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這天晚間,郭煌傻子似的隨著凌清揚來到瞭香港問鼎大酒店。很快,被一位紅衣侍者引入瞭飯店頂層的帝豪大客廳裡,一場燭光酒會將在這裡舉行。隻見鋪著鮮紅餐佈的長形桌上,擺滿瞭香檳和水果,放置著名貴的刀叉餐具,調酒師在這裡大展才技,將一杯杯色彩繽紛的高腳杯獻給兩邊就座的客人。請來的客人中不乏銀行董事長、軍火巨商、石油大王以及他們的夫人們,在頭頂枝形水晶燈的照耀下,滿室顯得珠光寶氣。坐在桌角的郭煌此時不會知曉,今天所邀的客人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全是沖著文物來的。

不少人知道,由於中國文物的大量流失,中國政府對境外的文物拍賣活動十分關註,並且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申請,要求堅決遏制販賣被盜文物的行徑。對此的答復也是明確的:隻要能在拍賣會前出示合理憑證,就可以阻止此類文物的拍賣。就此,明目張膽的非法競拍活動開始收斂,特別是對於館藏被盜的文物,一般的購買者不敢輕易染指,隻能將這種活動轉入地下。

酒宴不久宣告結束,隨著杯盤撤去,長形桌前移來瞭一個立式拍賣臺,在神秘的燭光映照下,走出來一個拍賣師,此人長得圓腦殼小白臉兒,打著黑色的領結,如果不是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簡直就像一個街頭地攤的小販。不料他口齒伶俐、極富煽動性,雖然聲音不高,卻能不斷將賣價推向高潮。初拍的物品僅是玉雕漆器一類的大路貨,但坐席上還是熱烈響應著,隨著雙語的報價聲,人們沖著拍品此起彼伏地舉著牌子。凌清揚向侍者要瞭份拍品說明書,和郭煌悄然坐在瞭後一排上。

“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拍賣師微微頷首,做瞭個富有意味的手勢,“剛才的拍賣僅是一個小小的序幕,我現在宣佈今天最具價值的拍品粉墨登場瞭。”他的聲音陡然升高。

“請出示今天的一號拍品——貴妃春日郊遊圖!”

隨著穿旗袍的小姐手持托盤走到臺前,拍賣師將三張疊放的壁畫展示給大傢,他身邊的電子屏幕上,立即顯示出拼接起來的一幅仕女圖,正是那個懷抱如意的藍衣侍女,畫中人儀態萬方,光彩照人。場上立刻像刮起瞭旋風一樣響起瞭唏噓聲。拍賣師將圖片調到最佳的清晰度,繼續介紹說:

“古人說,借一斑略知全豹,咱看到的僅是大幅壁畫中的一幅。有人問,為什麼要切割,原因很簡單,墓門不是城門,必須化整為零,悄悄地取出來。”拍賣師此時故意做瞭個狡黠的鬼臉兒,繼續饒舌。

“但有一點,切割人格外憐香惜玉,她們每個人都毫發未損——完全是原封未動的處女!”

此時,十四張分割開來的壁畫在屏幕上組合成郊遊圖的中心部分,惟一的缺憾是其中的持燈宮女獨少瞭頭胸部。臺下議論聲已經完全蓋住瞭拍賣師的聲音。買主們躍躍欲試,不少人手中的標價牌開始晃動,隻見拍賣師又將屏幕調至藍衣侍女,接著又道:

“諸位女士們、先生們安靜,首先請允許我向大傢介紹,壁畫的鑒賞主要是看什麼呢?對,主要看線條。大傢看這仕女的服飾,上穿小袖羅襦,半胸袒露;下穿曳地紗裙,薄似蟬翼,使全身的線條若隱若現,給人以美妙的遐想,這種畫風一掃唐人以胖為美的風格,線條清新流暢,色彩濃淡相宜,真可謂有‘曹魚出水,吳帶當風’之妙。”

拍賣師將手指按向屏幕控制鈕,放大瞭仕女圖局部的線條,立刻引來眾人更大的贊美之聲。

“拍賣師先生,我要糾正你一下。”未等對方再說下去,席間突然站出一個人來,大著嗓門道:“是‘曹衣出水’,而非曹魚出水,說的是唐代畫師曹不興的線條運用,就像著衣沐浴剛從水中出來一樣,有一種衣紋貼體的逼真。”

大廳內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投向瞭這個語出驚人者。他正是郭煌,旁邊的凌清揚正在扯著他的衣襟制止他。

“果然是天外有天!看來這位先生定是內行,這更能佐證我們這批壁畫的價值。‘曹衣出水’,已有如此精辟的解釋——這吳帶當風指的就是吳道子的畫風,大傢看這人物的衣飾飄帶,就像臨風飛舞的雲霓,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動感……”

未等拍賣師說完,兩邊的競拍牌子就高舉如林瞭。

郭煌按捺不住還要說話,早被凌清揚狠命扯在瞭座位上,這才悻悻然作罷。

緊接著,拍賣師又先後出示瞭手持玉拂的綠裙仕女、托舉宮燈的黃裙仕女。最後,像舉行祭祀儀式一樣閉上瞭眼睛,待托盤再次遞上時,他神色莊重地打開瞭蒙在上面的紅絨佈,立刻,那件被稱之為東方維納斯的持扇仕女圖躍然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全場的嘩然與驚嘆,蓋住瞭拍賣師的解說聲。人們大張著嘴巴,睜大瞭眼珠,欣賞著這曠世的瑰寶,全然被古人的藝術創造力征服瞭。

拍賣師乘機煽起瞭拍賣狂潮,他環視眾多高舉的牌子,開始從第一幅藍衣侍女競拍,一下子賣得15萬美元。拍賣師愈加興奮起來,他春風滿面,妙語連連,手勢也更為靈活,細長的手指不停變換著數字,兩手左右開弓指點著場內的競拍人,口中語如爆豆般喊著報價,陡然又把雙臂懸在空中,那模樣就像小澤征爾在做指揮。全場的競拍高潮就這樣一浪高過一浪,拍價一路走高,當最後那幅持扇侍女亮相時,賣場上的角逐已達白熱化。拍賣師以手示意一位紅衣銀發的女人:“這位女士出價10萬美元,哈——10萬美金,有加價的嗎?好,那位先生出價11萬。11萬,有加價的嗎?噢,還有這位先生13萬。第一次。13萬第二次。嗬,這位漂亮的女士出價15萬美金。哈,還有一位20萬。有出更高價的嗎?20萬。20萬一次。20萬二次。喲,還有這位先生願出價25萬美元。25萬美元第一次。25萬美元第二次……”拍賣師俯瞰全場,緩緩舉起拍賣槌,他故意不看前排,剛才報起價10萬美元的紅衣婦人已經站瞭起來,肥胖的手臂不停地搖晃牌子,上邊寫著30萬美元的標價。

議論之聲鼎沸,看來這位富婆是志在必得。30萬美元是個不小的數目,能夠和她競拍的對手到這個時候看來不會再有。人們的目光開始在全場掃視著,而後又無可奈何地再把目光投向瘦骨嶙峋的拍賣師,等待他高揚的槌一舉定乾坤。就在這時,一直坐在右側拍賣委托代理人坐位上的年輕女士舉起瞭牌子,標價是35萬美元。

“40萬美元!”銀發老太不甘示弱再度舉牌。

“45萬美元!”年輕的委托代理人舉牌,她穿件和拍賣師一樣顏色的天藍色西服,胸前綴著一朵小紅花。

“50萬美元!”老太再度舉牌,略顯有些猶豫。

“55萬美元!”藍衣代理人舉牌,表情平靜,似一泓秋水。

“60萬美元!”銀發老太最後一搏。

“65萬美元!”

以後的雙方出價既急又快,一分鐘內的叫價次數達到瞭21次,每次以一萬美元的數額疊加。

“……”

人們全都瞪大瞭眼睛,屏住瞭呼吸,觀看著這場真正的龍虎鬥,巨額報價的背後,代表著雄厚的實力。特別是那個藍衣代理人,像是有意在與銀發老太較量,隨著拍價一路飆升,沒有片刻的猶豫就把牌子高高舉起。人們的脖頸幾乎要發酸瞭,每個人的雙眼像被拴上瞭線,在兩個點之間像木偶似的把脖子扭來扭去。

老婦人有些疲憊瞭,終於,她沒能再舉起牌子。

“88萬。88萬第一次。88萬第二次。88萬第三次。成交!”

直到最後的一聲槌響,拍場內爆發瞭一陣經久不息的喝彩聲。這喝彩不是給拍賣師的,也顯然不是給代理人的,而是代理人身後的那個神秘的買主,因為今天精美的十四幅壁畫全被幕後的這位買主包攬瞭。

“諸位,我們今天的燭光晚宴圓滿成功,所有拍品全部告罄。其中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主顧囊括瞭所有精美絕倫的壁畫,看來他或她是一位識貨人,是一位人類文明的庇佑者,我們也跟隨著他或她享受瞭一次中華古文物的盛宴大餐。讓我們再次感謝這位女士或先生,也歡迎各位下次拍賣會再次光臨!”

拍賣師風度翩翩深鞠一躬謝幕。場內的人們也逐漸散去。隻餘下委托代理人正在收拾著桌上的資料。

郭煌註意對方起身欲走,便匆匆走瞭上去。

“請留步,我冒昧打擾一下,你能告訴我一下有關委托人的情況嗎?”

“請原諒,這是商業秘密,恕不奉告。”藍衣女士平靜地回答,臉上依然掛著矜持得體的笑。

離開競拍場的郭煌,從坐上凌清揚那臺紅色的寶馬車就一言不發,憤怒、震驚和焦慮烤炙著他。他無法想象這些連自己都沒見過的瑰寶,竟在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裡一下子冒出來,這些偷天換日的竊賊是些什麼人,又是如何讓這批壁畫漂洋過海的,最為可恨的是,這些藝術珍品竟成瞭拍賣場中金錢的俘獲物,眼睜睜看著買主將它們席卷而去,真使他扼腕痛惜。

還令郭煌大惑不解的是:凌清揚提前得知此事,又拉瞭他來觀陣,面對如此局面竟然無動於衷,一次也沒有報價舉牌。她究竟拉自己來是做什麼?她和這股混濁的暗流究竟是什麼關系?想到這裡,他不禁襲上瞭一種悲涼,覺得自己受瞭假象的迷惑,成瞭一個被愚弄的玩偶,男人的自尊受到瞭極大傷害。他現在已經無需凌清揚做出任何解釋,整個思維都麻木僵滯瞭,任窗外霓虹閃爍的夜香港如何光怪陸離,都毫無半點興致,直到凌清揚喊他下車,他還懵懵懂懂。

這一切被凌清揚看在眼裡,卻一言不發,引著這位拗畫傢上瞭自己寓所的電梯。見電梯間別無他人,便有意挑逗道:“依你郭大俠看,這是不是梁州被盜的那些壁畫?”

郭煌沒好氣兒地接口道:“再說什麼都已經晚瞭,滿屋子沒有一個好東西,我詛咒他們註定要進阿鼻地獄!這些人太可恨,太該詛咒瞭。”

“你在說誰?”

“我還能說誰?過去老毛子用槍炮,現在的鬼子用鈔票,反正都是搶。隻怪我郭煌身無分文,還心憂天下,我真恨不得當時手中有一把快槍!”

“怎麼,你還想打劫?!”

“不錯,我連殺人的心都有。萬惡窮為首啊,誰怪咱梁州人窮,人窮志短,為瞭錢恨不得把祖宗的東西掘地三尺都拿來賣。”看凌清揚那副熟視無睹的表情,便又加瞭一句道,“還有些中國人眼看著自己祖宗的東西白白流走,卻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

“嗬,沒想到大畫傢火氣還不小哩。”凌清揚聽出郭煌的弦外之音,卻不在意,走出電梯間,徑直朝住所而去。不想這畫瘋子卻不依不饒,邊走邊慪氣道:“我看這樣,清揚,如果沒有別的事兒,我還想盡快回梁州,這高樓大廈擠得天都快成瞭一條縫,我受不瞭。”

凌清揚對郭煌這種激烈的情緒付之一笑,像哄孩子一樣挽起瞭對方的胳膊,邊開啟瞭傢中的房門。進門先踢甩掉一雙高跟鞋,喚侍者準備晚餐。等兩人坐定,她莞爾一笑道:“再急也得過瞭今晚吧,大畫師要走誰敢強留,不過還有件小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看凌清揚沒有勉強自己的意思,郭煌憋的那股邪火也稍稍有所平復。晚餐是讓侍者端到陽臺餐桌上的,侍者在白色的圓桌上放上瞭四盤精致的飯菜。凌清揚一雙嫵媚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背後遼闊的大海和眼前晶瑩透亮的香檳酒使郭煌的煩躁漸漸冷卻下來。隨著碰杯,他的腦海裡又開始縈繞起那些色彩斑斕的壁畫來。

異常寬大的陽臺面對著漸入冥色的大海,落日已接近海天連接處,海水像天空一樣被映成瞭橙黃色,金波漣漪,極目遠望,水天一色,其中鑲嵌著星星點點的漁舟和渡輪的燈光,間或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聲。

用完晚餐,凌清揚示意郭煌跟她在住室各處轉一轉。這套住室比梁州的兩層小樓面積還大,而且房間套著房間,有幾個房間是密閉的,全是暗藏的人工燈光,顯得神秘莫測。最後打開的是一間雅致的小客廳。郭煌剛踏進室內的地毯,燈光便熄滅瞭,室內頓時一片黑暗,他剛要發問,隨著身後開關的撳動,燈光突然大亮,炫目的光亮使他閉上瞭眼睛,等再次睜眼時,他註意到客廳中間放著一張天然大理石的圓桌,桌上放著的東西被一塊紅綢佈嚴嚴實實遮蓋著。

“請大畫師郭煌郭先生揭幕剪彩。”凌清揚在他身後故作誇張地喊道。

郭煌滿腹疑惑地走上前去,伸手打開蒙著的紅佈,他一下子驚呆瞭:桌面上是一個雕花的紅木托盤,托盤中竟是一摞精美的壁畫,其中最上面的一幅,正是那件已拍出天價的持扇宮女圖!

郭煌按捺不住劇烈的心跳,他俯下身子用手指一一點數,排在地板上仔細端詳,總共十四件,一件不少,正是拍賣會上展示的全部珍品。燈光下這些美麗的侍女,一個個風韻綽約,明眸顧盼,仿佛在等待著識貨人對自己的欣賞。

郭煌差一點兒跪下來頂禮膜拜瞭。他一時鬧不明白,這些寶貝究竟是怎樣從藍衣女士手中奇跡般地跑到瞭這裡。他狐疑地轉過身,看身後的凌清揚早已斜倚在沙發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眼角透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你是隻狼啊,死盯著我。”

郭煌聽著這句撩撥的話,慢慢放下瞭手中把玩的青銅器,突然扭轉身,像隻豹子一樣撲瞭過去,一陣暴風雨般的狂吻之後,他又一把將這個工於心計的女人抱得腳腿不沾地,在屋裡旋轉瞭三四圈,暈得凌清揚咯咯笑著隻是告饒。

“好哇,你連我也耍瞭,真是一條玉面狐貍。”郭煌忘乎所以,狠命在對方豐腴的肩頭嘬瞭一口。

“小傻瓜,要是你個直腸子,好東西就是摟在你懷裡,也早給人搶去瞭。”

凌清揚用指尖兒狠點瞭一下郭煌的額頭,算作對他慪氣的報復。兩人笑著,又一齊滾落在沙發上。

“告訴我,你是怎麼玩的戲法?”郭煌氣喘咻咻地問道。

“拍賣場必須有代理人,隻有這樣做才安全。”

“你打算怎麼辦,就讓這些稀世珍寶在你這小屋裡長眠嗎?”郭煌撫順著對方的鬢發,端正瞭她的臉。

“你說我該怎麼辦?”凌清揚撥開瞭他的手,正色地問道。

“你該不會把它們再出手瞭吧?”郭煌的狐疑中透著擔心,他真不知這些東西在這個神出鬼沒的女人手中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它們既然已經屬於瞭我,怎麼處置全是我的私事。敢問郭大顧問,你有何見教嗎?”凌清揚竟認真起來,她瞪大一雙眼睛,盯住男友的嘴巴。

“你該把它們帶回該去的地方,這東西絕不能私存。”郭煌脫口道。

“郭煌,你要看仔細瞭,這上面標明是梁州的東西嗎?你不是也畫過這種畫的嗎?到底是真品還是仿品你能定得瞭嗎?”

“我已經仔細看瞭壁畫上的顏色,上邊用的石青、石綠、石黃和朱砂全是礦物質材料,千真萬確是梁州古墓的東西。”

“你是狗屁不通!”凌清揚未等郭煌說完,早已把他推在瞭一邊,鐵青著臉一屁股端坐在沙發上:

“虧你想得出郭先生,你不是塊榆木疙瘩也是個呆子。梁州警察給瞭你多少獎金?你是成心讓我人財兩空吧,到時候你到監獄給我送牢飯去?!”凌清揚對郭煌的憨氣覺得不可理喻,又好氣又好笑。

“你想到哪去瞭,你又不是從盜賊手裡拿到的東西,沒有明知的故意,他們要找找拍賣人……”郭煌試圖想扭轉凌清揚的主意,沒想到一下子觸到瞭對方的痛處。

“郭煌,你怎麼說話像吃瞭燈草灰?我買它們的錢難道是氣兒吹出來的?你千萬不要忘瞭,我也是中國人,東西在我手裡難道不比放到梁州安全?到現在案子還沒有破哩……”凌清揚越說竟然越激憤起來。

“你以為梁州警察是吃幹飯的,這東西放在手裡早晚要出大事情!”郭煌激動起來,倒變得清醒起來。

“你讓我歸還梁州,憑什麼?梁州給我的是什麼東西,是眼淚,是屈辱,是痛苦……”凌清揚有些失態,喉頭也哽咽起來。

“你就那麼恨梁州?梁州的老百姓連同政府的官員欺負你瞭嗎?天天拿你當神供著,不像我郭煌一介書生,靠街頭典文賣字為生,即便這樣,換瞭我,這東西也絕不會私藏。”郭煌自恃理直氣壯,加重瞭語氣道,“清揚,你難道這輩子圖得就是多賺點兒錢嗎?”

“錢有什麼不好?莫說生意人以賺錢為本,誰離瞭錢能活?沒有錢你能在這兒和我說話?沒有瞭錢人傢會認識你算老幾?!你這個藝術傢不也是為瞭錢才去搞仿畫,差一點兒把命也丟瞭進去?”

郭煌被觸動瞭心事,有些羞惱,便反唇相譏道:“我是說賺錢不可過分,也得叫別人過得去。我早就想問你,龍海這條龍叫你給掐死瞭,你沒有想一想,剩下的工廠工人該咋辦?”

“郭煌,你這叫替古人擔憂——這商場如戰場,他龍海就是不栽到我手裡,早晚一天也得崩盤,我研究過大陸的政策,他屬於違法變性用地,再用合資名義搞土地轉讓,占盡瞭國傢的便宜,靠政府的貸款發不義之財。這種人是自孽,不可活,你倒狗哭起耗子來瞭。”凌清揚一旦動怒,嘴就像刀子一樣不饒人,“我說你這個人當瞭婊子還要立牌坊,你別不願意聽,我最討厭的就是你虛偽!”

“好,好。我虛偽,”郭煌遭瞭搶白,登時變瞭臉,把憋足瞭的氣恨變成瞭一句話,“你要是煩我,我還真是不奉陪瞭,現在就走……”郭煌一甩手站起來,抓起西服梗著脖子就想邁腿,不料被身後一個溫軟的肉體緊緊箍住,一時竟動彈不得。頃刻之間,鋼牙利齒的女人不見瞭,另一個凌清揚貼在他的耳邊,用輕柔的粵語呢喃道:“一個大男人,就這樣小心眼兒,還說是當代的鄭板橋哩,我說連個竹板橋都不是……”

“你說我是什麼?”

“是根糠心大——蘿——卜!”

這時郭煌的臉上突然沒瞭表情,顴骨處的肌肉抽搐瞭幾下,露出瞭從未有過的古怪神色,把凌清揚嚇瞭一大跳。她哪裡知道,這是郭煌內心極端痛苦時才有的狀態。郭煌此時知道這批文物攥在手上意味著什麼,換瞭任何一個人他都會撕破臉拼瞭命,可偏偏對方又是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他無法決斷又不能解脫,這種積鬱的憤懣使他爆發出一股蠻力,猛地將凌清揚一把甩開,順手抓過酒櫃中的一瓶路易十八,扭瞭瓶蓋嘴對瓶口仰脖一陣倒灌,霎時間咕嘟瞭半瓶子,而後扭身跌落在沙發上,瞪著一雙大眼向著一時不知所措的凌清揚。

“你說我虛偽,我最起碼還不是個黑心蘿卜,隻怪我瞎瞭眼。古人說‘商人重利輕別離’,這話一點也不假,商人愛文物和文人愛文物本來就風馬牛不相及,我還在這兒自作多情呢。”

郭煌喝瞭酒就臉紅,這半瓶酒下去,騰地連眼珠子都燒紅瞭。

“哈哈,說我虛偽?梁州城就剩下我一個偽君子瞭吧,”他提高瞭聲調,傷心地望著手中的那瓶酒,“這些年我無傢可歸,找不著一個同類,隻有找你啊,你是我的愛,我隻和你做愛,咱的做愛方式很獨特,不管你是啥酒,叫何芳名,隻要盡性喝,就會達到激情四射的高潮,而且不會有人說你道德敗壞……”

郭煌已蓬散瞭頭發,一臉癡情傻漢的模樣。“和酒做愛,還會生兒育女,我的詩、我的畫,我的《鄉關何處》是我愛得一塌糊塗時生的私生子。同行說我瘋,世人罵我癡,好朋友說郭煌這輩子不跳黃河也得挨炸子兒,實際我很清醒。人們像狗一樣捧你添你,是為瞭要你的畫,他們隨意糟蹋你的名聲,是因為你和他們不同,爹媽生我在這個世界上太早瞭,我找不到回傢的路,找不到一個睡著覺的枕頭……”

郭煌滔滔不絕,攥著酒瓶又要喝,被凌清揚一把扯住瞭,她真不知道這酒會讓一個人變得這麼可怕。

“好,你搶我的愛人,那我問你:你比它還愛我嗎?”郭煌一把把酒瓶摟抱在懷中,濃黑的眉毛也抖動起來,“哦,你在問我吧,清揚,好,我今天答復你,我愛你,超過瞭你愛我,你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你能聽懂我的話,讀懂我的心,稱出我的人格和價值,你成瞭我的詩、我的畫、我的傢園、我的新娘、我全部的愛,隻有你才能把我這匹狂奔的烈馬馴服,套上生命的韁繩。在此之前,我恨女人,不敢正眼看女人。是你給瞭我第二次生命,使我化蛹為蝶。我和你在一起時真想喊你一聲媽媽。你知道我有多麼愛你,愛得沒有年齡、性別的界限,愛得超過世俗間所有的男歡女悅,我要用事實明證:男女之間除瞭性欲需要之外就無事可幹瞭嗎?可是,我錯瞭……”

凌清揚見酒精在對方的體內作怪,不知要鬧到什麼地步,急忙端過一杯濃茶,不想一下子被郭煌打得全潑在瞭地上。

“你不要以為我醉瞭,我從沒有現在這樣清醒。我要告訴你,如果你一旦不再是我心目中的愛人,我會毫不猶豫地離你而去,我郭煌有獨立的人格,不願意做一個富婆腰帶上的擺設。盡管我曾有過想靠你實現我畫傢夢的卑劣念頭,但是歸根結底我不是那種人。清揚啊,狹隘和自私會引發災難和不幸,可災難和不幸又能使人寬宏大量,寬宏大量是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文明的標志。在梁州城不管是高官還是平民、富翁還是乞丐、嫖客還是妓女、畫傢還是模特兒,包括侮辱過你、仇恨過你的人,他們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難言之隱,各有各的令人同情和值得尊重之處,不管這個城市對你對我的命運如何苛刻和不公正,我們都不應該背叛它。因為這地下埋著我們的祖宗,是我們靈魂的傢園和歸宿。”

凌清揚知道畫傢此時這番近乎於譫語的話是極其理性的,因而使她的心受到瞭強烈震撼。多年來商場黑道的波詭雲譎,使她很少聽到這發自良知的聲音,她真沒有料到,在喧囂的現代都市,社會的底層和民間還有真情在。

“你累瞭煌弟,咱今晚啥都不說瞭,先睡覺,一切等明天太陽出來時再決定,好嗎?”凌清揚領略瞭郭煌的倔強,便有意緩解。可不料對方竟不依不饒。

“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說醉話,說實在的,一斤二斤放不倒我郭煌,我明明白白告訴你,熊掌和魚不能兼得,你隻能要一頭,有它無我,有我無它,你看著辦。”

凌清揚知道郭煌操心的就是這批壁畫,可下這個狠心她的確沒有思想準備,這絕不是一筆可以隨意表態支配的小財產,它涉及到自己後半生的整個打算,真是兩難交並進退不得。看著這張被淚痕酒漬塗花瞭的小白臉,她真覺得又恨又愛更難割舍,於是便換瞭一副面孔,掏出口袋裡的小鏡子對著郭煌說,“哭也哭瞭,鬧也鬧瞭,你得洗瞭三花臉,咱再商量不遲嘛。”

在這一剎那,那鏡子的背面正好對著凌清揚。她突然像想起瞭什麼。

鏡子裡的郭煌摸瞭摸自己的淚臉,而鏡子背面那張孩子的照片正對著凌清揚。在這一刻,有一個念頭從她腦子裡突然冒瞭出來:面對這個九頭牛也拉不過來的男人,興許這倒是眼下惟一的解圍辦法。於是,她一把抓住郭煌的手道:“這樣吧,我還有一樁重要的事情求你,等辦完瞭這件事你再走,我決不攔你。現在,也隻有你能幫我。”

“我能幫你?”郭煌奇怪瞭,他以為對方又在玩弄心計,便說,“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我幫你鑒定文物真假的事已經做完瞭,還能幫你什麼?”

“記得我在梁州為我朋友找女兒的事嗎?”

“當然記得,可你始終沒有提過那個朋友的名字嘛。”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瞞你,其實那個女孩兒就是我的女兒丫丫。”凌清揚無限憂傷地翻過瞭小鏡子,露出瞭小女孩兒天真無邪的照片。

郭煌嘭地把酒瓶蹾在瞭茶幾上,瞪圓瞭眼睛看對方是不是在騙他:“你的女兒?你的女兒咋會跑到梁州?!”

“你現在不要刨根問底,到時候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

“看來你還是信不過我,還在跟我打啞謎,女兒在梁州咱應該馬上回去才是,我好幫你打聽呀。”郭煌顯然被這個怪異的請求所吸引,不過有些丈二和尚不摸頭腦。

“我好像找到她瞭,但還不能完全確認,隻有你最適合做一下這個工作。”

“她現在哪兒?”

“就在香港。”

“你說是誰?是何雨?!她是你的女兒?!”現在輪到郭煌莫名驚詫瞭。

“是啊,她就是我失散二十多年的親生女兒啊!”凌清揚的聲音顫抖,淚光盈盈地看著小鏡子,猛然撲到郭煌的懷中,緊緊摟抱著他,箍得他胸口一時氣短。

“清揚,我說你是思女心切都得瞭癔病瞭,”郭煌把她的臉正過來,不無埋怨道,“昨天是白舒娜,今天是何雨,我看你是看花眼瞭,該不要再認一個警察當幹女兒啦。”

“我是認真的郭煌,憑母親和女兒之間的感覺,憑她走路、說話的模樣,愛臉紅的習慣,包括皮膚、身材都和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一模一樣。”

“就憑這些?”

“還有年齡,她的出生年月和丫丫正好是一天,而且還是個養女。”

“依我畫傢的眼光看,一點兒也不像。我也不會去幫你討這個沒趣。就憑這些你認她,她能認你嗎?”

“還有一件信物,是我祖上的傳傢玉墜,如果她有,就可以確信無疑瞭。”凌清揚近乎於執拗起來,“要知道煌弟,隻有在香港問她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在這裡我又能依靠誰,我沒有親人,隻有靠你瞭,你一定要答應我呀……”凌清揚說到傷心處,隨著胸膛的起伏,開始大聲抽泣起來,剛烈的女人一旦痛哭是可怕的,就像積蓄已久的山洪突然暴發,洶湧的淚水帶著嗚咽沖擊著人的心房。凌清揚全身猛烈地抖動,那尖厲的哭聲就像一個脆弱無助的孩子,兩手痙攣地伸開,全身癱瞭一樣趴在瞭郭煌的身上。

郭煌就怕見人哭,特別是女人。滂沱的淚水霎時淹沒瞭兩人之間的沖突。郭煌一時沒瞭主意,現在輪到他來好言勸慰對方瞭。身心俱疲的凌清揚此時倒在郭煌有力的臂彎裡,開始訴說起女兒出生前後的種種遭遇。不知不覺,海關的大鐘已經敲響。

凌清揚此時已完全陷入淒切的悲傷之中,她已經不能自持,隻在嘴裡喃喃地念叨著:

“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命根兒……我不能再失去她,哪怕舍瞭這文物,這傢產,我也要我的丫丫……隻要她肯叫我一聲媽媽。”

郭煌受瞭深深的感動,一時對這個女人充滿瞭同情與愛憐,他拿起小鏡子不住地端詳,腦子裡不斷復映著何雨的形象。在凌清揚看來,他像是下瞭幫助她的決心。

“我一定找到她,讓她來認自己的母親……”

他輕輕抹去凌清揚臉上的淚,把變得柔弱無骨的女人擁在胸前。兩個人誰也不再做聲,沉浸在一場風暴之後的平靜之中。就在這時,屋內突然燈光盡熄,陷入瞭一片大黑暗之中。起初,兩人還以為是局部停電,繼而,郭煌突然聽到窗外有什麼動靜。他丟下凌清揚,跨步走到剛才那間密室的門口,隱約發現落地窗處有些異樣。湊著窗外的微光細看,像是一個人影伏在那裡,他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聽見窗外撲通一聲,發出重物撞擊的響動聲,打開窗戶,卻見一根繩子懸吊在陽臺上,還在微微晃動……

等凌清揚點著蠟燭踉蹌著撲到圓桌前,發現蒙在壁畫上的紅佈已經不翼而飛,那疊壁畫已從中間錯動開來,顯然是被人抽動瞭!

郭煌第一次看到瞭凌清揚的驚恐,連聲音都變瞭腔調。他急忙幫著點數,發現竟少瞭藍衣侍女圖的其中一塊。不知為什麼,放在最上面的持扇宮女圖卻紋絲未動。

這是誰幹的,是警察?還是另外的圖謀者?凌清揚不得而知,她下意識地用手護住桌子上的壁畫,向郭煌低聲而急促地說道:“快,這兒不安全,得馬上換個地方!”

《污點(瞞天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