮顯德殿內的正座之上,大殿內除瞭幾個貼身侍候的內侍臣外,隻剩下大剌剌坐在偏席上的齊王李元吉和一個掌管東宮門鑰禁衛刑罰的太子率更令王晊。太子位居儲君之位九年有餘,身周鴻儒參佐,萬事無論大小,均有經士在側時刻匡助贊畫匡助贊畫:幫助出謀劃策。,因此鍛煉得涵養極好,此時雖聽得大為不悅,面上卻不肯帶將出來。倒是齊王在一旁不住冷笑,笑得王晊戰戰兢兢汗流浹背。

"我倒未曾料到,尉遲敬德竟是個不愛錢的將軍。他還說瞭些什麼?你不必忌諱,大可原話復述!"李建成輕輕晃著盞中的茶,溫言道。

王晊略有些尷尬地咳瞭一聲,躬下身軀回稟道:"當時尉遲敬德連個客席都不肯給卑臣讓,他就那麼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說,他是個粗人,自小沒讀過書,傢裡祖上八代也從未出過讀書做官的,是恰逢天下大亂,自己又有把子力氣,這才扛槊投軍,幾次都差點死在沙場之上,若不是遇到秦王殿下,此刻怕是早已和劉武周埋在一個墳塋裡瞭,秦王救瞭他的命,古人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個道理他雖出身行伍倒也明白,是以這輩子打定主意要用這條性命報答秦王。自從入朝以來,他並無片甲之功於太子殿下,怎敢當得殿下如此豐厚的賞賜?他若是受瞭太子的賞賜不助太子,便是受人錢財卻不與人辦差,賈人尚且不屑為之,若是收瞭賞賜私下裡為太子效命,就是對秦王本主懷瞭貳心,徇利棄忠的小人,太子殿下重金收買來瞭,又有何用?"

李建成聽畢微微笑瞭笑:"話雖粗瞭些,卻也不無道理。看來武人倒也並不全是爭權逐利之輩,倒是我們小看瞭他瞭。"

李元吉冷笑道:"大哥也忒仁厚瞭些,人傢這是拿著棍子公然打你儲君的臉,你居然還能甘之如飴!尉遲恭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天策府一個屠狗殺彘的莽夫罷瞭,竟然就敢這等倨傲無禮。王晊再怎麼說也是太子傢臣東宮詹事,他就敢連個座位也不讓?他這不是輕慢王晊,是壓根沒把你這個未來的大唐之主放在眼裡。這種人屬狗的,你愈是看得起他他就愈是蹬鼻子上臉。大哥你好言好語送金銀珠寶他不要,二郎的鞭子卻挨得蠻愜意的。嘿嘿,要我說,對這種貨色廢什麼話,直接打殺瞭就是,諒父皇也不會重責。"

李建成瞪瞭他一眼,緩緩開口道:"管管自己那張嘴巴吧,否則早晚挨參。別看尹阿鼠打瞭杜如晦就覺得天策府中個個都是好欺負的。尉遲敬德在軍中號稱萬人敵,一匹馬一桿槊縱橫軍陣殺人如麻,上一遭若是尹國丈遇上的是他,恐怕就有再多傢丁護衛都是自找難看。就算他把國丈的腦袋擰下來,有二郎護著,父皇也不會真的處置於他。上一遭程咬金抗旨,二郎跑到長生殿跪著說瞭幾句話,父皇便輕輕放下瞭。這人是個武夫,若是沒有十足把握,還是暫不理會為好,否則沒的惹來一身晦氣,反為不美!"

李元吉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就不信,他那些個戰績,多半倒是自己吹出來的罷瞭!洛陽之戰我也在前敵,來來回回隻見他在二郎身邊轉悠,二郎身邊親衛數千,哪裡用得著他來保護?裡裡外外,也不曾見他殺得多少賊人。我看他也多半是徒有虛名。"

他這話說得連王晊聽著都不禁想笑,且不說尉遲恭之勇舉世聞名,就是這位齊王殿下自己,也是領教過的。兩年之前李淵校場觀兵,這位親王殿下不顧身份親自下場與尉遲恭比試技藝,結果被尉遲恭空手走馬奪槊,且連奪三條,顏面盡失,此番猶坐在這裡大言不慚地貶低尉遲恭的武技。說起來,這位殿下臉皮之厚,在宗室子弟裡也算得獨一無二瞭。

李建成聽得也連連皺眉,雖說王晊是自己的貼心近臣,卻也不便當著他的面直斥這位品秩高貴的親弟弟。他嘆瞭口氣,岔開話題道:"看來二弟在用人上確實高明,尉遲恭本是腦後生具反骨之將,竟被他調教得如此服帖,不棄不渝,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就自愧不如!"

李元吉笑道:"大哥,不是弟弟說你的不是,二郎之所以能夠管住手下這些桀驁不馴之徒,全憑心狠手辣這一條。洛陽城破之時我就在軍中,他殺單雄信等人的時候,眉頭都不眨一下。當時那麼多將軍跪在那裡求情,黑壓壓滿堂甲胄,他竟視若無物。你看他平日在朝中滿口仁義道德一副謙謙君子面孔,出瞭京滿不是這麼回事。在軍中他竟是個霸王。大哥,你若是在這個狠字上輸與瞭他,遲早要吃大虧。"

李建成轉過頭看瞭看元吉,長嘆一聲道:"馬上得天下可,馬上治天下則天下必亂!這是為政者的常識。為君者若不能德才兼修,如何能為天下表率?執政者若不能恩威並用,如何震懾文武群臣?隻是如今不在其政,難為其事。父皇春秋鼎盛,我此刻若是太過囂張揚狂,父皇必定以為我與二郎同樣人瞭。二郎在軍事上沒得說,隻是太不懂得收斂韜晦。父皇尚且在位,他便自顧自在天策府中做起小皇帝來瞭,又怎怪得父皇疑忌?"

李元吉哼瞭一聲:"那年多好的時機,我在府中伏下甲兵,隻需一聲號令,現在哪裡還有什麼秦王殿下?早變瞭一堆肉泥瞭!"

李建成變色道:"你還敢提那件事?當時父皇在側,且不說若是傷瞭父皇,你我便是悖天理滅人倫的畜牲。就算父皇毫發無損,當著老人傢的面殺掉二郎,即使父皇不治我們大逆之罪,而因此事生出點什麼病癥來,旁的不說,'孝悌'這兩個字,我們此生就再也莫提瞭!"

李元吉苦笑道:"大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吶!怎能這般畏首畏尾?隻要二郎一死,父皇難道還能把皇位傳給別個麼?隻要大位在身,什麼忠義廉恥孝悌,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麼?大哥平時何等聰明睿智,怎麼一到這個節骨眼上就犯糊塗呢?你也是帶過兵歷過戰陣的,臨陣猶豫反復,喪失瞭戰機,最後丟掉的就是身傢性命呀!"

李建成擺瞭擺手:"這個話題我們暫且不議也罷,這個尉遲敬德看來不是一個用祿位前程羈絆的人。也罷,既然他不肯背主,我們也就不勉強瞭!父皇驅逐瞭房杜,就是斷去瞭天策府的兩個文膽,剩下那些個武將終歸隻懂得廝殺,朝情政略,就非他們所能解瞭!"

李元吉大搖其頭道:"太子這話,臣弟不敢茍同。朝廷儲位之爭,雖不像邊關戰事般兇險,卻也斷不可忽視武將的作用。歷來得天下者,堯舜以下,臣弟還未曾聽聞有不動刀兵以德化四海的。成湯嗣夏,無士卒之力桀焉肯善禪?武王伐朝歌,牧野一戰血流得能漂起棒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除卻宋襄公外哪個不是用刀把子說話?若無百萬甲兵,始皇帝安得一統?韓信若不失兵權,一世英雄又怎會死於深宮婦人之手?曹孟德若僅空口白牙,其子又怎能篡漢?"

以齊王肚子裡那點墨水,竟然能夠說出這麼一番道理來,王晊倒也吃瞭一驚,他沉吟瞭一下,說道:"齊王殿下此番所言,倒是句句皆是金石良言,殿下還要深思才是!"

李建成點瞭點頭:"僅僅調開兩個文臣,還不足以制約二郎,天策府內多軍將,且多能征慣戰之士。這批人跟著二郎,終歸沒個下場,也實在可惜。為國傢社稷計,還是把他們一一調開才好,一來削去瞭秦王羽翼,二來也為國傢保全瞭一批人才!隻是還應找個合適的機會才是!"

齊王元吉呵呵一笑:"大哥,我沒有你肚子裡那麼些個彎彎繞。這個尉遲敬德既然不肯歸順我們,留著遲早是個禍害,嘿,臣弟做事講求幹凈利索。皇帝殿內豫讓荊軻劇孟郭解之輩甚多,此事也不用再多商量。最遲明日晚間,總要除瞭這個大患才好。"

說罷,李元吉站起身向太子行瞭個禮,徑自離席而去。

王晊看瞭看憂形於色的李建成,勸慰道:"殿下不必太過憂慮,齊王的話雖說粗鄙瞭些,也還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李建成的臉色沉瞭下來,冷冷說道:"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說得倒是頭頭是道,他做得瞭麼?此番贈金於尉遲恭,本意隻是投石問路,我本來以為宏義宮那邊經歷張亮一事,眾臣將總歸有些離心背德。尉遲敬德攻伐之術雖佳,節操卻不堪一提。而今看來,連此人都不肯在這個時候背叛,二郎這個小朝廷,依舊還是鐵板一塊呀!"

他深吸瞭一口氣,說道:"我不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太子,自幼隨父皇習學兵事,自太原起事十餘年來也曾多次獨領一軍,又豈不知兵權之重要?我所憂慮者,不在於手上無兵,東宮六率,加上左右長林和齊王府親護軍,我們的兵力數倍於宏義宮,是足夠用的瞭。可是我們手上目下卻沒有能夠將兵的將,這一層頂頂要緊。戰場上廝殺不同於當庭比武,兵力多寡並不是實力的全部,天策府久經沙場的戰將數十員,由這批人統領的數百親兵隊伍,其實力絕不亞於戰場上的一支萬人大軍。老四雖說也號稱上過前敵,畢竟沒有真正統率過兵馬,他所謂的帶兵出征,不過是遊山玩水罷瞭,所以這一層他並不明白。"

王晊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問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對齊王明言?"

李建成無奈地笑瞭笑:"雖說老四現在和我捆在一輛車上,可他畢竟也是父皇的嫡系血脈,若是我和世民拼一個兩敗俱傷,同時失去儲君之位的話。那麼無論是立嫡還是立長,四郎將是唯一的選擇。有些話,目下還不能跟他說得太透。他想的那些個法子都是旁門左道,而且過於陰狠,最起碼現下局面,我還是不過多參與的好!"

王晊不禁倒吸瞭一口涼氣,這才明白太子對這位才具拙劣的"自傢兄弟"竟然也抱著極大的戒心。

卻聽李建成繼續說道:"其實想要調開天策府的這些個武將也並不困難。隻是因年初的鴆酒一案,父皇現在對我也頗有些顧忌。因此現在這個機會雖好,卻不能立即加以利用,著實有些可惜。隻要父皇能夠恢復對我的信任,又何需用遣江湖刺客暗殺夜襲這種笨辦法呢?老四願意試試,我倒是不反對,不過表面上總要撇清一下,否則這個大嘴巴吵嚷出來是奉太子令諭行事,那我豈不是作繭自縛?這樣的蠢事不能做,說到底,誰當儲君都是父皇說瞭算。世民雖說望高權重,沒有父皇的首肯,他既進不瞭東宮也去不瞭洛陽。我自受封監國以來,素以仁孝為本,不事張揚恭守本分,也正因為此,雖然二弟功高,卻始終不能取我而代之。無論是嗣位還是治國,仁孝二字都是根本,失瞭這兩個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父者不父,子者不子,兄者不兄,弟者不弟,最終結果就是國者不國天下大亂。前朝煬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一層不僅我們想得到,就是陛下,也從無一時一刻能忘懷……"

王晊深吸瞭一口氣,抿瞭抿嘴唇,躬身應道:"殿下英明……"

天策上將

"這是一個再明白無誤的信號,房杜二公一去,天策府立時少瞭兩根脊梁骨,大王等於斷瞭兩隻臂膀。詔敕裡竟然連'不得再事秦王'這樣的話都說瞭出來。皇帝究竟存的是什麼心思?這不是生生逼著我們造反麼?在這個時候下這種詔敕,明明是壓根就不打算放我們去東都,看來此番出蒲州提調諸路軍馬的事情也徹底泡湯瞭。"長孫無忌苦著臉嘆息道。

天策府軍諮祭酒張公瑾不動聲色地道:"舅爺說這些都是沒用的,目下不是揣摩陛下心意的時候。陛下心意如何,我等大可不去管他,難道說陛下要我們全部自盡,我們也恭敬奉敕麼?走洛陽也好,出蒲州也罷,其實目的都是一樣的,兩個字'離京'罷瞭!房公杜公雖去,隻要殿下無恙,天策上將府就仍然是掌國之征伐位列六省之上的頭等衙署。眼下還沒到事不可為的地步,當務之急是要議一議我們原先的離京方略究竟還有幾分實現可能,這個方略若是真的已經不能再用,我們也得訂出新的方略。離京有離京的方略,留京有留京的方略,大事上大王拿主意,我們隻需擬定細務就是!"

侯君集冷然道:"弘慎所言不錯,是走是留,大王一言可決!"

坐在宏義殿主位上的秦王李世民見三名心腹臣屬的目光都轉向瞭自己,不禁微微一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箋,遞給侯君集道:"這是屈突老帥自蒲州發來的急件,是講述李藥師主持的蒲州軍務會議詳情及所定大致方略的,你們先看看吧。"

三個人接過來一一傳閱,信箋極短,轉眼之間已經看畢,長孫無忌臉上顏色變得慘白,張公瑾凝眉沉思,侯君集輕輕嘆道:"看來,李靖此役已是成竹在胸,出蒲州的事情,再也休提瞭!"

李世民輕輕吐瞭一口氣,說道:"你們的眼睛都盯著京城裡面,我卻更加關心北方的戰事。李靖不愧名將之稱,從判斷敵軍情形到下定戰略決心,時辰極短。我料頡利這一遭恐怕是要吃點小虧瞭,不過李靖手上就那麼點兵,想把頡利可汗留下卻是萬萬不能。你們大概在想,李靖這一仗打勝瞭,我們借此番征伐的機會離京的大計就徹底泡湯瞭,是不是?"

三個人相互對瞭一下眼神,均未答話。

李世民似乎也沒打算聽他們回話,自顧自說道:"目前你們的心思都放在朝局上瞭,北方如此嚴重的軍情,你們誰也沒往心裡去。這也難怪,不離開長安,始終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都有這種感覺,何況你們?可是你們誰也沒意識到,就在此番的北線軍情裡,既蘊藏著我大唐自立國以來第一遭大的外患,同時也暗含著我們擺脫京城險惡局面的一線生機。老子雲禍兮福之所倚,正是謂也!"

侯君集苦笑道:"三萬敵軍,就算是金狼鐵騎,也未免太少瞭點,李靖和任城王的兵力雖說不強,但有屈帥在背後給他撐腰,大大小小打個勝仗絕不是什麼難事。到時候恐怕殿下在陛下心目中的的位置又要打個折扣瞭!"

李世民回過頭看瞭他們一眼:"我們且假設李藥師所料不差,頡利此番身邊隻有三萬金狼軍。你們且告訴我,這位可汗大人不遠萬裡帶瞭這麼點兵馬到長城以前究竟幹什麼來瞭?僅僅是騷擾邊郡破壞我朝春耕來瞭麼?這個答案傻子都不信,頡利似乎還沒有那樣的閑情逸致。是以本王以為,頡利此番,是打探虛實窺測路徑熟悉地理。以我和劉武周、宋金剛交手的經驗而言,突厥人做事情向來講求效率,這等沒有利益可言的事情他們會做?如此看來,突厥的大規模入侵,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瞭,此番頡利可汗回到漠北,恐怕最遲不出三個月,突厥大軍必然大舉南來!北方諸部落聯手,其總兵力當在十五萬到二十萬之間。這原本還算不得什麼,令我憂懼的是,頡利可汗現下對我大唐北部防線已全然明瞭,我們的兵力配備城防守備再無秘密可言……"

說到此處,他頓瞭頓,抬起頭掃視瞭三個心腹臣子一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此次,突厥大軍將置我懷靈慶原涇夏諸州於不顧,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內直撲長安城下……"

宏義殿內鴉雀無聲,三名臣子面面相覷。長孫無忌是文官,不懂軍務,饒是如此,也被秦王李世民的大膽推測震駭得面如土色。侯君集和張公瑾兩個武將卻立時命人取瞭長安以北的軍事佈防圖來,兩個人默默研看著,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李世民不提倒還罷瞭,他這一提倒是真惹出瞭一個朝廷北邊防禦上的大破綻。自隋以來,對北部諸夷一直采取和親和塞防的策略,大唐定鼎立朝之後延續瞭隋時的禦邊之策。因此長安以北雖時刻保持著十萬以上的兵力,卻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懷遠、靈州、夏州、秦州、涇州、慶州、原州等城墻堅厚穩固的郡城裡,但可機動調配迅速馳援各地的騎兵卻不多,且配置分散。

靈州都督任城郡王李道宗麾下四萬軍士,卻絕大多數是步卒,騎兵隻有四府。太行道總管任瑰麾下兩萬人馬,隻有三千輕騎。秦州總管駙馬柴紹手上兵力三萬八千,騎兵近萬,這是北方最大建制的一支騎兵部隊。此番趙王李孝恭進京勤王,所率四萬江淮軍中有五千精騎,再加上去年太原之戰北上增援的李靖部一萬江淮騎兵以及屈突通統率的一萬玄甲精騎,長安周圍可供調用的騎兵倒也有將近四萬五千人馬,總數雖與突厥動輒出動的十幾萬鐵騎相去甚遠,卻也仍然稱得上是一支大軍。無奈這四萬多騎兵如今分屬六名品秩不低的將軍統率,每名將軍麾下最多不過萬騎,最少的隻有三千餘騎,且兵員素質、馬匹裝備、甲胄弓矢、刀矛護具均非制式,戰力也差別頗大。屈突通所率玄甲精騎是李世民苦心經營多年又經歷東征之役刀劍鋒鏑磨礪出來的精兵,士氣旺盛裝備精良戰技嫻熟久經沙場,可謂當之無愧的唐軍精銳;而李靖麾下江淮騎兵雖然在馬匹裝具上略遜於玄甲軍,但其平日操練強度臨陣戰技戰力卻毫不含糊,這支平略南方戰爭中磨礪出來的騎兵是天下僅次於玄甲精騎的精兵;李道宗守長城數年之久,其麾下騎兵數目雖然不多,但多是久歷戰陣的老兵,作戰經驗卻極為豐富,面對突厥鐵騎進退自如陣法森嚴。除去這三支兵以外,柴紹麾下和任瑰、李孝恭麾下的騎兵就顯得稍弱,兵員大多是欠缺實際作戰經驗的新兵不說,平日的操練以及馬匹裝具武器配備都要遜色頗多。因此大唐朝廷此番集中在長安以北的部隊雖然不少,機動兵力卻仍顯捉襟見肘。若是此番東西突厥兩可汗當真集中十五萬到二十萬塞外騎兵聯軍南下越過北部諸郡直取長安,以目下的兵力對比而言,朝廷實是連一成的勝算都難保得。

張公瑾用拳頭支著地面沉聲說道:"必須在三個月內統一京畿周圍兵馬的提調之權,尤其是騎兵,戰端一啟必須集中使用,否則力分則弱,中土士卒在長途奔襲馳援上遠遜塞外鐵騎,再加上互不統屬各自為戰,到時候恐難應緩急。"

侯君集立直瞭身軀道:"這就是瞭,北方戰局如此,縱使此番我等不能如願離京,一旦突厥大軍南下,陛下終歸還是要起用殿下。舉目朝中,德行謀略威望功績堪堪能夠統一提調數路大軍齊心戮力拱衛京師者,舍殿下更有誰人?我猜殿下的意思,還是要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到時候就不是殿下求著朝廷放行瞭,而是朝廷求著殿下出掌軍符。那時候殿下隻要提一句將房公杜公調歸天策府建制,陛下斷無不允之理!"

長孫無忌於兵事戎機雖不擅長,這一層卻是早已想到瞭的。他掰著手指頭算道:"不隻如此,一旦事態危急,朝廷上下但求破敵,其心之切,恐不下於今日我們離京之意。斯時不僅房杜二公要歸府治事,就是兵馬、財餉、器械、糧秣、胄甲之需,但凡我們提出,尚書省斷無推諉搪塞之禮。大王自建天子旌旗於洛陽,必得人財齊備兵甲充足方能與朝中的太子鼎足而立。這一遭若是我們不能一次把東西要全瞭,以後再想要可就難瞭。"

坐在王座上的李世民卻似並沒有聽到他們的話,目光幽深若有所思,半晌方才出言道:"你們適才所說,都不為錯。若能如此,當是上天眷顧。然目下我思慮所及,卻不在此。我所憂慮者,突厥大軍一向動作機敏來去如風,此番又熟悉瞭長安北方諸道郡縣的地理路徑,一旦南犯,必然是雷霆萬鈞之勢。恐怕朝中尚未議決,突厥聯軍已抵長安城下。那時縱然本王登壇拜帥,亦不過京都城守而已。還有,即使我來得及出蒲州建行轅,以目下的京畿兵力,無論是勤王還是與突厥決戰都遠遠不夠,必得從河東方向和河北方向抽調勤王之師。到時候李世勣和李藝是否聽調,就在兩可之間瞭!"

侯君集冷然道:"殿下放心,是時京師危急,不能共赴國難之臣,留之何益?殿下就是斬瞭他們,陛下和朝廷也斷不會怪罪羈言。我想京城被圍太子危難,那李藝當不會全然坐視,羅藝尚且如此,何況李世勣那滑頭的老匹夫?"

李世民點瞭點頭,低沉地"唔"瞭一聲,算是認同瞭侯君集的見解。

侯君集低頭想瞭想,說道:"殿下所慮我們還不曾離京突厥就已經圍城,那確是大不幸事,當其時莫說殿下不能拋下闔城臣民獨自突圍逃走,就是殿下狠得下這個心背得起這個罵名。陛下和太子也萬萬不會應允殿下離京以號召天下的。就是三省的相公們,恐怕也都擔心大王此去一去不返。到時候大王手握重兵在關東坐視突厥荼毒關中,陛下與太子死國難而殿下坐收漁翁之利。雖說殿下萬不會這麼做,但陛下、太子、齊王以及朝中的大王公卿大臣們卻不能不做此想!所以說一旦拖到突厥兵臨城下,我們的東行大計恐怕就沒什麼意義瞭。"

"君集所言,亦不盡然!"在一旁端坐凝聽的長孫無忌語氣晦澀地道,"君集這是隻見其一未見其二,隻識其弊未識其利。拱衛京畿之戰一旦開始,不管大王是在長安還是在蒲州,必然會被陛下暫時授以提調全國兵馬之權,大王如在外,自不待言;就是在內,如能借此機會將京畿城防兵權及禁軍兵權抓在手中,待突厥大軍退去,何事不可為?"

侯君集和張公瑾對視瞭一眼,不由得為這位天策長史王妃親弟思路之敏捷深感欽佩。侯君集心中卻是別有一分滋味,他和長孫無忌已經暗中商議過多次在長安城內驟起發難以武力脅迫李淵下詔改立太子的計劃。每次這位長孫大人均面露不忍言不忍聞之色,其時侯君集還暗笑文人軟弱無用。沒想到此番最先一個想到利用到手的兵權在京城內搞風搞雨的恰恰就是這個軟弱無用的文人!

長孫無忌卻似並沒有留意侯君集和張公瑾的神色,自顧自掰著手指頭算道:"大王兼領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除天節、天紀二軍之外,天下當無大王不可提調之兵,唯可慮者,東宮六率、齊王府兩赴護軍總計萬人有餘,左右長林兩千兩百卒,常何手下北門禁軍約一萬八千,劉弘基手上京兆府城防軍約三萬五千人。這幾支兵沒有陛下的聖敕,殿下平日是不能提調的。然而一旦京師被圍危殆,殿下被委以軍事上的全權,便可借守城為名對這些軍兵進行提調整編重新建制,以殿下的手段以及天策府中眾將的將兵之力,待得突厥兵退之時,長安城裡就再非現下這般局面瞭……"

"如何退兵?"李世民淡淡地問道。

"……"長孫無忌愕然語塞。

李世民笑瞭笑:"自太原起兵以來,我所歷者大大小小不下百餘戰,卻從未遇到過此番這般兇險的局面。朝廷裡的爭鬥掣肘固然可慮,卻絕非眼前最難纏之事。面對二十萬突厥聯軍,即使傾我大唐舉國之力亦不易應對。就算此番朝廷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要抵禦二十萬塞外鐵蹄也頗為吃力,何況目前長安局面微妙朝氛詭異,舉國兵力分散統屬不一,宮內又有太子齊王牽制掣肘,這個仗不用打,結果不問可知。"

他站瞭起來,在書案前踱瞭兩步,悵然道:"內未安而外何以攘?這個局面下開戰,對朝廷實在是太不利瞭!"

長孫無忌想瞭想,答道:"殿下不必過於憂心,臣雖不懂兵戈之事,然於大略,卻也有一愚之得。突厥大軍南來,若是步步為營層層叩關,則朝廷當有從容佈置的餘地,如此殿下率天策出慶州、蒲州或秦州提調天下兵馬的大略當能順利實施。若是突厥置我北方州郡藩鎮於不顧,千裡奔襲直下京都,那麼隻需我們固守長安五到十天,各地勤王之師將雲集京畿。是以突厥此戰,貴在速戰速決,否則其敗局定矣……"

"無忌沒帶過兵,說錯瞭也不怪你!"李世民笑道,"這是兵書上說的道道,不是不管用,要分對誰用,怎麼用!打仗這回事,要因時因地因人而易,因時應勢,因地制宜,因人順變。頡利可汗此次南犯不領大兵,就是為瞭減輕後勤方面的壓力,以保證隊伍來去自如。此番他熟悉瞭長安以北的山川河流地理路徑州郡府縣,也探知瞭朝廷北塞防禦體系的虛實。去年的太原之戰,突厥人到現在還在後悔不該放棄其一向擅長的快速機動野戰而坐困堅城之下。長安城防比之太原堅固數倍不止。頡利可汗就是再愚蠢此番也不會重蹈覆轍,所以說他率聯軍直下長安的目的就是將我北方各路兵馬引出防禦工事和他的無敵騎兵在無險可守的渭水平原之上進行戰略決戰。那時候父皇、太子和我都被圍困在城內,敕令不出京兆。勤王兵馬雖多,卻令出多門統屬不一,沒有統一的指揮和提調節度,即使天下郡縣均派出勤王兵馬,也不過幾十萬烏合之眾罷瞭,正好讓頡利可汗以相對優勢之機動騎兵各個擊破。"

他苦笑瞭一聲:"目下距長安最近的是柴紹,他的馬步軍七日之內可抵達渭水,屈突通自東入關勤王,最少要十天,任城郡王南來要半個月,李世勣和李藝最快也得二十天上下。各路軍馬沒有統一節制,日夜兼程馳援長安,趕到瞭也是疲兵,突厥鐵騎隻要分出八萬餘人日夜圍城,我城內守軍就根本無暇他顧。哈哈,十萬突厥大軍在長安城下吃得飽飽的,精神頭養得足足的,反客為主以逸待勞。柴紹統帶的幾萬人馬用不瞭一天工夫就會被突厥人割麥子一樣一片片割倒。屈突通、李道宗、李藝、李世勣,二十幾萬勤王大軍全都反過來變成瞭遠道而來的客軍,兵馬總數雖多,卻逐次投入戰場,猶如為火添油。等到頡利打垮瞭屈突通,大唐的天下,就全都押在李世勣的身上瞭!"

長孫無忌臉色已經變成慘白顏色,斟酌著詞句道:"突通老帥久經戰陣,麾下又有天下聞名的玄甲精騎,雖說沒有殿下坐鎮,也不至於一戰即潰,隻要他能撐上幾天,任城王、燕王和李大將軍的軍馬就到瞭,那時候……"

李世民搖瞭搖頭:"沒用的,屈突通久經戰陣,卻絕非頡利可汗的對手,突厥騎兵的機動性、驃悍、驍勇和王竇之流絕對不可同日而語。老將軍雖說是老軍務,徑直面對突厥鐵騎,這卻還是第一遭……"

他深深吸瞭一口氣,猛然間挺直瞭腰板道:"所以,實則我們隻有兩種選擇。要麼最遲於五月上旬出慶州提調諸軍預做戰爭準備,這樣我們就能夠爭取到兩個月的措置餘地。要麼我們就隻有坐以待斃瞭!等進瞭六月再節度諸軍,時間就不夠瞭。我們唯一能夠預先采取的對策就是派出一支偏師出涇州略武功,與長安城互為犄角之勢,確保頡利可汗不能放手合圍京城,爭取能夠拖延十天到半個月時間……"

正說著,大殿門外忽然傳來瞭尉遲恭略帶沙啞的聲音:"末將尉遲恭,請見大王!"

李世民望瞭望宏義殿的大門,嘴角浮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整整袍服重新坐下,揮手道:"敬德進來吧!"

尉遲恭今日穿著頗為正式,頭戴一頂軟翅青巾,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汗褂,外罩一件紫色青須五爪花蟒袍,腰間束著一條李淵禦賜的寬板魚帶,足下登一雙皂青色快靴,腰間的寶劍乃隋宮至寶"泰阿",原本是皇帝賜給秦王做三軍司令之用,後天策府立,李世民典軍名正,便將這上古神兵賜予瞭數次在亂軍之中救得自己性命的尉遲恭作為隨身佩劍。

尉遲恭躬身行瞭禮,站直瞭身形道:"大王,如今東宮那邊一步緊似一步,步步進逼毫不容讓,不是末將多嘴,時局不寧,您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王妃世子和我們這班鞍前馬後追隨殿下多年的臣屬們打算打算瞭!"

一句話說得殿內幾個人面面相覷,李世民笑著擺瞭擺手:"這裡沒有外人在,不必拘泥禮數,坐下說話!"

尉遲恭也不客氣,略略謙謝一下便在張公瑾的下首坐瞭,向他和長孫無忌、侯君集欠瞭欠身,權做見禮。

李世民輕輕撫瞭撫唇上的"一"字形胡須,微笑道:"敬德今日似乎是滿腹忠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呀。也罷,你就說說看,本王當如何打算?"

尉遲恭神色肅然地追問道:"今日在場的都是大王的親近信任之人,某傢說話也不避諱。敬德別無他意,就是想問問殿下,太極殿外那口大銅鼎的分量,您究竟有沒有心思知道?想不想問上一問?"

李世民眉棱骨不動聲色地聳動瞭一下,輕描淡寫地道:"一口破鼎,有什麼稀罕處?問與不問,都沒什麼打緊!"

尉遲恭嘿嘿一笑,黑中帶紅的面龐泛著一絲寒意:"恕臣下無禮,殿下若是有這份心思,敬德跟著殿下拼死拼活效命沙場這麼些年也不枉瞭。日後大王撫有天下,某傢就算不能高官厚祿,至不濟百年之後靈位圖形也能效光武名臣般躋身雲臺垂享後世香煙!殿下若是無此大志,敬德跟著殿下也沒什麼出息,倒不如規規矩矩回去種地,守著婆娘和娃娃瞭此殘生,也免得一腔熱血做瞭刀下之鬼,後世史書再留下個'叛臣逆將'的名聲,那就真的不值瞭!"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誰說敬德不讀書?不讀書竟然曉得這許多的典故,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瞭!敬德,這一番話,是誰教你說的?"

尉遲恭嘿嘿笑瞭兩聲,道:"不瞞殿下,話是某傢自己的話,漢光武帝雲臺二十八將的典故,是司馬大人給某傢講的。至於叛臣逆將什麼的,嘿嘿,那是上次與大傢共宴時從玄齡相公那裡聽來的。"

李世民訝然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想起來說這些瞭?那個'問鼎'的典故又是誰教你的?"

尉遲恭咧嘴笑道:"殿下也忒看不起某傢瞭,尉遲恭畢竟也是定楊可汗駕前重將,劉公雖無帝王之命,畢竟也是一方諸侯,幕中有學問的人還是不少的。問鼎的典故,是那年跟著宋王打齊王和裴寂的時候金剛大哥說給某傢聽的。"

他頓瞭頓,說道:"某傢今天之所以有這一問,並非對大王不忠。而是某傢以為現下局面已經到瞭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大王若再顧念父子兄弟之間的那點子骨肉親情,恐怕用不瞭多久,眾兄弟就要追隨大王同做刀下之鬼瞭!"

李世民端起茶盞喝瞭一口水,漫不經心地道:"局面雖然不妙,也不至於危言聳聽吧?房公杜公能奉敕出府,自然就能應詔而回。這件事情是裴相國的首尾,他畢竟是文人宰相,有些事情處理起來畢竟書生氣濃瞭一些。若是大哥諫言,首先要調離的便是君集、志玄、敬德、叔寶、知節、行恭六將,二公的文章學問雖好,關鍵時候畢竟當不得矢馬弓刀……"

尉遲恭臉上肌肉顫動著獰笑道:"殿下說的一點不錯。嘿嘿,太子殿下的更率令王晊,昨晚夜造臣府,送來黃金五十斤,彩緞一百匹,渤海進貢的珍珠兩百粒,外加一副精工打造的黃金鎖子鎧甲。嘿嘿,當真是大手筆呀……"

李世民聞言,連頭都沒有抬,嘴角浮現出一絲似喜似慰的微笑。侯君集卻兩眼目不轉睛地註視著長孫無忌,這位皇親國戚的目光裡,此刻充滿瞭驚惶和恐懼……

峽口鏖兵

峽口集距扼守長城關隘的靈州要塞八十餘裡,距大河一百二十裡,是大河南原之上一處不起眼的小鎮子,總共不過七十餘戶人傢,然其地理位置卻極為特殊。峽口集是距長城最近的集市,中原和口外的商旅多在這裡歇腳打尖,集子裡的馬市是靈州軍事禁區內唯一可以合法交易馬匹的地方。因此人煙雖然稀少,峽口集平日熙熙攘攘卻也小有繁華。峽口集得名於鎮西十二裡的野狼坡,這野狼坡實則是一片高地,上下二十餘裡寸草不生砂石遍地,峽口集恰好位於野狼坡與中條山北麓之間,故而得名。也就是這個荒無人煙的野狼坡,大唐武德九年四月廿四,由突厥可汗頡利親自統率的將近三萬金狼鐵騎與大唐永康縣公、上柱國、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靖所率一萬江淮騎兵在此展開瞭一場空前慘烈的騎兵會戰。

江淮騎兵的編制較普通唐軍為小,全軍共計十府,每府千人千馬,皆為中府編制,隻有作為李靖貼身護衛親兵的荊州親衛府是上府編制。江淮軍的戰馬遠不及突厥騎兵乘騎的塞外戰馬雄壯驃悍,沖擊速度也相去甚遠,其所長在於善跋涉耐遠途,從蒲州跨越數百裡奔襲靈州,還能保有相當餘力。凡物有其利亦必有其弊,耐久力稍勝一籌的另一方面便是負重能力大打折扣,江淮軍的馬具裝備甲胄兵刃無論從質地上還是從性能上與突厥騎兵都難相抗衡。普通騎卒身著皮甲,挎一柄略帶弧度的斬馬刀,佩戴一副堅韌度較高的拓木弓,箭壺中的箭是唯一不打折扣的物什,每個騎兵的箭壺中都滿滿當當插瞭三十六支狼牙箭。李靖和各府的統軍將軍披掛的是通用的明光鎧,卻全是為瞭指揮節度便利。

作為此次北線防禦戰的前敵最高節度大將,對於敵我雙方的戰略態勢對比,李靖心中明鏡一般。唐軍與突厥軍不僅僅在數量和質量上差距甚大,即使在雙方的臨戰狀態上,唐軍也處於絕對的劣勢。突厥鐵騎雖是客軍,畢竟已經在附近盤桓瞭數月有餘,地理環境早已熟悉,且接戰之前已經足足休息瞭半日有餘;唐軍雖是主軍,卻是從長江一線臨時抽調北上,幾乎所有士卒都是長這麼大頭一遭來到大河以北,更何況連續行軍三日三夜,人未離馬馬未卸鞍,是地地道道的疲憊之師。唐軍唯一可恃者就是隱秘行軍突然出現在陣前,頡利可汗及其左右不明虛實心存顧忌,更無法判斷是否隨後還有援軍。頡利可汗雖然歷來飛揚勇決,但此番畢竟是率輕師孤軍深入,四周強敵環伺,稍有不慎就有全軍覆沒之虞。

唐軍突然出現,確乎出乎突厥軍的意料之外,待全軍上馬做好瞭臨戰準備,野狼坡上最高的地勢已為唐軍占據,幾名原先佈置在上面充做警哨的斥候兵飛也似地馳回本陣,有一個跑得稍稍慢瞭些,遠遠的一支狼牙箭自背後透胸而過,帶出瞭一蓬血霧。死屍的腳掛在馬鐙裡拖回本陣,揚起瞭一路煙塵。

頡利可汗惡狠狠地註視著軍容嚴整井然有序的唐軍陣列,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朝著身邊的俟斤阿史那烏沒啜使瞭一個眼色,阿史那烏沒啜會意,縱馬出陣,勒住韁繩用漢語高叫道:"對面是大唐哪位將軍?請出來說話!"

李靖刀削斧刻般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深吸瞭一口氣叫道:"擊鼓!"

咚咚的戰鼓聲陡然間在空曠的原野之上響起,讓所有陣前的將士心中驟然一緊。擊鼓進軍!阿史那烏沒啜有些詫異地瞇起瞭眼睛,自己問話對方非但不答,竟然擂起戰鼓,連個照面也不願意打就要開戰。對面的唐軍人數不多,戰意何以如此強烈?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唐軍前軍兩千餘騎已然開始緩緩前進,騎兵們動作統一地拔出瞭馬刀向天揮舞,齊齊扯著嗓子高叫"殺——",人數雖然不多,聲音卻極響亮高亢,一時間,鼓聲、兩千匹馬蹬踏大地的聲音都被這震人心魄的喊殺聲淹沒瞭。

阿史那烏沒啜雖然略感驚疑,卻並不畏懼,眼前這點騎兵,還不夠金狼鐵騎半天吃的。

就在此刻,就在唐軍中軍的左右兩翼,突然之間馳出瞭兩支輕騎,這兩支騎兵繞過高坡,分兩個方向斜刺刺向突厥軍陣的兩翼殺去。

兩翼的騎兵殺出陣位並不奇怪,讓阿史那烏沒啜略感有些別扭的是這兩支騎兵殺出陣位時的速度。速度就是騎兵的生命,騎兵在戰場上的機動優勢以及強悍絕倫的沖擊力全賴遠高於步兵的速度。沒有瞭速度,騎兵就發揮不出任何的優勢。然而騎兵的速度卻絕非說有就有,不經過一段距離的加速,騎兵的速度所能造成的沖擊效果將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根本就發揮不出來。這兩支騎兵自野狼坡最高點兩翼一露頭,阿史那烏沒啜立即斷定,不管這兩支輕騎總共有多少人,必然是在坡後突厥大軍的視覺死角裡經過瞭起碼數百丈距離的加速才殺出來的。速度雖不算快,但金狼騎兵要想將馬速提高到同等程度卻同樣需要百餘丈的加速,雙方陣線之間距離空間也不過四百餘丈的距離,恐怕速度還沒提升多少,兩軍便已遭遇。阿史那烏沒啜這才明白過來,擊鼓也好,前軍出陣也好,高聲喊殺也好,都不過是為瞭掩蓋坡後兩支偏師加速的馬蹄聲而已。他心中暗自冷笑,看來對面統軍的唐將倒是略通騎兵的奧妙,隻是雙方實力相差懸殊,這種小伎倆根本不能扭轉強弱之勢,這種局面下如此輕率用兵,未免也太莽撞瞭點!

這兩支輕騎陣列不若前軍般齊整,每騎之間拉開距離較大,士卒們都塌著腰低伏在馬背上,幾百丈的距離,幾乎眨眼之間就還剩下不足一百五十丈,金狼軍的騎士們早已搭弓在弦,隻待唐軍全軍進入射程。便在此時,唐軍陣中又是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隨即"嗚——嗚——"的號角聲響起,隨著這令人心動神馳的號角聲,一面明黃色鑲著龍紋邊頁的大纛在野狼坡最高的地方豎瞭起來,那裡恰恰是唐軍中軍所在處。

一時間,頡利可汗和阿史那烏沒啜全都倒吸瞭一口涼氣,突厥陣中所有通曉漢傢文字的特勒和俟斤們都不自覺地握緊瞭手中的兵刃弓矢,全然沒註意到兩翼來襲的輕騎恰於此時馬頭略偏,向突厥軍陣的兩側略去。

那大纛上光溜溜什麼飾物都沒有,隻簡簡單單用楷書工工整整寫瞭五個玄色大字:"天策上將軍"。

曠野上仍然是敵寡我眾,眼前的唐軍騎兵也仍然就這麼多,背後五十裡遠的靈州城也仍然沒有什麼異動,四月下旬的天氣,風沙雖大,陽光卻也仍然溫暖和煦;一切似乎都與方才沒有什麼不同。然而,一股徹骨的寒氣卻在突厥大軍之中悄悄地蔓延開瞭,上至君主下至士卒,都被這自野狼坡高坡背後傳過來的莫名的寒氣感染得高度緊張起來。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那桿剛剛立起來不久的大纛上那微不足道的幾個楷字而已。

隻有頡利可汗和少數幾個靈臺尚且清明的將領才註意到瞭,在大纛一側,唐軍又打出瞭另外一面將旗,旗號上的字樣遠較大纛為多,寫的是"天策長史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

阿史那烏沒啜催馬馳瞭回來,對頡利可汗道:"應該是李靖的騎兵,我們在長安的線報傳回的消息,三個月前,唐廷正式發佈瞭李靖任璐州道行軍大總管的任命!"

頡利可汗陰沉著臉"嗯"瞭一聲,開口道:"他什麼時候又做瞭李世民的行軍長史瞭?"

阿史那烏沒啜搖瞭搖頭:"那就不清楚瞭!我們最後一次接到長安線報是在夏州,最近兩個月的消息,回到牙廷之前恐怕我們無從得知。"

望著兩翼正在來回遊走射殺己方士卒的唐軍騎兵,頡利可汗握緊瞭雙拳道:"現在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關心的是這個李世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手上有多少軍馬!"

阿史那烏沒啜疑惑地道:"這個李靖不會是在虛張聲勢吧?"

頡利可汗冷然道:"你瞭解這個李靖嗎?他是唐軍中的元老宿將,在唐軍平滅南方的戰爭中是指揮十餘萬軍馬的統帥,他的軍隊為李淵打出瞭中原以南的半壁江山。在大唐軍中,他的地位甚至比李世勣和屈突通還要高。這樣一個戰功卓著的將軍,除瞭李世民,還有誰有資格用他做幕僚?"

阿史那烏沒啜遲疑瞭一下道:"這個李靖,原先似乎一直在趙王李孝恭行軍總管府做長史!"

頡利可汗笑瞭笑:"你認為以李孝恭的身份和高傲,他會做出打著別人旗號來壯膽子這樣丟面子的事情嗎?"

他"鏘"的一聲將彎刀擎在瞭手中,獰笑道:"李世民的大軍究竟是否就在附近,我們和這個李靖打上一仗就完全清楚瞭,就算是面對號稱在中原沒有對手的李世民,草原上狼的子孫也不會有絲毫的畏懼的……"

背後一刀

"在南方待瞭這許多年,戎馬倥傯,終日與刀劍鋒鏑為伴,朕看你的身子骨倒似比原先好得多瞭!有什麼調養之道,不妨說來聽聽!"李淵笑瞇瞇地對趙王李孝恭道。

李孝恭臉上堆著笑欠瞭欠身,恭敬答道:"臣早年文弱,都是吃瞭嬌氣的虧。這些年在外帶兵,太陽曬雨雪淋,吃夥房大鍋裡的粗飯,騎在馬背上打瞌睡,說來也怪,幼年時落下的胃氣弱的老病根竟不知不覺地去瞭。這卻也算不上什麼調養之道!"

皇帝哈哈大笑:"雖如此,卻也說得實在!進京快一個月瞭吧,住得可還慣?"

李孝恭答道:"蒙陛下愛惜,臣這些日子休養得極好,隻是平日裡公務繁忙,乍一閑下來,渾身上下倒還有些不自在呢!"

皇帝意味深長地點瞭點頭:"你的心思朕知道。此番北邊用兵,實出於不得已。朕沒允你再掛帥印,是另有一番計較的。"

他頓瞭頓,說道:"今年是朕登基的第九個年頭瞭,雖說天下鼎定,卻也還難稱得天下太平。北方的外患固然是朕一塊心病,畢竟是邊事,然則河東的盜匪不靖,卻實實叫朕難以安寢。竇建德死瞭幾年瞭,人們還念著他的好,這說明瞭什麼?一是竇建德雖是一方豪強,確有其過人之處,其他反王不可比;二是朝廷的施政有誤,吏治不清政令難行,地方百姓腹有怨言。山東這個地方,確實需要一個鎮得住的人去好好整飭一番瞭!"

他端起酒盞,淺淺地抿瞭一口,道:"北邊嘛,任城王雖然年輕,但治軍多年驍勇善戰三軍賓服,屈突通侍奉兩朝謹慎老成,李靖精通兵略善謀攻伐,三人聯手,軍事上的事情,朕不太擔心。可東邊目下要緊的卻不是軍事,而是政治。李世勣是老軍務,有他坐鎮,即使再有豎旗造反者,朕也不擔心。可是河東地方千裡,僅糧鹽兩項,經營好瞭就不得瞭,能抵小半個國庫的歲入。朕雖派瞭王珪去治理庶務,終歸還不大放心,那個地方,總得有個德望資歷均可服眾的傢裡人去坐鎮才好。"

李孝恭端著酒盞的手略有些顫抖:"陛下的意思,是想讓臣出守河東?"

皇帝凝視著他道:"朕現在設瞭從二品的山東道行臺,以李世勣遙領左仆射,王珪為右仆射。可是朕還想設一個更大的行臺,統領晉、冀、魯、豫諸州郡軍政事務,就叫河東道大行臺,洛陽以東,淮河以北,悉署理之。這個行臺和原來的陜東道大行臺一樣,與朝廷尚書省同級。你出任河東道行臺尚書令,正二品,由裴、蕭兩位政事宰輔遙攝左、右仆射,李世勣任尚書左丞兼行臺兵部尚書,正三品,王珪為尚書右丞兼行臺民部侍郎,正四品。其他的人事,你可自行權衡酌定,可先任命,再向朝廷尚書省吏部報備。"

李孝恭這一喜確實非同小可,雖說他在荊州任東南道行臺尚書左仆射,但東南道行臺不過從二品,且省內隻設瞭一個兵部尚書,乃專為李靖而設。此番出任河東道大行臺尚書令,在品秩上一下子與擔任朝廷尚書令的秦王李世民一下子拉平瞭,且聽皇帝語氣,可仿中樞六部制分設各部,除瞭吏部禮部幹礙朝政禮制不能另設,其餘四部均可自行任命尚書。更加讓他怦然心動的是,裴蕭兩位政事堂宰相分任自己的兩個副手,雖說不能實際到任,卻也是極大的榮耀之事。他又想到眼前皇帝對秦王頗為不喜,看這意思,恐怕年內秦王權勢便將不保。到時候空出一個尚書令的位子來,太子監國自是不能兼領,齊王頑劣,做個侍中都是擺設,總領百官總理朝政的尚書令說什麼也不太可能落在他頭上。宗室之中,隻有自己軍政全能,又實任與朝廷尚書省平級的河東道行臺尚書令,到時候進政事堂榮任首輔,不過咫尺之遙而已……

李淵哪裡想到轉眼之間這位趙王已經轉瞭這許多念頭,他嘆瞭口氣,道:"朕以秦王功高,欲封秦王於洛陽,允其自建天子旌旗,又恐他軍功太甚遭朝野猜忌,他心裡也不安。所以朕將免去其所任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一職,把河東幾十個州郡劃出來由你統領。秦王及其所屬天策上將府統領函谷關以西洛陽以東晉陽以南許昌以北的幾個州郡作為封邑,這個地方另設一道,就叫關外道,直屬於天策府。朕把你放在東都的東邊,是希望你能夠妥善安撫百姓節度諸軍,若是關中有什麼大事,也能與朝廷相呼應!朕的這一番苦心,你能明白麼?"

李孝恭眼珠子轉瞭轉,答道:"陛下聖心遠慮,臣下等皆不能及。不過秦王殿下天生聰穎敏慧過人,函關以東,有殿下與臣坐鎮,陛下大可高枕無憂。"

李淵淡淡應道:"哦!你這麼看?"

李孝恭道:"是,臣昔日伐南之前,曾往秦王處辭行,其時殿下將討王竇。當時秦王殿下對臣言道:洛陽為關外重鎮,東連齊魯,西下函關,北眺太行,南俯荊襄,實為兵傢必爭之地。自古以來,得洛陽者得天下,漢光武帝、魏文帝莫不如此。王世充一狂妄匹夫,坐據洛陽尚能問鼎天下,隻要洛陽在手,不愁天下不定。"

李淵默默地聽著,半晌沒有搭言,良久方道:"你此番回京,去拜訪秦王瞭麼?"

李孝恭垂下頭去,以掩飾略有些得意的眼神,答道:"十天前就去瞭。秦王對陛下封國建旌之事極感榮寵。稱必將善自經營河洛,以不負陛下厚恩。"

李淵問道:"他很高興?興致……很高?"

李孝恭恭恭敬敬地說道:"是,不僅是秦王殿下,整個天策府上下人人都面帶喜色,都盛贊陛下隆恩厚德呢!"

李淵直視著他問道:"他們為什麼這麼高興呢?"

李孝恭一怔,隨即坦然道:"秦王殿下經略河洛有年,身邊左右文武,以山東豪俊居多。這些人留在長安,本來就是因為秦王是主,他們並不喜歡關內的水土。此番聽說能夠出關回到傢鄉去,且可以繼續追隨獨建天子旌旗的秦王殿下,當然多感暢然。臣看他們的意思,在京師待得似乎頗不如意,去瞭洛陽,這些人恐怕就不願意再回長安來瞭!"

李淵沉吟良久,淡淡說道:"今日就到這裡吧,建河東行臺之事,兩月之內朕就有明敕,你回去準備準備,不要張揚。長安局面復雜,你自小心謹慎就是!"

智深若海

"常公既用在下為幕賓,馬周自當竭誠用事以報常公知遇之恩。如今京師局勢一日緊似一日,常公身負皇城宿衛重責,斷然撇不開這天下第一難纏的傢務事。於此性命交關的當口,常公切不可再對周有所疑忌提防,內剛則外嚴,裡疑而患生,如不能推心置腹,窮書生就算留在府中,恐也無益於常公。"

馬周短短幾句話,立時讓常何鬧瞭個大紅臉,他訕訕笑道:"我請先生來本就是為瞭商議大事的,又怎會猜疑先生?馬先生是飽學之士,常某是個粗人,這些日子裡若是有什麼事情得罪怠慢瞭先生,還望先生海涵則個。"

馬周擺瞭擺手:"常公不必和我兜圈子瞭,馬周自入幕數月以來,承常公以士禮相待,又有什麼委屈處?如今時局不寧,朝政維艱,我隻問常公一句話,還望常公據實相告。"

他轉過身來,二目炯炯地凝視著常何,一字一頓地問道:"東宮和宏義宮,將軍究竟站在哪一邊?"

一句話把個堂堂帝國皇城禁軍統領驚出瞭一身冷汗,他張瞭張嘴,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面色極為尷尬地看著馬周。

馬周冷然笑道:"此事關系你我的身傢性命,常公切勿再以虛言相對。常公若是信得過馬周,便請實言相告,若是信不過馬周,也請言明,馬周即刻離府,如此兩不相誤,其善大焉!"

常何愕然半晌,爽然大笑道:"先生言重瞭,我既待先生以士禮,又怎會信不過先生?隻不過事體重大,牽涉諸多,常某位分非常,先生不問起,倒還真不敢輕易言及。"

他用手捋瞭捋胡子,坦然道:"不瞞先生,自從常某就任北軍以來,太子曾數次對常某流露出招攬之意,我並未回絕!不過,我追隨秦王殿下多年,一直效命鞍前,秦王和尉遲將軍曾在武牢亂軍之中救過常某性命,就是玄武門禁軍屯署統領之位,也還是秦王殿下提攜才得任之。所謂知恩圖報,即使秦王殿下失勢,常某也斷斷不會落井下石,妄做小人。"

馬周緩緩坐回瞭坐席上,皺著眉頭說道:"常公是如何回復太子的呢?"

常何笑道:"我對東宮來人道:'請太子放心,常某既是大唐的臣子,自當效命陛下與儲君,需關照處,不消說的,自當盡心盡力!'"

馬周追問道:"如今太子與秦王勢同水火,一場蕭墻之禍就在眼前,常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呢?"

常何苦笑道:"我職位卑微,又能如何打算?我雖應瞭太子,卻從未做過背叛秦王的事情。秦王雖有大恩惠於我,卻並不真正信任我,前番我陪同他前往東宮赴宴,話裡話外還在敲打我呢。馬先生,說老實話,我手中的兵權雖緊要,終歸是個五品末吏。似這等帝王傢事王子之爭,斷然沒有我置喙的餘地。別說我管不瞭,就是當真讓我管,我也不敢管。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捏死我都不過舉手之勞。我誰也得罪不起,實指望能夠外方邊塞領兵,躲開京城這個是非圈子,不過看來無論是陛下還是太子秦王恐怕都不會同意。留在京裡,一旦事起,除瞭做縮頭烏龜,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瞭。"

馬周瞥瞭常何一眼,心知這個外表粗豪不文的將軍實際上心細如發,直到此刻仍然不肯對自己交底。他心裡明白,卻也不故意說破,神情懇切地道:"恕我直言,別個躲得開,常公卻是躲不開的。常公身負宮廷宿衛之責,掌管禁軍兵權,無論是太子還是秦王,要謀大事都不會放過常公。"

常何嘆道:"但願陛下能夠允準秦王赴洛陽,如此便能消弭一場塌天大禍瞭。"

馬周搖著頭道:"將軍此乃一廂情願。陛下在太子和秦王之間舉棋不定左右搖擺,早已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封秦王於洛陽,固然是兩全其美之策,然於大唐社稷而言卻是飲鴆止渴之策。今上在位或許還能隱忍彈壓,一旦今上龍馭歸海,還有誰能阻止大唐天下四分五裂?這是明擺在那裡的事情,誰還看不明白?就算陛下不聽太子齊王的一面之詞,裴寂、封倫、宇文士及等政事堂諸相公的意見,陛下恐怕不能當耳邊風置之不理吧?更何況還有趙王、淮安王、竇公等勛臣外戚,這些人就算不向著太子,為江山社稷計,也絕不會坐視陛下重蹈前漢分封覆轍而緘口不言的。"

他頓瞭頓,接著說道:"更何況河東鎮守李世勣剛剛當上山東道行臺左仆射,坐席還沒坐熱,就又來瞭一個親王凌駕於上,他心裡能舒服麼?這些邊將的意見也許不受重視,然則滴水匯成江河,陛下就算心意再堅定,能抵得住這些大王公爵宰相將軍的齊聲反對?陛下畢竟不是漢孝武皇帝那樣的剛愎獨裁之主。說到底,出洛陽號召天下,不過是秦王殿下的一個美夢罷瞭!"

常何越聽越是心涼,他聲音略帶些嘶啞地問道:"那秦王豈不是已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瞭麼?"

馬周的神情凝重瞭起來:"秦王若是真的就此放棄抵抗任人魚肉,他就不是縱橫天下十餘年不敗的天策上將瞭!"

他嘆瞭口氣,語調沉重地道:"這些日子裡,我在常公書房之內遍覽瞭自義寧元年以來大丞相府及尚書省發下來的所有邸報。秦王率軍征伐,數次皆悖常理,出其不意,從而變不可能為可能。武牢戰竇建德,直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位殿下平日裡雖說謙恭下士,每臨戰陣卻其志如剛,雖千軍萬馬亦不可奪。沒有這份堅毅果決,秦王也不會成為太子儲位的最大威脅!"

常何聽到此處臉色已然變得慘白:"你的意思是說,即使秦王不能出洛陽,也不會束手聽命於太子,反而要拼死一搏弄個魚死網破?"

馬周冷笑道:"秦王若是沒有這種打算,當年又何必費盡心機將常公安排在玄武門禁軍屯署這樣的要害位置上?要知道,一旦京城內亂,不要說太子令秦王教諭,就是陛下聖敕沒有將軍你的點頭都出不瞭皇城。也就是說,一旦京城亂起,太極殿、顯德殿、宏義宮、齊王府無論哪一方離開瞭將軍你誰也控制不瞭局面。秦王殿下畢竟是軍功受賞武事嫻熟,無論行事佈局,均在要害處預先做眼。這一層太子殿下雖說也看到瞭,終歸遲瞭一步。雖說目前在朝局上太子取攻勢秦王取守勢,但太子的攻勢,卻未免過於文縐縐瞭些……"

馬周說得驚心動魄,常何卻反而一掃方才的驚懼神色,雙目之中精光閃爍,語氣沉澀地道:"馬先生似乎已經算定瞭秦王在皇城之內有所圖謀瞭?"

馬周冷笑道:"這些日子敬君弘將軍於府中走動頗多,想必就是秦王殿下委將軍招攬的吧?"

常何渾身的汗毛都直立瞭起來,他此番才算真正領略瞭這個醉酒傲太守的窮酸書生胸中的見識城府。他來府中幾個月,每日隻見他吟詩作畫撫琴弄簫,卻不想自己自以為機密的諸事沒有一件瞞過他眼去。馬周的文采風流自不必說,這份洞徹萬物的明達幹練著實讓人心折。

他強自按捺著心中的驚慌起身拜道:"常何身處危境,做事不得不萬分仔細,如有得罪先生處,還望先生海涵。"話語中雖略帶尷尬驚懼,倒是透瞭幾分至誠出來。

馬周嘆瞭口氣:"將軍何必如此,聖人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君,幾事不密則害成。'馬周一介書生,常公身負重任,怎能貿然輕信?"

他頓瞭頓說道:"如此說來常公實際上堅決站在秦王一邊瞭?"

常何點瞭點頭:"正是,不欺君,不悖主,常某別無選擇!"

馬周沉思半晌,拍案叫道:"好,承將軍看重,窮書生此番便與常公共擔這天下第一兇險的大事。如今諸事已現端倪,大禍為期不遠,我們需早做謀劃,未雨綢繆!"

常何愕然道:"雖說局面險惡,可如今朝廷內外都在為北面的軍務焦心操勞,文武大臣還眼睜睜盯著禦北的帥位。陛下允瞭秦王出洛陽獨建天子旌旗,也畢竟還沒有真個反悔。如今便說局勢不可為,是否為時過早呢?"

馬周嘆瞭口氣:"恐怕一點都不早瞭。數日之前中書省明發聖敕,調天策上將府長史房玄齡、司馬杜如晦離府另行委任。這是東宮重新向宏義宮宣戰的一個明白信號,一刀下去,便斬斷瞭秦王的左膀右臂。房杜二人乃是天策府的文膽,此番不得不奉敕出府,詔敕裡甚至寫明'不得再事秦王'。太子棋步雖緩,卻是步步緊逼。秦王殿下周旋騰挪回轉的餘地恐怕不大瞭!"

常何倒吸瞭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說,太子是想將秦王身邊的文臣武將一個一個調開,使得秦王即使東歸洛陽,也不過是孤傢寡人而已,從此對朝局再無掌控能力?"

馬周冷笑著搖瞭搖頭:"秦王縱橫天下十餘年,這等手段豈能困得住他?隻要他在洛陽登高一呼,四海豪傑必然紛紛往投。隻要出瞭長安城,秦王的聲望威名在長江以北如日中天。隻有在京兆府,他才落在下風。太子雖說久居京師,畢竟不是不出宮門的紈絝之輩,這一層道理不會看不明白。他這麼逼迫秦王,有另外一層道理在裡面。"

常何道:"難道待得秦王勢孤,再用手段除之?"

馬周曬道:"那是齊王的如意算盤,太子若是肯行此下策,他就不是太子瞭!"

見常何大惑不解,馬周微笑著解說道:"太子畢竟是儲君,正位東宮,是名正言順的帝位承嗣者。他不會也不能采用非常之策在今上面前解決掉秦王,那樣將會敗壞他寬仁德化孝敬嚴慈友愛兄弟的好名聲,也會影響陛下對他的看法。如果太子真的這麼做瞭,會讓陛下對其徹底失望乃至切齒痛恨,那樣隻會便宜瞭在一旁陰附太子覬覦帝位的齊王。這樣的蠢事,太子萬萬不會做!對於他來講,既然自身的位子是正的,那隻需逼著秦王走到邪路上去,他以正壓邪,以眾凌寡,不損名聲不墮威望,也絲毫不影響自己的地位。後世史筆如鐵,也僅會斥秦王為漢之吳、楚;至於孝景帝殺吳世子晁錯苛諸王事,直如太史公者,也不過一筆帶過而已!哈哈,太子殿下的主意雖說拖沓瞭些,卻也不可謂不高明啊!"

常何此時方才想通其中的關節,秦王征伐多年功高蓋世,莫說太子還沒登基,就算是已然正位太極宮,也不能無罪擅誅有功親王為朝野非議後世指斥。因此太子要除去秦王最直接的手段便是逼迫秦王自己謀反,那時候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率兵平亂,不管面對滿朝文武還是當今陛下,他都是大唐的忠臣孝子,而秦王則是叛國傢背父兄逆人倫的千古罪人。秦王勢力雖大,卻多在關東隴西之地,京兆一帶基本上全都是太子的力量,在長安開戰,太子是主,秦王是客,就算李世民有通天徹地之能,在這種局面下除瞭束手就縛或是兵敗身死,恐怕不會有第三種結局瞭。

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相互之間竟然算計到這等地步,常何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濃重的厭惡之感。他長長出瞭一口氣,說道:"秦王殿下忍瞭這麼久,難道就不會繼續忍下去麼?"

馬周搖瞭搖頭:"凡做大事者,行事皆有所求。秦王之所以忍耐,蓋因如今京城局面形勢對他不利,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對太子步步退讓。這在兵法上有二解,一曰示弱,示敵以弱,使敵對己不加重視,誤導敵軍錯判局勢;二曰蓄勢,蓄己之勢,勢成則發,一鼓而不可擋。然則秦王若是真的等到隻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的時候,即使想再做反擊也不可得瞭。如是秦王能求一世富貴尊榮已是萬幸。可是我朝這位二殿下十餘年來戎馬倥傯英雄瞭得,別人做得富傢翁,他卻萬萬做不得!"

"這又是為何?"常何饒有興味地問道。

馬周嘆瞭口氣:"我沒見到過這位殿下本人,不好評述。僅從朝廷邸報中所見,這位秦王殿下外表雖是謙和愛下善納雅言,骨子裡卻是一個秉性剛烈嫉惡如仇之人。他待人寬和,待己卻頗為嚴苛,內裡極為自負。如此寧折不彎之人,怎麼會走韜晦保首領這條無趣之路呢?有句俗話說得好,最瞭解你的人便是你的敵人。太子既是秦王的兄長,又是秦王的敵人,天下最瞭解秦王脾氣稟性的,除瞭他更有誰人呢?"

常何沉默半晌,問道:"如此說來,秦王被逼在京城內起兵,隻是遲早之事瞭?"

馬周語氣斷然道:"不是遲早,兩月之內,京城局面便將地覆天翻!"

常何大張著嘴,一副不能致信的表情,遲疑瞭半晌方才口齒艱難地問道:"如今局勢未明,秦王或走或留未定,先生何以說得如此肯定?"

馬周長嘆瞭一聲:"太子佈局,步步審慎,註重全局計較細節,可謂滴水不漏。然則秦王治事用兵卻截然相反,諸事隻抓關鍵,這也難怪,太子駕前能用事者,不過王珪、魏征、韋挺、薛萬徹等寥寥數人而已,秦王麾下,文有長孫房杜,武有侯張尉遲,無一不是當今世上一等一的頂尖人才。這些人追隨秦王日久,根本不用吩咐,一句差遣一個眼神,便能將諸事料理得妥妥帖帖。秦王根本無須諸事親躬。太子長於治政卻拙於馭兵,治政靠的是為政審慎絲絲入細,馭兵講求的卻是當機立斷沉穩果決。太子註重全局,就難免忽略重點,臨機之時就難免多所猶豫,宮變如同陣戰,一個猶豫就可能葬送三軍性命,在這一點上,秦王絕非太子可比。"

《唐·玄武門(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