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山雨欲來

他頓瞭頓,繼續說道:"秦王目下之所以按兵不動靜觀時局,就是因為陛下聖心未定,還有一層可能是因為北方軍事未安。一旦北方軍事局面現出端倪,陛下不讓秦王離京的心意稍加明略,繼續等下去就無異於坐以待斃瞭!目前陛下在等北方的軍報,一旦李靖和屈突通的捷報傳來,秦王離京節度諸軍就變得再無必要,如此秦王離開京師的最後一分指望也就告破滅。那時秦王除瞭當機立斷發動兵變誅殺太子齊王逼迫陛下退位,就再也沒有別的出路瞭。"

常何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掏出塊帕子擦瞭擦額頭,問道:"誅兄殺弟,迫陛下退位?這……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秦王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將出來?"

馬周冷冷一笑:"社稷之事,何事不可說,何事不可為?古來成就大功業者,又有哪個受禮制倫常羈絆?魏武帝若奉聖人之言,曹丕安能篡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仁義可以之治天下,卻不可以之得天下!殷鑒不遠,常公又何必拘泥於婦人孺子之見?"

常何咽瞭口吐沫,強自穩瞭穩紊亂的心神,問道:"如果李靖和屈突通兵敗,那麼陛下就會再次起用秦王以天策上將身份出京提調天下兵馬瞭,那京城之變,也就消弭於無形瞭?"

馬周長長嘆瞭一口氣,答道:"是啊!李靖若是徒有虛名,則京兆可免去一場血光之災,李靖若果真不愧名將之稱,不出兩月,長安……將成一片修羅殺場……"

第四章山雨欲來

/他忽地抬眼,凌厲的目光從百官身上掃過/

/目光所到之處,雖是盛夏,卻帶著一股徹骨的冰寒/

狼坡血戰

一抹殘陽掛在遠方的天際,將天和地同染成瞭動人心魄的紅,幾朵雲被落日的餘暉渲染得如天火般絢爛多姿。在逐漸暗淡下來的蒼穹之下,血腥慘烈的殺戮戰場正在吞噬著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人、一匹馬,在戰爭的風暴中顯得如此脆弱,如此微渺,轉瞬之間,無數的靈魂便從大地上飄起,化為怨氣,化為殺戾。頡利可汗自繼汗位以來所歷戰陣不盡其數,與中原諸雄互爭短長亦非一日,武德八年南征,兵鋒直抵李唐發跡之地晉陽城下,是役亦曾與號稱中國精銳的天策玄甲精騎正面交鋒。然而就算是那場讓他鎩羽而歸之戰,也未曾令他有這等心動神馳的感受。

唐軍的騎兵陣佈得令人不解,背山而陣,出現在野狼坡正面的騎兵總數不超過五千人,中軍不過三千人之數,兩翼的騎兵也不過兩千餘人。左中右三軍之間始終留有五百步到八百步之間的間隙。作為機動性較強的騎兵而言,這種陣線平滑的戰陣不易發揮騎兵的速度和沖擊力,然而李靖所在護纛中軍承受瞭金狼軍數次勢道迅猛的沖擊,兀自巋然不動。

頡利可汗瞇起瞭雙眼,他已然看出瞭門道。

每當金狼騎兵沖上高坡,唐軍的前沿陣列就會自動向兩翼側向機動,而佈於陣後的一千二百中軍護軍均一手持矛一手擎重盾,突厥軍馳上高坡,速度自然減緩,在唐軍的矛陣前不易發揮騎兵的沖擊力。而撤向兩翼的唐軍騎兵卻充分發揮短弩的強大殺傷力,毫不停歇地在遠距離上予敵側後部隊以大規模殺傷。因此往往突厥騎兵的沖擊僅僅能夠維持一個波次,後力難繼。每當突厥騎兵沖擊失利退下高坡,撤向兩翼的唐軍騎兵就會迅速馳回原有陣地,將陣線補齊。而此刻高坡之後就會出現數百矛騎,以補充在方才的戰鬥中損耗瞭的中軍護軍。

而左右兩翼遊動的兩支唐軍卻始終不與突厥軍正面交鋒,隻是遠遠地牽制襲擾,令金狼軍始終難以從側翼包抄野狼坡後路威脅李靖的中軍。

頡利可汗冷冷一笑,李靖的戰法雖然可稱高明,但那是在突厥騎兵始終不敢動用主力與其交鋒的前提下方可奏效,否則兩軍實力相去懸殊,再高明的戰術也無法拉平這一差距。若不是他始終顧忌著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李世民,才不會讓李靖撐到現在。

當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遠方連綿不盡的小山脈中,頡利可汗終於下定瞭最後的決心。

"吹起號角,今夜我們生擒李靖,讓他去與溫彥博做伴!"頡利可汗獰笑著下令道。

嗚嗚的號角聲在戰場上空響起。兩萬名突厥騎兵揮起戰刀,催動胯下的彪悍戰駒,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野狼坡方向殺去。

金狼騎兵分為三軍,兩翼各五千騎兵,中軍突擊兵團則有萬人之多。兩翼的騎兵分左右向野狼坡兩側迂回,中軍則全力突破李靖的中軍護軍奪取大纛。戰術雖不出奇,但從兵力上來講,卻絕非李靖目前部署在野狼坡正面的部隊所能夠阻擋。一旦實力展開,兩翼的襲擾遊擊也好,中軍的列陣防禦也好,均不能繼續奏效。反倒有被突厥鐵騎分割包圍逐個擊破的危險。

李靖端坐在馬上,長長出瞭一口大氣,沉聲下令道:"命左右兩翼向中軍靠攏,給蘇烈打旗語,準備決戰!"

說罷,他"鏘"的一聲拔出瞭腰間佩刀,高叫道:"將士們,大丈夫建功立業,正在此時,是男子漢大丈夫,便隨我李藥師殺敵立功,膽小怯懦者,我不殺之敵亦殺之!今日一戰,有進無退,不聞金擅退者斬!全軍聽我將令:前進——"說著,他兩腿一夾馬腹,催動戰馬,率領中軍護軍緩緩開動,在高坡之上展開隊形,以高凌低撲瞭下來……

李世民捧著手中的聯銜奏表,額頭上青筋暴起,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憤怒和恐慌道:"父皇明鑒,若是敬德真個要謀逆造反,當年在武牢,他兵符在手軍權在握,隻需一念之差,兒臣便再無緣重返慈躬膝下,就是大唐江山,恐怕也難逾函關一步。無論是歸鄭還是歸夏,以敬德之武勇,封爵將不下國公,又何必待得天下鼎定,再來做此大逆不道肇禍毀身之事?更何況表中所言諸事,均系捕風捉影空穴來風,並無半點實據。如此一份參劾奏表,四弟不僅不予以駁斥封回,卻呈上來褻瀆父皇聖聽,兒臣實實不解齊王的用意究竟何在!"

李淵冷冷一笑:"你說得頭頭是道,辯駁得也言之成理。不過禦史臺總朝廷上下風憲,糾劾百官勘視文武,其權雖不重,便是政事堂宰輔亦不能過問。你雖是親王,卻也不能越權追究。元吉現掌門下侍中,他既然將此彈劾奏表呈將上來,或覺得茲事體大,涉及朝廷重臣天策親將,須得朕親自甄別判定,也不為多事。尉遲恭為劉武周降將,其心素來不穩,朕向知之,不過因其戎馬功刀不無勞績,故權且容之。這個奏表朕看過瞭,正是因為沒有實際證據,朕才留置不發,反而給你看看,也給你提個醒,要你多留一分心思,提防自傢臣屬生事。如今朝廷內外,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看。若是下面的人行事不當,牽累瞭你,朕一味袒護回庇,又何以對天下臣民?"

李世民跪下磕瞭一個頭,強忍著胸中憤懣道:"兒臣體諒父皇一片苦心。如今邊疆軍情緊急,朝野不寧,於此內外不安之際,朝廷正當善自撫慰功臣良將,以收四海之心。唯有上下一心,突厥敵寇方不能窺我之隙加以利用。萬不可自相猜疑輕起黨爭,孩兒不肖,卻還知社稷之重重於族閥之私,敬德雖是降將,然其武略過人忠勇可嘉,於征伐之際厥功甚偉。若是朝廷以此不實之詞輕加刑獄於有功之臣,勢必使天下豪傑寒心,我朝方立,如此毀人心防社稷之事,萬不可行!"

皇帝擺瞭擺手:"罷瞭,你的心思朕明白,朕給你看這個奏表,本就是不予追究其人。你也不要疑持書禦史和你的弟弟。若說尉遲恭對朝廷對朕沒有貳心,你的弟弟就更不會有貳心。隻是平日裡你還要好生約束手下人少生事端,否則真個折騰起來,朕免不瞭要秉公處斷,於你面上也不大好看!"

他嘆瞭口氣,問道:"去洛陽的事情,你準備得怎麼樣瞭?"

李世民渾身一震,答道:"兒臣沒有準備。"

李淵瞥瞭他一眼,"哦"瞭一聲,略帶譏刺地問道:"沒有準備?朕聽說如今天策府上上下下都在打點行裝,恨不能早一天離開京師這片是非之地,怎麼,他們準備,你反倒沒有準備?你不願意走?還是你到現在還在惦記著顯德殿那個位子?"

李世民渾身一震,抬起頭來直視著自己的父親,眼中數點淚光閃動,強自保持著平靜道:"父皇,自入長安以來,父皇數次許兒臣以東宮之位,兒臣百般推辭,不敢應就。兒臣雖不賢,卻也粗知長幼有序之大義,太子是君,兒臣是臣,君臣位分早已在皇帝初年定制成禮。除非兒臣不想再做大唐的臣子,不想再做父皇的兒子,否則兒臣萬萬不敢存悖逆之念。天下乃大唐之天下,兒臣之洛為朝廷打理關東也好,留在長安終生不再過問政務也罷,皆出自父皇恩典。"

皇帝聽畢,笑瞭笑道:"還算你自有一番見識!"

他頓瞭頓,說道:"朕知道,你向來是個好孩子、好弟弟。隻是這些年領兵在外,身邊圍著你的人太多,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也是難免之事。其中一些人自然是好的,還有一些人用心恐怕就未必那麼光明正大。這些人巴望著跟著你能夠攀龍附鳳封公拜相,這卻也難怪。天策府就像朕登基前的大丞相府,自領一方不受朝廷節制。日子久瞭也難免有人生出別樣心思。朕既允瞭你去洛陽,就不會反悔,不過,天策府的編制品秩要加以裁抑,你到洛陽後,天策上將府就是你的王府制府,位在尚書省之下,總領天下軍務的權力朕要收回。你不必擔心,朕會劃出洛陽周圍的幾個州郡作為你的封邑,專設一道,就叫關外道。該道不設行臺也不設都督,由你的天策府直接統轄。"

李淵短短幾句話間,李世民渾身上下冒出瞭一身的冷汗。他恭恭敬敬地跪在丹墀之下,畢恭畢敬地垂著頭,唯恐一抬起頭,就被父親看到那隱藏在目光最深處的驚懼和不滿……

第一勇士

塗節再次握緊瞭懷中的淬毒短刀,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住瞭那個在榻子上睡得如同死豬一般的男人。這是他此行的目標,大唐朝廷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號稱帝國第一勇士的尉遲恭。

原本以為這尉遲恭大小也是個將軍,又是唐軍最高統帥秦王的心腹愛將,府中的戒備防衛就是再次也不會次到哪裡去。因而在來之前,塗節早就設想好瞭數種不同的行刺模式以及脫身之計,還做瞭萬不得已同歸於盡的打算。他算計瞭半天,卻萬沒料想來到尉遲恭府中竟會遇到如此令人驚疑令人尷尬的場面。

尉遲恭的府第不大,卻也有五個庭院二十多間屋子。作為武將,這樣的府第確乎算不得奢華,不過,再怎麼簡樸,也不至於寒酸到連一個仆從都沒有的地步吧!可偏偏塗節現在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整個尉遲府裡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所有的燈籠燭盞都點著,把個將軍府照得跟白晝幾無區別。然而在這樣一個府第裡,除瞭那位躺在床上做春秋大夢的尉遲將軍和尷尬地伏在屋簷上進退兩難的刺客塗節之外,竟然再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來瞭。沒有仆從、沒有管傢、沒有隨侍、沒有馬夫、沒有親兵;也沒有丫鬟使女老媽子,甚至連原本應該有的尉遲夫人及其三個兒子一個兄弟都看不到。仿佛這麼大的府第裡,亙古至今便隻有這位尉遲將軍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裡面一般。

將軍府的大門大開著,中門大開著,後門大開著,角門也大開著,就連庫廩的門也大開著。就在這麼一個連長安最不入流的偷兒都能來去自如的環境裡,尉遲恭睡得兀自踏實沉穩,那鼾聲也打得頗有韻律節拍。塗節原先想好的種種潛入方案竟然一個都沒用上,按說此刻他過去隨手一刀就能結果瞭尉遲恭的性命,偏偏他卻產生瞭一種大事不好的感覺,似乎有一種沉重之極的威壓懸在他頭頂,隻要他挪動半步便能招來滅頂之災。

也難怪他心裡驚疑,尉遲恭的睡相也著實詭異瞭些。就那麼斜斜地躺在榻上,連襯甲的頁子都沒解下來,懷裡抱著一桿黑沉沉足有一丈長短的鐵槊,腳下還穿著騎馬時才穿的氈靴。"泰阿"寶劍就懸在榻邊的幔帳之上,隨手就能夠摘取下來。這哪裡是睡覺,分明是隨時提防著有人刺殺的模樣。

塗節就算再笨也能看得出情形不對。這位尉遲將軍顯然是早有防備,此刻十之八九是在裝睡。

他眼珠子一轉有瞭計較,隨手從身邊取下一塊瓦片,揮手向院中擲去。

"啪嗒"一聲,瓦片在當院摔得粉碎。

再看那尉遲恭時,卻見他仿佛被什麼驚瞭一下,震天響的呼嚕停歇瞭下來,在床上懶懶翻瞭個身子,嘴裡喃喃夢囈道:"太子送……金銀……齊王卻來偷瓦片……***,龍生九種,果然種種……不同!弄壞瞭……屋子,就是有齊王庇護,某……傢也……要你照價賠償……"

塗節提心吊膽地在房簷上等瞭半晌,卻不見尉遲恭起身出來,倒是那驟然停歇的鼾聲又漸漸響瞭起來。

塗節嘆瞭一口氣,心中暗自苦笑,看來今天自己勢必要無功而返瞭……

"不是我這個做大哥的數落你,你看看自己做的那些個事情,哪一件能夠真正拿得上臺面?又有哪一件真的做成功瞭?你是皇子,是親王,是門下省掌印的宰相,不是雞鳴狗盜之徒!尉遲恭勇冠三軍馳名天下,就你派去的那些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刺客就能奈何得瞭他?你不是攛掇著持書禦史給父皇陛下瞭一道誣他謀反的奏表麼?又如何瞭?還不是被父皇照原樣發給瞭二郎?你呀你呀,何時能出點有用的主意做點有用的事情?"李建成惱火地對著齊王李元吉抱怨道。

李元吉不服氣地道:"殿下,弟弟費盡心機,為得誰來?你登基做瞭皇帝,弟弟我也還是親王,你不登基做皇帝,弟弟我照樣是親王。刺殺尉遲敬德,與我有何好處?不全都是為瞭殿下嗎?對付宏義殿那邊,根本就不能用什麼正大光明的法子。你和人傢講君子道德,人傢卻和你耍市井無賴,我的好大哥,你怎麼可能鬥得過人傢?不把這些個規矩條框打破,我看你我遲早要死在二郎手裡!"

李建成冷冷笑道:"你還有臉說二郎市井無賴?人傢可沒有想出派刺客刺殺和無憑無據地誣告別人這樣的鬼蜮伎倆來!"

李元吉冷哼瞭一聲:"那年他誣蔑楊文幹謀逆,難道也是光明正大的手段麼?"

李建成登時語塞。

坐在一旁的魏征插言道:"齊王的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有其道理。殿下莫看秦王在人前一副仁厚君子模樣,無論是文幹謀逆案還是東宮鴆酒案,其手段都不可謂不陰毒狠辣。自國朝定鼎以來,太子所面對的都是朝廷政務長安百官,然而秦王所面對的卻是關外群雄天下反王。治國當以道德仁義為本,征伐卻憑法術詐力為心。秦王殿下的仁愛謙和不過是表面上的功夫,其狠辣果決才是內中根本。殿下不可不防!"

李建成微微一笑:"你們說的都不錯,不過隻要我們步步為營,二郎就休想離開長安。長安城內,無論是政援還是軍力,我們都占據著上風。隻要把二郎留在長安,他就不過是一個空有一身武勇的匹夫,取之易矣!"

魏征擰眉道:"二殿下就算留在京師,恐亦不宜輕視。他畢竟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大王,用慣瞭刀子的人,未必不敢在應該用舌頭用筆的地方繼續用刀。一旦二殿下犯瞭癲狂,天策府一班人馬在京城內作起亂來,恐怕亦不好應對。"

李建成笑道:"魏老師不必憂慮,若二郎真個起兵作亂,那才當真是天助我也!"

他的臉色陰鬱瞭下來:"宏義宮內二郎所能調之軍馬,不足三千,我們手上東宮六率,左右長林,人馬過萬,就算不能滅瞭二郎,卻也足以自保。何況太極宮禁軍一萬八千,長安城防軍數萬之重。再者,二郎起兵必然是倡亂,隻要父皇一道聖敕,宏義宮軍卒降者免罪,怕不立時土崩瓦解?那時候我們奉敕討逆,就名正言順瞭!說實在的,我此刻最盼望的,就是二郎能在長安城裡和我耍耍無賴,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拿這個好弟弟怎麼辦呢!"

說著,這位大唐帝國監國皇太子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極溫柔的笑容……

終極對手

站在宏義殿裡,侯君集才愕然發覺今日所謂的"議事"竟然隻有李世民和自己兩個人而已。他一邊行禮心中一邊納罕,秦王從兩儀殿一回來就命人知會自己宏義殿議事,卻不知是什麼事情這般緊急。不過從李世民除瞭自己誰也不知會來看,似乎事關重大機密,不欲使人知曉。

他正自胡思亂想,卻見李世民疲憊地擺瞭擺手,示意他在偏席坐下。

"今天叫你過來,是想聽聽你的見識。"李世民嘴角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說道。

侯君集穩瞭穩心神,應道:"請殿下明言。"

李世民嘆瞭口氣,道:"長安局面復雜,我自不懼他,隻是敵我難明,這一層著實讓本王躊躇難解。臨陣對決,總要分清敵友才好用兵,否則縱有良策,也無異於自蹈死地。我隻想聽你說一說,如今長安城內,誰人可為盟友,誰人是敵手對頭。"

侯君集心中頓時一凜。他沉吟瞭片刻,開口道:"大王問的是朝廷省中還是……"

"我問的是長安城內,不是內廷三省!"李世民毫不猶豫地打斷瞭他的話。

侯君集怔瞭怔,抬頭看瞭李世民一眼,卻見這位秦王殿下目光炯炯,正盯著自己,急忙一揖,脫口答道:"大王位在天策上將,居諸王公上,故而環顧天下,有資格做殿下盟友的,不過四五人耳。趙王、任城王、燕王、李靖、李世勣這些實權人物大多不在京中,隻有趙王目下逗留京師動向不明。雖說沒有明確消息表明趙王是太子的人,但是臣私下和張亮議過,這位王爺狡猾圓通,順風即倒,如今大王在京師處在下風,萬不能指望他來雪中送炭;再者,他的兵權和威望全在東南一隅,即便是盟友,在長安也起不瞭多大作用。"

他頓瞭頓,說道:"朝廷中樞,蕭相公、宇文閣老、陳閣老都是可以信賴的盟友。隻是他們手中都沒有兵權,縱使有心,也斷難幫得上什麼忙。尚書省六部、九卿、禦史臺情況就復雜瞭,這些官員品秩不高,平日自然謹慎小心,輕易不敢卷入宮闈之爭。除瞭大理寺卿崔善為曾在張亮一案時對我們施以援手外,別的人此刻大多都在觀望風向,若是朝局對我們有利,他們就會倒向我們,若是朝局對太子有利,他們就會倒向太子。"

李世民點瞭點頭:"崔善為是正人,他不是站在我們一邊,他是站在朝廷一邊,所以他那個不算。你似乎沒提到封德彝?"

侯君集點瞭點頭:"是,這個人臣拿不大準,說他是友,總覺得隔著一層;說他是敵,他一直以來卻又心向大王。此人沒有蕭相的梗直,也沒有宇文公和陳公的誠摯,臣下覺得,這個人心性太深,城府頗嚴,欲謀大事,還是避開他為妙。否則萬一事情敗在他身上,反為不美。"

李世民端起茶盞,喝瞭一口水,道:"繼續說!"

侯君集應瞭聲是,道:"長安城的兵權,主要握在七個人手裡,大王自己是一個,統領城防的京兆都督劉弘基,統領玄武門禁軍的常何、敬君弘、呂世衡,統領東宮六率的薛萬徹,統領左右長林的謝叔方。其中尤以劉弘基和常何兵權最重。常何嘛,乃是大王一手提攜上來的,問題不大。劉弘基此人素來沉默寡言,雖在京兆為官,平素不愛結交王公大臣,此人是友是敵,臣下不敢斷言。不過……"

李世民瞥瞭他一眼,不悅道:"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今日是密議,沒有什麼說不得的。"

侯君集道:"劉弘基畢竟是行武出身。殿下在大唐軍中威望極高,就算劉弘基不會助我們,但臣下想,關鍵時刻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當不會拒絕。"

李世民一笑:"雖說一同廝殺過,畢竟是幾年前的事情瞭,武德三年以來我便沒再節制過他,你這個推斷恐做不得數!"

侯君集笑瞭笑:"臣下終日與武人為伍,對於這些大老粗的心思自認還算明瞭。沙場上升上來的武官,隻服沙場上打出來的統帥。莫說劉弘基,就是太子視為心腹愛將的薛萬徹,提起大王的軍功都欽服不已。這是不能以事主畫線的,軍人各為其主,但也都佩服英雄好漢。趙王雖說受上命敕封,在軍中說話卻遠比不瞭李藥師,就是這個道理!"

他沉吟瞭一下,說道:"長安城內我們處在劣勢,所以臣下以為與其指望盟友相助,倒是不如指望自己來得踏實。"

李世民點瞭點頭:"說說敵手吧,我們有哪些敵手?強弱如何?"

侯君集幹脆明瞭地答道:"正面之敵有三,太子、齊王、裴相。太子和裴相是強敵,齊王是弱敵。太子之強,強在其位在東宮名正言順,也強在其手下軍權兵力數倍於我;裴相之強,強在其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在朝中一呼百應;齊王之弱,弱在其兵力不強、威望不著、名位不正。"

李世民表情淡然地看瞭看侯君集,"哦"瞭一聲,似乎還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就在一瞬間,侯君集腦海中靈光一閃,頓時胸中一片豁然開朗,他已經明白李世民今日為何特地在宏義殿單獨召見自己瞭。

他故作遲疑狀,抬頭看瞭看李世民,咬著牙道:"臣下以為,還有一個最大的敵人,力量強到瞭無以復加,才是大王生死眾兄弟沉浮之所系!"

李世民二眸子中閃過一道寒光,語氣生澀地道:"沒什麼,今日就你我二人,想說什麼就說吧,本王不會怪罪於你!"

侯君集深吸瞭一口氣:"大王,陛下心向太子,不管殿下立下何等樣的功勞,無論太子犯下何等樣的錯失,陛下都會貶抑殿下回護太子。陛下被祖宗制度和深宮婦人迷住瞭雙眼,遮住瞭雙耳,也捆住瞭雙手。所視皆非社稷之所視,所聽皆非萬民之所聽,所行皆非聖君之所行。大王,隻要今上仍為宵小之輩所蒙蔽,殿下縱然再有天樣大的功勞,恐怕終歸無濟於事!大王,當今陛下,才是您在長安城內最大的敵人啊!"

"住口!"李世民齜眉皆裂地怒吼道,他伸手指著侯君集寒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他說話之時,胳膊不斷抖動,帶動袍袖晃動,顯然是已經惱怒到瞭極處。

侯君集毫不慌亂地答道:"殿下不必發怒,前些日子,敬德已經講得足夠明白,我等兄弟追隨大王,無非是指望跟著大王做一番出將入相的大功業。如今大王天命所歸,卻限於君臣父子兄弟名分不肯向前。殿下,君集聞得天下者但守天地祖宗可也,綱常儒教,不過是治天下之術耳。漢高祖得天下,其父尚在,難不成高祖禪其位於太公?"

李世民厲聲反駁道:"劉太公養育高皇,於天下卻無尺寸之功,自然不能受大位。父皇於晉陽起義兵,招討天下,定鼎關中,豈是高祖太公可比得的?"

侯君集面不改色地應道:"若依大王所言,今上該得關中,大王則該治天下。殿下如今做的事情,乃是惠及子孫萬民的大事,李姓一傢的敦睦,與天下萬民福祉相較,孰輕孰重?如今京城局面已到一觸即發的緊要關頭,臣下等的身傢性命,九州百姓的康寧熙樂,系於殿下一念之間,殿下當知取舍!"

李世民雙拳緊握,一張英俊神朗的面孔憋得通紅,渾身不住地顫抖,似乎已然對侯君集大逆不道的言辭怒到瞭極處。

侯君集卻全然無視李世民那有如實質殺人於無形的目光,兀自侃侃而談道:"臣等從殿下,是為瞭拯萬民於水火理乾坤於亂世,不是為瞭李傢一姓之私。殿下若不能拋卻個人傢族情意,又如何能取信於天下臣民?如今殿下被逼無奈,不得已而行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悖逆之事,正是為瞭使天下君臣相濟、父子相親、兄弟相愛;此正謂四海不安社稷不寧,大王不下地獄,更待誰耶?"

侯君集字字散發著金石之音的話語在偌大的宏義殿裡繞梁回響,大唐朝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卻面如死灰般呆立在書案之後,半晌說不出話來……

邊塞大捷

空中佈著幾朵薄雲,看不見月亮,朦朧的夜色為兩軍的交鋒更添瞭幾分詭異氣息。仗打到這個份上,勝負似乎已經可以見分曉瞭,江淮軍日夜兼程奔波瞭數百裡,又與號稱天下第一彪悍的突厥金狼鐵騎苦戰瞭半日,早已是人困馬乏折損過半。此刻李靖所率中軍護軍加上左右兩翼的遊騎加在一起所餘不到兩千二百餘騎,野狼坡後哨蘇烈所率後軍也僅剩下兩千餘人,還在奮力抵禦從兩翼迂回過來的一萬金狼軍的猛烈沖擊。

換瞭別的唐軍,在金狼軍如此恐怖的戰鬥力和沖擊力面前早已潰不成軍。李靖治軍最重令陣,令行陣變,無令擅離陣位者斬,故江淮軍陣型之穩甲於天下。也虧得如此,武力強大的突厥騎兵雖數次沖擊殺傷瞭大批唐軍騎兵,卻始終未能沖亂唐軍陣腳。建制不亂,唐軍的抵抗就始終保持著均勢,即使四面受敵,也讓突厥軍找不到可以突破將唐軍分割包圍各個擊破的縫隙。

幾萬大軍混戰在一處,舉目四望,黑壓壓一片人海,交戰的雙方根本來不及做別的多餘的事,隻顧埋頭廝殺。隻有位於陣線後方的突厥騎兵才能引燃火把照明。頡利可汗此刻緊鎖著雙眉,雖說戰事順利,他卻隱隱覺得不妥,又不知自己這種感覺究竟來自何處。

李靖手下騎兵的戰力確實令頡利可汗暗暗心驚。金狼軍已然是突厥草原上最善戰的騎兵,以三萬人對戰一萬不管在馬匹還是身材甲胄弓刀器具上都遠遠不可比的唐軍騎兵,六個時辰還不能全殲敵軍,這在突厥戰史上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些小個子江淮軍雖然沒什麼氣勢,戰意卻極為旺盛。縱使一人面對整整一隊金狼鐵騎也毫不氣餒毫不怯戰,這和北方的絕大多數漢人騎兵大相徑庭。即使自負如頡利可汗,也不得不承認李靖所統帶的這支騎兵確實是自己平生遭遇的第一勁敵。

戰場上的人喊馬嘶弓角爭鳴響徹雲霄,頡利可汗等觀戰的突厥將領耳朵裡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音。然而多年的馬背生涯練就瞭突厥人的敏銳靈決,因此屈突通的騎兵一進入戰場,幾乎立時就被幾雙疑惑敏銳的眼睛盯住瞭。

眼睛望著南方那黑沉沉的茫茫原野,頡利可汗隻覺得一陣陣心悸。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沒來由地突然之間望向那裡,這一點從步將們那一雙雙與自己看向同一方向的眼睛就能證實。隨著大地的震顫頻率發生瞭一點不易察覺的微妙變化,漠北草原之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猛地拔出瞭腰間的彎刀,怒吼道:"列陣——"

幾乎就在他發出命令的同時,那一片幽暗當中突然亮起瞭數以萬計的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一匹匹毛色鮮亮體態膘壯的戰駒,那一副副漆黑烏亮的戰甲,那一柄柄長度一致輕重仿佛的馬刀無不散發著動人心魄的光芒。

就在頡利可汗分辨出瞭這支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騎兵的建制時,幾名突厥將領的尖叫聲傳到瞭他的耳朵裡。

"玄甲軍,秦王真的來瞭……"

頡利可汗怒目掃視瞭眾將一眼,待眾人都不再說話,這才緩緩開口道:"阿史那烏沒啜,你率我的中軍兩千勇士星夜向夏州方向進擊,無論如何,務必為我軍回師草原打開通道。"

阿史那烏沒啜低頭領命,用疑惑的眼神望瞭可汗一眼,卻沒有說話,撥轉馬頭去瞭。

頡利可汗暗自嘆瞭口氣,他知道阿史那烏沒啜在疑惑什麼。夏州現在在任城郡王李道宗的手裡,阿史那烏沒啜在奇怪他為什麼不往東南方向渡大河走蘭州方向回草原反而要走鐵定有唐軍駐守的夏州。然而頡利可汗心中清楚,李道宗手上兵力有限,他還要守靈州和懷遠,夏州即使分兵過去也不會有多麼難以通過,然而西進的話,那個吃掉瞭麻賀咄特勒的一千人馬連塊骨頭都沒吐的平陽君柴紹委實令他放心不下……

自被李淵逐出天策府後,杜如晦還是頭一遭造訪房玄齡的府第。兩個人是老相識老搭檔,見瞭面也不用寒暄客套,略略奉茶便直接進入瞭正題。

"房公,敕旨裡隻說不得再事秦王,另行委用,卻不知朝廷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杜如晦憂心忡忡地道。

房玄齡捻著胡須道:"前些日子,中書省的封德彝召見瞭我一次,似乎陛下看中瞭我這一手文墨,想調我出任中書舍人。我仔細想瞭想,楊恭仁遷中書令,中書侍郎之位虛懸瞭幾個月瞭,封相的意思,無非是顏師古或者李百藥二者居其一罷瞭,空出一個中書舍人的位置正好便宜我。哈哈,這可是多少寒門庶子多少年盼不來的清要之差呀!"

說罷,他饒有興味地看瞭一眼杜如晦:"克明啊,你那邊呢?有什麼消息沒有?"

杜如晦微微一笑:"慚愧,我這副賤骨頭的身價似乎比之玄齡還要貴上一等瞭。東宮太子率更令王晊昨日晚間造訪我府,稱隻要愚弟改換門庭效命儲君,六月初明發上敕,我就是尚書省兵部侍郎瞭!"

房玄齡長嘆一聲,感慨道:"陛下雖說將我們逐出天策府,待你我卻也著實不算薄瞭!想必府內其他人等,必無此等待遇瞭!"

說罷,他斜斜看瞭杜如晦一眼,卻見杜如晦正兩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四目相對,兩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二人相交相知多年,就此也不再打趣。杜如晦嘆道:"局面對秦王越來越不利,我真為他捏瞭一把汗。"

房玄齡垂下眼瞼,釋然道:"放心,殿下雖說現在諸多困擾,隻要他能跳出三昧,把京城局面攪個翻天覆地還是不難的!"

杜如晦搖瞭搖頭:"這些日子不在府中,什麼情形都不知道,實是放心不下,一旦北面軍情見瞭分曉,殿下的處境就更加危殆瞭!"

房玄齡手中把玩著紙扇道:"此刻大王心意未定,就算你我待在府裡,也無甚用處。殿下若是不能徹底斬斷父子兄弟的親情羈絆,我們回去也不過多添兩個枉死之人罷瞭!說到底,目前所有的事畢竟還是李傢一姓的私事,我們兩個外人幹著急沒有用。隻有殿下心意篤定,此事才是社稷天下之事,才有我們置喙參謀的餘地……"

杜如晦點瞭點頭:"局勢如此,玄齡還能處之泰然,愚弟自愧不如。不過即便大王心意定瞭,長安城內力量相差懸殊,如何才能翻轉局面,如晦愚鈍,苦思良久,也沒有萬全之策。"

房玄齡放下扇子,冷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下豈有什麼真正的萬全之策?若要萬無一失,不如回去種地,謀國是察天意理陰陽的差事,天意陰陽何來萬全之說?"

他頓瞭頓,說道:"秦王若能劈破旁門,便是天下共主,房某當年之所以追隨殿下,就是認定他有膽識有胸襟有決斷,如何翻轉局面,是他的事情,我輩隻需盡心輔佐全力參贊就是瞭。"

說罷,他伸手從袖中取出瞭幾張白箋,遞給杜如晦道:"看看吧,這是我剛剛寫好的幾道文書。"

杜如晦接過白箋,隻掃瞭一眼題目,不禁唬得面如土色渾身顫抖。

房玄齡卻不理會他,站起身負著手走到瞭屋簷下,淡淡說道:"大王若是能夠定下心意,這幾篇東西就是給房某招來滅族之禍亦無所惜,大王若是優柔寡斷當斷不斷,我便將這幾篇東西付之一炬,而後歸隱田園,終生不再出仕……"

玄奘西行

靈州大捷的訊息傳到長安,已經是五月初八的事情瞭。倒不是李靖和屈突通有意拖延,峽口大戰之後,二人率部日夜兼程追擊頡利,在夏州附近與突厥後軍又小戰一場,斬首五百。但頡利可汗主力畢竟破隘北還。直到野狼坡之役六天以後,柴紹派來的信使才帶來瞭西線未發現突厥主力渡河跡象的軍報,至此李靖和屈突通才確認頡利已經北還,這方著手擬就報捷的奏表。捷報傳到南省,裴蕭兩位宰相彈冠相慶,聯袂至兩儀殿奏告李淵。至此皇帝懸在北線的這顆心才算放瞭下來,當即決定次日在太極殿設中朝以賀,敕令太子諸王公柱國及所有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全部參與不得缺席。

太極殿內裝飾一新,李淵高居禦座之上,笑吟吟地俯視群臣道:"你們都說說吧,此番靈州大捷,有功將士當如何嘉獎?"

裴寂是領班的宰相,見皇帝問話,當即出班奏道:"陛下,依李靖、屈突通聯銜奏表所議,此役靈州都督任城王兵陳靈夏,截斷北寇歸路,論功為第一;霍國公平陽君秦州都督柴紹,全殲入寇秦州之敵,斬一特勒三俟利發,功次之;蔣國公兵部尚書陜東道大行臺尚書右仆射屈突通及時率師馳援,致使頡利敗退,功再次之;永康縣公東南道行臺兵部尚書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靖率部遲滯頡利軍於靈州以南,功末之。"

李淵微微一笑:"若是真的按他們奏表上排出的這個次序封賞,朕豈不是真的老糊塗瞭?太子,你說說看!"

站在左首第一位的監國皇太子李建成出班奏道:"兒臣以為,李靖率軍與頡利苦戰一日夜,始獲大勝,應為頭功;屈突通率部及時趕赴戰場,最終導致頡利北逃,功次之;霍國公率部全殲頡利偏師,又陳兵於大河之東使北寇不能西竄,功再次之;任城王守禦北邊,縱敵入寇,其後又不能阻敵北竄,無功有罪,應予懲處。"

皇帝聽得連連點頭:"太子所陳,方是實在公允之言,中書省擬敕,李靖以功領南陽郡公,授尚書省兵部尚書,賞金百兩,明光鎧一副,回京就任;屈突通升任陜東道大行臺左仆射,賞金百兩;柴紹尚食奉禦,賞金五十;道宗嘛……算瞭,朕的侄子,守衛邊疆的郡王,數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此番過就不罰瞭罷!"

說罷,他偏過頭問站在右首第一位的秦王李世民道:"秦王以為呢?"

李世民緩步出班奏道:"論功賞爵,父皇措置至為妥當。不過兒臣以為,李靖遙領兵部尚書則可,回京就任似應暫緩!"

李淵本以為他要為任城王李道宗鳴述不平,卻不料李世民隻字未提此事,卻提出這麼一個不盡情理的建議來,他皺起瞭眉頭問道:"為何?"

李世民躬身答道:"頡利此來雖未竟功,然則國都以北道路郡縣,其悉熟之,不出數月,其必傾巢南下,再犯邊界,直取長安。李靖精於戰陣熟知兵略,有他在靈懷原慶一帶主持大局,或能為我朝集結兵馬籌措緩急爭得時機,待得北部邊患消弭之際,再調其回京到省實任不遲。"

李淵目光忽轉凌厲,語氣冰冷地問道:"你說頡利數月之內必然再次南下,有何依據?"

李世民不慌不忙地答道:"父皇是知兵的,此番頡利南下,隻帶數萬人馬,不克州郡不掠牛羊,殊為可疑。而其縱橫於南北東西,所跨地域之廣,亦是史無前例。兒臣年初曾遣十餘名出身草原的斥候遠赴塞北打探消息,突厥各部落均在積蓄牛羊肉幹及草料行具。突利與頡利二酋數月之間曾會晤多次,雙方於今年二月互質一特勒,如此鄭重其事,若說隻為此番出動數萬騎兵擾我邊防,兒臣實難置信。故而兒臣以為,此番頡利南下,隻是為瞭勘察道路探我虛實,為大軍突入我北部邊防直撲長安預做演練。"

李淵靜靜地聽著,頃刻間面上神色變瞭數變,待李世民說畢,他緩緩掃視瞭一眼眾臣:"你們呢?你們是什麼意見?"

眾文武面面相覷,這個時候,誰都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說一句話或者說錯一句話不是得罪皇帝就是得罪太子秦王。因此皇帝追問瞭兩遍,竟無一個人出來說話。

李建成自方才李世民說話開始便在心中暗自計較。他和李世民雖是政敵,但對於李世民在軍事戰略方面的才具,他心中還是有數的。因此他一邊註意聆聽李世民的奏對一邊暗自盤算分辨,分辨李世民這番話究竟是切實可信還是危言聳聽為瞭給自己離京帶兵尋找借口。此時見無人說話,忽的一個念頭浮上心頭,正欲出班奏明,卻見臺級下一個五品服色的官員站瞭出來,卻是掌管天文稽定歷數的司天臺太史令傅奕。

傅奕跪下奏道:"陛下,今年元月初九,龜蛇雙變,主北帝生異,夷君二度南來。秦王所言,與天象暗合,臣以為是!"

李淵瞥瞭他一眼,笑道:"連太史公都如是說,你們呢?就沒有什麼想法?"

裴寂輕輕咳嗽瞭一聲,上前出班奏道:"陛下,軍國大事,以天象決之,臣竊以為不取。況秦王所言,多為揣測之言,未得實據,終歸不能確信。頡利方在靈州之戰中大傷元氣,即便起兵南來,總要休整半年左右,數月之間,恐無力南行。"

他這話立時引發瞭軍方重臣的反駁,率先站出來的是李淵的堂弟淮安郡王李神通,他出班奏道:"老相國這話是不知兵者之言,凡軍國大事,多是事先揣測預料,而後逐條定下應對之策,須知戰機難得稍縱即逝,若等事已發生再行措置,恐怕我們這班文武早就做瞭階下之囚瞭。"

趙王李孝恭雖說不願意得罪裴寂,卻也深以淮安王之言為然,在一旁略略頷首。

李世民恰於此時又說道:"父皇,靈州會戰之前,屈突老帥曾給兒臣來瞭一封信函,詳細述說瞭他與李靖蒲州軍務會議詳情,對於頡利此番率偏師擾我州軍的目的,李靖所料與兒臣略同。"

李淵淡淡笑瞭笑:"是啊,讓你這麼一說,朕也覺得這後背上涼颼颼的。若是頡利在三個月內當真再度南下,且率師十萬以上,那麼朝廷部署在京師以北的軍隊恐怕就真的不夠用瞭。何況各路軍馬不相統屬,指揮節度不便,局面似乎危殆得很呢!"

尚書右仆射蕭瑀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敕命秦王以天策上將北上提調節度諸路軍馬,速將天紀、天節二軍西調聽秦王節制,以增強北方防務。另外並州都督李世勣麾下軍馬近十萬,如今河東諸事已定,應命一偏將率五萬兵至蒲州待命,以應緩急。尚書省臣與裴相不過多辛苦幾日,繼續為大軍糧秣給養奔走勞碌一番罷瞭!"

李淵的臉色陰沉瞭下來,冷笑數聲道:"蕭瑀,你出主意倒是真會挑時候啊……"

他冷冷地掃視瞭諸臣一眼,輕輕哼瞭一聲:"此事再議!眾卿還有何表,一一奏來!"

見皇帝發瞭脾氣,眾大臣的心都懸瞭起來,再不肯輕易發言。李世民也暗自嘆息,蕭瑀雖說維護自己一片苦心,但做官做得未免笨瞭些,這道諫言上得也確實不是時候。

蕭瑀站在當中,不上不下,委實尷尬,此時退下也未免過於著痕跡,硬著頭皮奏道:"陛下,臣有一事奏請陛下俯允……"

皇帝皺瞭皺眉頭:"你還有何本?"

蕭瑀道:"有僧人號玄奘,東都人士,欲請敕西行,往西域尊求遺法,望陛下俯允。"

李淵一愕,似是萬沒想到蕭瑀竟然奏出這麼一本來,脫口問道:"這個玄奘,去西域尊求什麼遺法?"

蕭瑀答道:"沙門中傳佛祖釋迦牟尼原為西域一國之王子,修禪得道,爾後得證大神通。故而中原佛法經文,多傳自西域,然則自漢以降,垂垂數百年矣,經歷代轉述戰火荼毒,經藏多殘缺不全者。故而玄奘請往西域一行,以證釋門正朔。"

蕭瑀本來就是南梁皇室後裔,歷來尊崇佛教,其祖父梁武帝以帝王之尊三次剃度出傢,可見其對釋門之尊崇。立唐以來,為逐本正朔,唐廷公開明敕詔告天下,唐室乃道傢鼻祖老子後裔,當得天下,是以奉道傢為國教。然則內裡無論是李淵還是太子秦王政事堂諸相,均當此為一穩定人心的權宜之計,治國理政遵循的都是儒術,唯有這個蕭瑀,在奉儒之餘篤信釋教,因其出身顯貴,朝野倒也無人非議。

然而此番他公然在朝堂之上為一僧人請敕,卻立時招來瞭異議。裴寂封倫等人雖覺匪夷所思,卻不好公然對蕭瑀大加駁斥,然而適才奏畢就退回班中的太史令傅奕卻按捺不住胸中的不滿,跨步出班道:"陛下,微臣有本奏!"

李淵看瞭他一眼,淡淡道:"哦,傅卿但管奏來!"

傅奕侃侃言道:"自漢孝武皇帝以下,歷朝均以孔學為經,儒傢為本,本固則邦寧,邦寧則民安,民安則社稷興焉。而今儒、道、釋三教並立,亦非大事,然則承治理教化之責者,唯儒學耳。道傢釋門,使之流於民間不致生害,則可容之;若其蠱惑人心危害社稷,則應以太平邪教視之。臣以為,道傢沙門各修廟宇自領香煙,朝廷暫可置之不理,然則切不可明敕為其張目。蕭相貴為尚書宰輔,在朝堂之上為僧人請命,殊為不當!"

蕭瑀聞言大窘,急急辯道:"陛下明鑒,佛傢倡導人心向善因果報應,於世道人心大有裨益,怎可與張角等梟獍之輩同論?孔子乃聖人,佛祖亦聖人也,傅奕此議,非聖人者無法,臣以為應置嚴刑以明綱紀!"

皇帝含笑看瞭他一眼,嘴上卻對傅奕說道:"傅卿,蕭相問你話呢!"

傅奕恭恭敬敬地道:"聖人復周禮,禮本於事親,終於奉上,此則忠孝之理著,臣子之行成。而佛逾城出傢,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繼體而悖所親。蕭相亦非出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臣聞非存者非親,其蕭相之謂矣。"

一番話說得蕭瑀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呆瞭半晌方才切齒道:"小人好辯,徒逞口舌,地獄所設,正為是人!"

皇帝哈哈大笑:"今日中朝議事,但有所言,朕不加罪。太子,蕭瑀和傅奕所言,你都聽到瞭,你覺得呢?"

李建成含笑道:"兒臣素不近佛道,平日裡也不覺得兩教流於民間有什麼大不瞭。聖人重治理、倡教化,與佛傢道傢根本精神並不相悖;三教並存數百年矣,也不見其為禍亂國。是以兒臣以為對於釋道兩門,可不用但不可不容,我朝方立,似不宜在此政上做大的更張。"

他的回答頗為滑頭,雖說他對蕭瑀篤敬沙門素來不以為然,然則此刻,卻不好在這等枝節問題上公開讓這位性情耿直頗受李淵敬重的宰相下不來臺,故而避重就輕,給蕭瑀留瞭三分顏面。

李淵細細想瞭想他的話,微微一笑,扭頭道:"秦王以為呢?"

李世民沉吟瞭一下,出班道:"太子言釋道兩教不能禍國亂政,兒臣不能茍同。蕭相傢祖便因崇奉佛學而荒殆朝政偏廢社稷,最終遭破國之禍。這是很近的事情。世民以為,而今新朝方立,須得確立儒傢治事之本的尊崇地位,使天下臣民得有所循。至於釋道兩教,太子雲不可用卻不可不容,兒臣深以為是,但容之亦應抑之,以免別有用心之人借機生事。"

李淵眼睛亮瞭一下,笑道:"你能當眾說實話,殊為難得!"

蕭瑀素來被視為朝中頭號秦王黨羽,此番李世民卻幹脆地否決瞭他的意見,毫不因門戶之分而妄顧是非,讓李淵頗為欣慰。雖說他心中也明白李世民並非事事如此公私分明,卻也不禁出言褒獎。

他沉瞭沉,問道:"依你之見,此事如何處置為好?"

李世民道:"事情似乎應該分兩層,玄奘西行,不需請敕,朝廷也不宜開此先例,以免後世子孫效仿,這是一層;另外陛下應頒佈明敕,對沙門道觀之中的不法之徒予以抑制懲處,以公示朝廷容教卻不縱教之宗旨。"

李淵目不轉睛地看瞭這個生得英武雄壯的兒子半晌,心中自有一番滋味,暗道若是兄弟能夠同心用事,大唐鼎盛之日似已可見。他長長出瞭一口氣,叫道:"楊恭仁!"

中書令楊恭仁出班跪倒:"臣在!"

李淵斟酌著詞句道:"你即刻回省擬敕,就這麼寫:諸僧、尼、道士、女冠等,有精勤練行,守戒律者,並令大寺、觀居住,給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進戒行者,有闕不堪供養者,並令罷遣,各還桑梓,所司明為條式,勿依法教。違制之事,悉宜停斷。京城留寺三所,觀二所,其餘天下諸州,各留一所,餘悉罷之。"

他說完俯身問道:"詔敕這麼擬,門下省有異議否?"

侍中宇文士及出班道:"臣無異議!"

李淵點瞭點頭,對楊恭仁道:"去擬敕罷!"

當斷則斷

中朝散瞭,李世民離瞭太極殿,乘輿經北門徑自回到瞭宏義殿,一進大殿就見尉遲恭神色古怪地站在殿中等候,他這才記起自己上朝前命其前往房府杜府召房杜二人來宏義宮議事。他一邊解著朝服一邊問道:"玄齡和克明來瞭?在哪裡候著呢?"

尉遲恭遲疑瞭一下,道:"末將無能,未能請來二公,請大王責罰!"

李世民一怔:"未能請來?"

他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隨即又恢復瞭血色,咬著牙冷笑道:"你倒是真客氣呀,還恭恭敬敬去'請'?"

他頓瞭一下,一字一頓地道:"你聽清楚瞭,是我,大唐朝廷的天策上將秦王殿下召他們二人前來,這是違者立誅的煌煌王命,不是請他們來吃飯喝酒的請柬!"

尉遲恭苦著臉道:"殿下,玄齡長史跟末將說,陛下煌煌聖敕言猶在耳,不得復事大王,而今如私自前來拜謁,必然禍及全傢,故而不敢奉教!"

李世民氣得渾身顫抖:"他們想在這個時候背叛我?臨事方抱佛腳,恐怕已經來不及瞭罷!"

尉遲恭勸道:"殿下息怒,二公說,私自召他們入府相見,不僅二公違敕當死,就是殿下,也是違背父皇敕旨,既是不忠也是不孝,大王素來愛惜名聲,怎能一時糊塗,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幾句話頓時讓近乎暴跳的李世民冷靜瞭下來,他呆立半晌,苦笑道:"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玄齡和克明果然用心良苦呀!"

房玄齡和杜如晦的心思,至此已是一覽無餘。不管是李世民召他們前來還是他們私自回府,都是違敕,然而二人的意思說得極為明白,若是李世民不在乎自己這位父皇的聖敕,他們也就可以不再在乎這道聖敕,或者說,若是李世民不再將自己的父親李淵說的話當做聖旨,他們自然也不再視當今皇帝為天下之主。這等用心微妙的言辭,也虧這兩位飽學之士能夠想得出來。看來,對於自己的猶豫彷徨,這些屬臣們已經快要失去耐性瞭。

李世民扭頭問尉遲恭道:"敬德,你是不是也覺得玄齡和克明這麼做是有道理的?是否也覺得他們做得對?"

尉遲恭眨瞭眨眼睛,說道:"殿下,恕末將直言,您若是還未曾拿定主意,就是強行將兩位相公綁回府來,也不見得能有甚益處!"

李世民點瞭點頭,忽地伸手從腰間取下瞭佩刀,微笑著遞給尉遲恭道:"敬德,辛苦你再跑一趟,就說是我說的,我不管他娘的什麼聖敕明旨,也不管是誰不許他們兩位再追隨我,我從現在起就在宏義殿內立等,今日不等到他們我就不歇息,要他們務必奉教回府。他們不是說違抗瞭聖敕就是個死麼?你拿著這柄腰刀前去,告訴他們,如若還不奉教,你即刻就要砍瞭他們的腦袋回府復命!"

尉遲恭眼睛一亮,接過腰刀追問道:"是就這麼和兩位相公說說呢還是真的如此處置?"

李世民站直瞭身軀,斬釘截鐵地道:"這是兩軍陣前,帥者無戲言,若是他們聞言還不肯奉教回府,你就帶他們的首級回來見我,否則,我就要你的腦袋……"

齊王掛帥

武德九年五月廿六,尚書省連續發佈瞭兩道明敕,明確宣示廢山東道行臺,設河東道大行臺領洛陽以東北至長城南至揚州廣大地域內的軍政全權,以趙王李孝恭為行臺尚書令,裴寂、蕭瑀分任左右仆射,原山東道行臺左仆射並州都督李世勣任尚書左丞兼行臺兵部尚書,原山東道行臺尚書右仆射王珪任尚書右丞兼行臺民部尚書。於太原以東設關外道,由天策上將府節制其軍政庶務。同時任命四皇子司空侍中齊王李元吉為掃北行軍元帥,任命南陽郡公璐州道行軍大總管李靖為副元帥兼靈州都督,任命蔣國公陜東道大行臺左仆射屈突通為元帥府行軍長史,任命霍國公平陽君秦州都督柴紹為元帥府行軍司馬,統領秦、璐、蒲、靈、原、慶六州軍馬及天紀、天節兩軍;罷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所兼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和隴西道行臺尚書令二職,由齊王接任;召原靈州都督任城王李道宗回京述職;並令朝廷尚書省尚書左仆射裴寂總理後方糧秣事宜。敕旨由中書省草擬,經門下省審核副署,加蓋李淵玉璽後由尚書省發往朝廷六部九卿十二衛禦史臺大理寺,抄件快馬呈送天下四十一郡。一時間朝廷文武,無論品秩,那顆方稍稍安定下來的心立時又懸瞭起來,原本掌軍令任征伐的秦王此番不僅未得掛帥,還被削去瞭陜東隴西兩地實權,一向不學無術的齊王元吉卻堂而皇之登壇拜帥,負責節度京兆周圍及北部邊境的近二十萬大軍,歷來心向秦王且戰功卓著的任城郡王李道宗也被剝奪瞭兵權調回長安述職,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來,李淵給自己的二兒子李世民留下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瞭……

當日晚間,太子李建成在承恩殿宴請瞭即將離京掛帥領兵平北的四弟李元吉。十幾日前剛剛升任太子左庶子的魏征奉太子令陪宴。

酒至三巡菜過五味,李建成拍掌屏退瞭眾下人,笑吟吟對齊王道:"四郎,此番率軍離京出塞,準備得如何瞭?"

李元吉喜滋滋道:"我府裡現下已經開始預備瞭,聽老相國說,糧餉儀仗,七八日就可就緒,禮部也算得下個月初四乃是黃道吉日。臣弟擬定是日率六府中軍離京,太子殿下到時候可要去昆明湖為臣弟餞行呀!"

李建成笑瞭笑:"為你餞行,我自然要去;不過老四啊,你可知此番我為何要推薦你出任這個行軍元帥麼?"

李元吉眨著眼睛笑道:"那又有何難猜!太子殿下這是一舉兩得,由小弟出面奪瞭二郎的帥印,又借小弟之手握住瞭北邊的兵權,嘿嘿,如今二哥那邊,想必正在向隅而泣呢!"

李建成嘆瞭口氣:"兄弟,不是我說你,你的腦子,不要總圍著長安這點地方轉悠,眼光要往遠處看。此番禦北,不是要你去征討突厥,隻要你嚴守關隘使突厥不能南侵,就是莫大功勞。老實說,向父皇推薦由你領帥印,我頗費瞭一番躊躇。為江山社稷計,有兩件事無論如何你須得依我!"

李元吉此刻心情頗佳,笑著答道:"殿下盡管吩咐,莫說兩件事,就是二十件也不妨,做兄弟的無不從命。"

李建成點瞭點頭,兩眼緊緊盯著李元吉一字一頓地道:"這第一件事,便是學學趙王!"

李元吉愕然愣在當場,一頭霧水地重復道:"學學趙王?"

李建成神色凝重地解釋道:"趙王於軍事上並非長才,卻能順利撫定東南平滅蕭銑,你可知是因為什麼?"

李元吉失笑道:"這又不是什麼秘密,舉朝誰不知道,趙王的赫赫戰功都是人傢李藥師掙來的,趙王說到底不過是個坐纛掛名的而已……"

他猛然抬首,大張著嘴結結巴巴地問道:"太子的意思是……是要臣弟將兵權委諸……委諸李靖?"

李建成緩緩點瞭點頭,口氣溫和地道:"兄弟,我知道,這麼做,你心裡頭不舒服。若是別個事,做哥哥的就依你的性子來也沒什麼大不瞭。可是此事關系國傢興替社稷存亡,絕對輕忽不得,我們雖與二郎多有齟齬,但在軍務上,卻不得不承認他比我們強得多,此番奪他的帥印,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好兄弟,你在軍務上的本事和哥哥我是半斤八兩,咱們誰也不比誰強多少。朝廷這麼多將軍,也唯有李靖在軍事上不遜色於二郎,北面有他坐鎮,即使沒有大勝,也斷斷不會出大的紕漏。我唯一憂心的,就是怕你立功心切調度失措,要知道,咱們自傢兄弟,勝負都無所謂的,可這一仗朝廷卻實實是輸不起。趙王不善於治軍用謀,卻能守拙,此是社稷之福。所以此番你掛帥北征,萬事須聽李靖處斷,不可擅用一謀,不可擅發一令。這件事,你無論如何要答應哥哥,否則這個帥印,你還是不要掌的好;我不能為瞭和二郎的黨爭私利,而置國傢安危於不顧!"

聽著李建成娓娓道來,李元吉臉上顏色變幻不定,李建成說瞭半晌,他兀自垂頭不語。

在一旁安坐的魏征嘆瞭口氣道:"齊王恕罪,在太子殿下上表舉薦您之前,征詢瞭微臣的意見。微臣當時全力反對太子如此措置此事。以微臣之見,哪怕太子親自請命代陛下掛帥親征都好,但殿下最後還是決定這一遭將這件功勞讓與齊王您。唉,因兄弟私情而罔置國事,此番太子可是冒瞭絕大風險瞭!"

李元吉心中,此刻百感交集。他何嘗不明白李建成確是一番好意,但當著外臣的面說話如此不給自己留情面,也著實讓他心中惱怒。他也清楚,今日若是當真不應允此事,自己這位哥哥說什麼也不能對自己的能力放心。他打定瞭主意,抬頭笑著說道:"哥哥放心,我依你說的就是!此番北行,我能給李靖和屈突通打理好後方,也算不白跑一趟。"

李建成長長吐瞭一口氣,一顆心至此才算放瞭下來。他端起酒盞道:"如此我就預祝四郎此番出兵馬到成功瞭!"

李元吉和魏征亦隨之舉杯,一盞酒喝下去,李建成的神色爽朗瞭許多,微笑著道:"這第二件事,卻沒什麼難的瞭。你的行軍元帥府方建,除瞭長史司馬,餘職皆未任命,你府中那些統軍,連宇文寶在內,總共也沒幾個能用的。我給你推薦幾個人,你帶到北邊去,無論行軍佈陣還是沖鋒廝殺,都用得上的!"

李元吉大喜道:"臣弟正為此事發愁呢,殿下如肯將萬徹和叔方二將暫借與行軍元帥府,小弟不勝感激。"

李建成哈哈大笑:"東宮六率左右長林將近兩萬人都靠他們統帶,把他們借給你,我用誰去?老四,你不必為此懸心,我給你推薦的這幾個人,絕對不會比薛謝二將差到哪裡去,均是久歷戰陣的老將,保你用起來得心應手!"

李元吉詫異道:"長安還有這等能人?大哥卻是從何處尋來的?"

李建成淡淡一笑,語氣平靜地道:"這還用費心思另行尋覓麼?尉遲恭、段志玄、程知節、秦叔寶等眾,皆是驍勇善戰久經沙場的宿將。這些人留在長安,終歸也是塊心病,不如一並由你帶瞭去,效命北疆,既省瞭他們在京裡作亂,也遂瞭他們再臨前敵的心願,豈不是一舉兩得麼?"

李元吉眼珠子猛轉瞭幾下,哈哈大笑道:"殿下真是好手段,如此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好端端一個天策府攪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嘿嘿,沒有瞭房玄齡杜如晦,再去瞭程秦尉遲諸將,我那可憐的二哥縱然有通天徹地之能,在這危機四伏的長安城裡,又能耍出什麼樣的花樣來呢?臣弟倒是真想看看二郎此番那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有趣嘴臉呢!"

說到此處他眉頭皺瞭皺,語氣轉為平靜:"還有一事殿下還需早做安排,臣弟掛帥北征,門下省侍中一職勢必不能再兼,我們還需速速薦舉一個資歷德望相當的重臣去補這個位子,否則被宏義宮那邊搶瞭先手,就不美瞭。"

李建成嘆瞭口氣:"這件事你不必再想瞭,陳叔達身子已然大好,父皇決議詔他回朝效命,明敕現下已然擬就,最遲明早就會發出。他是開國重臣,德高望重,身份傢世又顯赫,在門下省任職多年,宇文士及和他比起來都是小字輩,這件事情,我們急切之間,根本尋不出一個能和他相比肩的人物來。此事說來倒也無所謂,門下省號稱主掌封駁,實際也就是在擬就的詔書上畫個押而已,無論是陳叔達還是宇文士及,都沒有公然頂撞父皇的膽子。說起來,蕭瑀與宇文士及若是換換位子,那才真的令人頭痛呢……"

老成謀國

就在太子和齊王正在為江國公陳叔達病愈復出門下省視事而憂心不已的時候,這位南陳後主的胞弟此刻卻正在太極宮兩儀殿接受李淵的召見。

"子聰,當初適逢母喪,你要守孝,朕不忍奪此至情,便允瞭你。母喪期滿,你卻又病瞭,這一病又是半年多,你倒歇養得面色紅潤體格康健,朝廷裡卻是迭出大事,朕熬得心力交瘁瞭……"李淵面帶笑容卻不無感慨地說道。

陳叔達氣勢沉穩神態安詳地坐在偏席上,微微頷首道:"天子不惑於物卻常惑於心,陛下為開創之君,天下方平百廢待舉,又怎能坐享垂拱之治?臣辭官以奉母喪,是盡孝道,孝乃百善之首,陛下玉成微臣心願,亦是人主之善舉!"

李淵微笑著擺瞭擺手,說道:"朕常跟裴監提及,我大唐的宰相班底,其出身顯赫居歷代之冠。蕭瑀是梁武帝後人,子聰的兄長便是陳後主,若是宇文化及也算一代人君,政事堂裡便有三位帝室貴胄。說起來也真有意思,這等景象,恐怕便是一統河山的始皇帝,也不能比。如漢高祖之流,起於市井,以刀筆吏為宰相,就更不可比瞭。"

陳叔達正容答道:"陛下此言,微臣不敢奉同。太史公有雲: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為今宰相者,一重在宰輔人君,二重在舉薦賢良,三重在議決庶政!此三重不在出身而在心性才具,若論出身顯貴,莫過傢兄及前隋煬帝,然此皆亡國之人也,可為相乎?"

李淵笑吟吟道:"朕知道,你素來不以出身帝王之傢而自賞。然則出身卑微貧賤之人,不識禮義,不辨詩書,不分良莠,不通庶務;此等樣人,亦可為相乎?"

陳叔達微微欠身道:"陛下此言差矣,漢孔明,不過躬耕南陽一匹夫耳,然以書生而胸懷天下,於稼穡中研讀社稷之學。其出身不可謂富貴,然其功業,又豈是尋常世傢子弟可比的?"

李淵鄙夷地搖瞭搖頭:"蕭何為漢相國,可據漢中而圖關中,進而取天下。諸葛孔明坐擁巴蜀和漢中,數度勞師糜餉而不能定隴右,'匹夫'之色厲內荏,似可見矣!"

陳叔達笑道:"蕭何也不過一'刀筆吏'耳,劉邦用之輕取天下,霸王諸侯世傢,隻落得烏江自刎。史鑒比比,似非武侯所獨美……"

李淵嘆道:"罷瞭罷瞭,看來你這個帝王傢子竟真個毫不以出身為貴,也算難得!"

陳叔達沉聲道:"自前隋文帝開明經進士六科,取仕之法已變。昔日漢高舉孝廉,魏武創設九品中正制,皆因其時民智未開,書紙罕昂,通經學曉智術者皆存於世傢府第。然亦有董仲舒、諸葛孔明之異數。而今天下雖亂,書籍經典卻早已非門閥世傢所獨享,開皇九年一科即取士一百四十一名,如此民智,豈能置之不理?而今陛下登基,關、隴世族高居朝堂,而沸揚之民智卻積蓄於田埂山川之間,我不用之,必有用心險僻之人用之,臣切為陛下所憂啊!"

李淵悚然而驚,沉吟半晌方道:"武德七年,裴監和蕭瑀曾經聯銜奏請廢除明經進士科舉,重整九品中正制,卻遭建成世民兩兄弟齊齊反對,當時朕還覺得好生奇怪,這麼一件事情,竟然讓兩對冤傢互為表裡。今日聽你這麼一解說,朕倒是深有所悟!歷來山東世閥恥於與我關隴世傢為伍,故而先有開皇,復又及朕,皆得天下。若是我關隴世閥以此而待天下,普天下的讀書人便會與朝廷為敵。這確乎不是小事,是事關社稷興替的大事!"

隨即,這位九五至尊又自嘲地搖瞭搖頭:"看來朕確實老瞭,思緒都不及兩個年輕娃兒敏捷瞭!"

陳叔達起身笑道:"陛下的繼位人通達事理精於庶務,這既是陛下之福也是天下萬民之幸,陛下當感到高興才是。"

李淵愣瞭一下,隨即回過味來,似笑非笑地問道:"子聰這兩年居喪清凈,該不會也在暗地裡關心朕的傢事罷?"

陳叔達笑瞭笑:"陛下哪裡有什麼傢事?貴為九州之主,當以天下為傢,傢事就是國事。"

李淵站起身來來回踱瞭兩步,嘴角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問道:"那麼,朕倒是想聽一聽,你陳子聰是如何看待這樁朝廷內外視為'天下第一事'的國事的呢?"

陳叔達神情輕松面帶微笑躬身答道:"對於立儲之事,臣沒看法!"

李淵愕然睜大瞭兩隻眼睛瞪視著這位宰輔,猛然間,從胸腔裡沖出一股難以遏制的笑意,沖破喉頭越過牙關透瞭出來。

他一邊笑一邊拿手點著陳叔達道:"好你個陳子聰啊,你可真會耍滑頭,裴寂維護祖制,向著太子;蕭瑀一根筋,除瞭秦王誰也不認。封倫、宇文士及一說到這事就退避三舍,說這是朕的傢事,為人臣者不能輕與置喙。你這個人可倒好,幹脆告訴朕你沒有看法,那朕倒是要問問你瞭,你說說看,朕這兩個兒子,究竟哪一個當皇帝好一些呢?"

陳叔達氣定神閑地答道:"都好!"

李淵呆望著他追問道:"完瞭?"

陳叔達點瞭點頭:"完瞭!"

李淵忍不住又笑瞭兩聲,說道:"那你倒是說說看,都好,他們究竟好在哪裡?"

陳叔達笑著開口道:"太子和秦王,無論文治武功,皆是治理天下的長才。朝中眾臣,隻見太子監國治理庶務的執政之能,卻不見太子掛帥平略山東的軍務之能;王公文武,固欽服秦王東征西討攻無不取戰無不勝的武略,卻少有人知道二殿下的撫民治政之能。實際上,若純論治軍善戰,劉賊尚且勝竇建德一籌,而太子能戰而勝之遊刃有餘,其武略可小覷乎?而秦王麾下,文學之士房杜之才比比皆是,陜東隴西,其經略數年,百姓生計漸有開皇初之氣象,這又豈是赳赳武夫所能為?故而臣以為,兩位殿下無論誰克承大統,均能振興社稷開啟一代盛世局面!"

李淵聽畢,半晌沒有言語,良久方透瞭一口氣,神情落寞地道:"看來,政事堂諸位宰輔當中,隻有你一個人始終站在局外,也隻有你一個人,能夠公允地看待朕這兩個兒子啊……"

太白經天

武德九年六月初一,李淵在太極殿親自主持中朝,宣佈正式拜四皇子齊王李元吉為禦北行軍元帥,當場授以金印、節、符、綬及天子劍,允其節制長安以北的諸州郡駐軍及天紀、天節兩軍,同時宣佈調尉遲恭、段志玄、程知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十將元帥府聽調,另敕薛國公左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率三府禁軍出武功衛戍京兆。最後才宣佈江國公陳叔達正式復職回門下省視事。

這幾件事發生得太快瞭,除太子、齊王等寥寥諸人外文武百官無不詫異失色。長孫順德幾乎當庭跌倒,奏對都顯得結結巴巴的,對於這位外戚,皇帝倒是頗為和善,聞言撫慰他道:"朕命你出武功是信得過你,才將京城安危托付於你手,領軍歸領軍,你仍是左驍衛大將軍,待你凱旋,朕自有封賞!"長孫順德兀自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秦王李世民站瞭出來,對他說道:"這是君恩,薛國公當謝恩的!"這才將他驚醒過來,汗流浹背地叩頭謝恩。

就在李淵宣佈數道敕旨之際,太子建成站在班中沖著父皇面帶微笑,然而他的眼角餘光片刻也未曾離開站在對面班中的秦王李世民。令他頗為失望的是,從始至終,秦王的面部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靜淡漠,從中難窺出半點情緒波動,到後來甚至還好心地站出來提醒長孫順德奉敕謝恩,說話時語氣溫和,嘴角還掛著微笑,仿佛說的是一件跟他自己全然不相幹的事情一般。李世民若是在李淵下敕時公然站出來反對,甚至拉上蕭瑀等親信朝臣一齊抗命,李建成絲毫不以為怪,但此刻見他神態自若毫無異色,反倒心下暗自凜然。

隨即禮部尚書竇炬出班奏稟齊王元帥府軍馬儀仗準備情況,並陳奏六月初五為黃道吉日,利征伐,擬定為出兵日,請敕奏行。李淵毫不馬虎地驗看瞭奏表,沉思片刻便揮手準奏。

散瞭朝,參與中朝的文武百官紛紛上前與齊王和陳叔達道賀,李世民卻沒湊這個熱鬧,隻遠遠向陳叔達一揖為禮,便轉身下殿。解下拴在殿外的烏鬃馬,翻身上馬沿著天街打馬直奔承天門而去。

此時已過瞭正午,群臣三三兩兩自太極殿中走瞭出來,一邊緩步向著宮門漫步一邊私下議論著方才殿上的情形,中書令兼領吏部尚書楊恭仁用手遮著眉眼朝著天空中猛瞅,引得一旁的中書令封倫大為詫異,不禁打趣道:"一片晴空萬裡無雲,今日的天氣頗好,楊相若尋涉鳥,恐怕還早瞭幾個月!"

楊恭仁放下手來,一臉的凝重之色,全無半點笑容地道:"封閣老,大約是我眼花瞭罷,今天的月亮似乎早早便出來瞭呢!"

封倫一愕,情不自禁地扭頭望去,卻見一片白茫茫的日頭,其餘什麼也看不見。正欲笑,卻見走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崔善為神色凝重地轉過頭來道:"楊閣老眼睛沒花,我也看到瞭,當真詭異。"

封倫再次舉目,用手搭起涼棚,駭然驚見當空異狀,就在太陽金輪之側不遠許,一抹淡淡的銀輪悄然間現出瞭身形,他當即大吃一驚,脫口道:"怪瞭,午間月現,且還是滿月,這真是咄咄怪事!"

此時周圍的大臣們也都紛紛註意到瞭這般詭異景象,紛紛舉目上觀,大殿前的廣場上秩序蕩然。滿月於月初午間現於太陽之側,這等奇觀立時引起瞭紛紛議論。

"事反常則為妖,此等異象恐非祥兆!"

"不錯,這大白天的能看到月亮,本來就是怪事,竟然還是滿月,真真不可思議!"

"日月同輝,連古書上恐怕都沒有這般記載……"

"莫非下界有失德敗行之舉,致使上天降此警示?"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冷冷地言道:"那不是月亮!"

眾臣愕然回首,卻見發話的是走在後列的司天臺太史令傅奕。

正為天上的詭異天象弄得心神不寧的皇太子李建成笑道:"好啊,太史公在這裡呢,正好為我等解說一番,傅公,你說這不是月亮,那是何星宿?"

傅奕垂目語氣冷淡地道:"太子殿下,此宿在白日可見,於上古遺書中曾有記載,周厲王奔彘十五年,太白現於金烏側,是年也是共伯和元年。故而臣說這不是月亮,而是太白金星!"

李建成一怔,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站在一旁的封倫眉毛立時立瞭起來,厲聲喝道:"傅奕,你不要在這裡妖言惑眾,太白星不輕現,於今天下承平四海安寧,哪裡來的太白星?"

傅奕冷冷一笑:"封閣老,你說的這些下官不懂,然則你若要問下官那物什是什麼,下官便隻能據實相告。天象示警,自有其一定之規,不是封閣老一言可蔽的。"

"傅太史,你確認沒有看錯,那確實是太白星麼?"

眾人轉過頭去,卻見說話的人是隨後出殿的尚書左仆射裴寂。

裴寂被李淵留下說瞭幾句話,故而走在最後,一出大殿便見到如此詭異天象,也聽到瞭走在前面的眾文武大臣的議論,卻始終默然不語。此時見傅奕與封倫爭執起來,這才出言說話。

傅奕躬瞭躬身:"回稟老相國,下官不會看錯,那高懸日側的,正是太白金星。"

裴寂面上表情淡然,如無波古井,他輕輕點瞭點頭,卻沒有說話。

太白星白日貫空,主當朝者更迭,王莽篡漢,其時就有太白星現於長安上空。裴寂貴為宰相,雖不習天文,這個道理卻還是懂的。隻是當著百官,他心中驚懼卻不能夠表露出來。思忖再三,他緩緩開口說道:"山東道王珪、洛州屈突通、秦州柴紹近日都飛馬行文尚書省,大河以北已經數月未雨,就是南陽一帶,也旱象畢露,如今太白金星又現於晴天白日,看來……明年這個大災年……是躲不過去瞭……"

他忽地抬眼,凌厲的目光從百官身上掃過,目光所到之處,雖是盛夏,卻帶著一股徹骨的冰寒,他冷冷說道:"天象示警,是我等政事宰輔德不足以輔君親、才不堪以撫黎民之故。然此事畢竟關乎社稷,陛下下敕之前,眾臣僚不可妄言獲罪。慎之慎之!"

眾臣面面相覷,對這位實質上的朝政首輔的心意均已明瞭,當下轟然應諾。

裴寂轉過頭對傅奕道:"傅大人,在陛下下明敕之前,你暫且不要上表述說天象。"

傅奕昂然立直瞭身軀,棱著眼睛冷冰冰地說道:"我是太史令!"說罷,轉過身形一拂袖子,大步朝著宮門走去。

看著傅奕那桀驁不馴的身影漸漸遠去,裴寂心中暗自苦笑,看來這個耿直方正的太史令此番不將天捅個大窟窿是不肯善罷甘休瞭……

山雨欲來

李世民回到宏義宮,當即召集瞭尉遲恭、段志玄、程知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等十將到宏義殿前面的廣場上,毫不猶豫地公佈瞭李淵的聖敕,說畢他淡淡地笑瞭笑,悠然道:"敕詔如此,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們都是朝廷的人,於此大敵當前之際,理應為朝廷效命,為君父分憂。都回去準備罷,齊王殿下三日後午時起程,最遲在初五卯時三刻之前,你們到安化門外昆明池去見駕領命,否則自擔軍法。"

說罷,他竟不多囉唆,回身走進大殿,命左右將殿門關上,吩咐貼身內侍道:"速請舅爺過來,讓他在大殿等我。"

那內侍剛剛從大殿偏門出去,卻見大殿正門門分左右,尉遲恭自殿外走瞭進來。他反手將門關上,走到殿中跪下道:"大王,他們公推末將來……"

李世民揮手打斷瞭他:"你不必說瞭,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本王有事情讓你去辦。"

尉遲恭也不多說,叩瞭個頭道:"請大王吩咐。"

李世民點瞭點頭,說道:"你即刻去房杜二公府上,請二公過府議事,此事務須機密,不能使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就提頭來見。"

尉遲恭應瞭一聲"末將領命!"竟不再多問一句,也不顧兀自在殿外等候自己回話的眾將,大步自殿後走瞭出去。

李世民暗自穩瞭穩心神,坐在王座上呷瞭一口茶,還沒等他喘過氣來,天策府左虞侯車騎將軍侯君集便從右偏殿的大門外走瞭進來。他立定瞭身軀行畢瞭禮,沉聲道:"臣下都聽說瞭,大王有何教,但管吩咐就是!"

李世民看瞭他一眼,哈哈一笑,平平淡淡說道:"莫急,還沒到最後見真章的時候。此刻我們最緊要的就是不能心慌意亂,大敵當前,我們自亂陣腳,豈有不敗之理?局面兇險,自然不能輕敵,但克敵制勝,卻也不在這一時一晌。倒是有一件事,須得你親自去辦,不能假旁人之手。"

侯君集眼角眉梢滲出喜色:"大王但管吩咐!"

李世民沒註意到他臉上神情的變化,自顧自說道:"你此刻立即去城東靈感寺,在大雄寶殿內留下要那人來府的暗記,不必等他,直去常何府中要他今晚過府議事。別的我不多囑咐,唯'機密'二字汝素善之,此番尤其謹慎小心。"

侯君集也如尉遲恭般單膝跪倒行禮,說瞭聲"臣下領命!"竟也一句話都不多問,轉身自偏殿走出。

侯君集離去後,李世民沉吟片刻,長身站起,自偏殿出瞭宏義殿,一個從人也不帶,沿著宮中甬路一路西行,穿過禦苑來到瞭側妃楊氏的寢宮。

楊妃是前朝煬帝公主,義寧皇帝的姑姑,唐軍克長安時年方十四,後於義寧元年為李世民所納。此時她已為李傢生養一子,名李恪,於武德三年封蜀王,領益州大都督。若以大排行論,李恪雖是庶出,卻是秦王第三子。因排行第二的楚王李寬夭薨,故此李恪雖此時尚不滿八歲,然則在王府中卻是大多數王子的兄長,又素得李世民寵愛,故此雖居偏宮,地位卻僅在長孫氏生養的長子秦王世子中山王李承乾之下。

李世民一走近,站立在宮門口的內侍早已看見,尖著嗓子喊道:"大王駕到!"唬得楊妃急忙忙整理服飾拉著小蜀王來到殿門口,未及下跪,李世民已一腳邁瞭進來。

他一把抱起瞭小李恪,對蹲著身子正欲行禮的楊妃道:"罷瞭罷瞭,就不要多禮瞭。我來看看就走,你這一迎一送的,又是整裝又是下跪,工夫全都耗在這些沒用的禮節上瞭。"

小李恪瞪著兩隻黑豆似的眼睛興奮地盯著李世民,紮著手叫道:"父王安康!父王安康!"

李世民滿心的陰鬱情緒被兒子這脆脆的一聲呼喚掃得一幹二凈,他哈哈笑道:"恪兒又淘氣瞭是不是?看父王怎樣罰你!"說著湊過嘴去在李恪雪白粉嫩的小臉上親瞭一下,硬硬的胡子茬紮得李恪扭著臉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的楊妃見瞭也不禁跟著笑道:"大王心情好得很呢!今日怎麼有空到臣妾這邊來瞭?"

李世民一邊逗弄李恪一邊說道:"走過這裡,過來隨便看看。我終日在外邊跑,還悶得不行。你們母子終日守在這裡,怕不悶死?"

李恪伸展著胳膊叫道:"父王帶恪兒出去,恪兒要騎馬!"

李世民輕輕擰著李恪的臉蛋逗他道:"等天氣涼快瞭,父王帶你到北海池去泛舟,到禦馬廄去騎馬,好不好?"

李恪大為興奮,叫道:"好!好!"

楊妃微笑著說道:"到太極宮去泛舟騎馬,那可得有陛下的敕旨。"

李世民一笑:"哪有那麼多規矩,老爺子一見孫子,保管嘴都笑歪瞭,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規矩。"

楊妃想瞭想,說道:"那臣妾也得先稟明王妃娘娘,別的王子去不去……"

"既然要去,自然都去,否則有人要在背後數落我偏心。"李世民笑意盎然地打斷瞭楊妃的話。他臉上露出瞭頗為神往的神情,嘆道,"北海池那邊,多少年沒有去過瞭,那裡是什麼樣子,我都有點記不真瞭。"

楊妃笑瞭笑:"臣妾倒是還記得。"

李世民看瞭她一眼,笑道:"我倒是幾乎忘卻瞭,你自小便是在太極宮裡長大的。我記得北海池子邊有座殿,卻從沒進去過,那殿名字叫……叫什麼來著?唉,看來我是老瞭,連殿名字都記不得瞭!"

楊妃笑吟吟地道:"那是臨湖殿,它隔在長生殿、禦花園和北海池子之間,從玄武門進宮敕見的大臣們,都得從臨湖殿邊上過去,否則就得繞過禦花園的那一大片林子從宏義宮的小路穿北掖庭過去,太費周章瞭。臣妾記得早年間臨湖殿開啟過一次,父皇帶著臣妾還有一些兄弟登上二層,從那裡北可以看到玄武門內的軍衙,西可以看到長生殿內的光景,往南能夠看到甘露殿和神龍殿,連兩儀殿都依約能夠看見,三個海池子就更不必說瞭,站在樓上,盡收眼底!可惜瞭,終父皇一朝,臨湖殿隻開瞭那麼一次,後來臣妾委身大王,就再沒進過宮,也不知道那殿那閣如今是何等光景瞭。或許後來又開啟過,隻是臣妾不知道罷瞭!"

李世民兩隻眼睛帶著笑意看著小李恪,嘴上卻回答著楊妃的疑問:"那大殿自大唐建政以來一直封著,從未開啟過。不過它北面的紫宸殿我卻上去看過,依高度而言,紫宸殿應該正好擋在臨湖殿的前面,看不見玄武門才對。"

楊妃眨瞭眨眼,失笑道:"大王沒上去過,自然不曉得,紫宸殿和臨湖殿實際上不在一趟線上,從臨湖殿的東北角恰好能夠穿過紫宸殿頂東南角的飛簷看到玄武門的情形。"

李世民把李恪放在瞭地上,呼瞭一口氣道:"好瞭好瞭,有機會我也上去看看,不過要開啟臨湖殿恐怕真的得有父皇的敕旨,先不說這些個沒用的瞭。你好好看顧恪兒,等入瞭秋,我帶你們進宮到北海池子裡去泛舟!"

楊妃抿著嘴又是一笑:"殿下怎麼瞭,北海池子那邊水淺,隻能泛兩個人乘的小舟,要泛十幾個人的大舟,非到長生殿西南邊的東海池子不可,那邊是內城裡的內城,沒有陛下的敕旨,可是萬萬不敢擅闖的。"

李世民拍瞭拍腦袋,哈哈笑道:"是啊,是我糊塗瞭!"

他嘆瞭口氣:"外間一堆煩心的事,難得在你這裡盤桓片刻,松泛松泛身子骨,也散散心。這幾日天氣太熱,你和恪兒都不要外出,小心著瞭暑氣不是鬧著玩的。再說……"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如今長安城局面詭異朝政復雜,再沒有比這秦王府更能躲清靜的世外桃源瞭……"

《唐·玄武門(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