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臨危受命

與此同時,南方某省會城市的一傢大型房地產集團。風塵仆仆的蘇娜剛回到辦公室,兩個年輕的女白領便跑進她的辦公室,像小妹妹一樣纏著她,向她討要禮物。

一個短發女生說:“蘇姐,你出差半個月,想死我們瞭,我倆天天盼著你回來帶禮物給我們呢。”

另一個長頭發的女生拽著蘇娜的胳膊,說:“蘇姐,這些天我聽你的勸告,和那個渣男分手瞭,我盼著你趕緊回來和你說說心裡話呢。”

短發女伴嘲笑她:“是啊,自己躲起來哭瞭一天一宿,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沒臉見人。”

蘇娜看瞭長發女生一眼,說:“你的眼淚真不值錢,為瞭一個腳踩兩條船的男人哭腫瞭眼睛?不值得!”

蘇娜從包裡掏出精心挑選的化妝品送給她倆,兩個女生興奮得抱著蘇娜又蹦又跳。蘇娜又拿出兩本書,上面夾著一張寫著林寒江姓名和地址的便條,她遞給短頭發的女生:“一會兒我去向董事長匯報,你幫我把這兩本書快遞出去。”兩個女生接過書,看見林寒江的名字,低頭竊笑。

蘇娜正在整理文件,不明白兩個女生竊笑的原因,問她倆:“兩個傻丫頭,偷偷笑什麼呢?”

短發女生:“蘇姐,這個林寒江是你什麼人啊?你都給他寄五六回書瞭,是不是我們未來的姐夫啊?”

蘇娜瞪瞭她倆一眼,道:“別費心思瞎猜瞭,這個人是我的一個好朋友,正在寫一本環境經濟學方面的書,我隻是幫他收集一些資料。”

短發女生搖搖頭:“我們才不信呢,就憑我們心高氣傲的蘇姐能給他寄五六回書,這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蘇娜抱著文件往外走,說:“你倆省省心思吧,我做事情隻憑感覺,不在乎別人揣測。”兩個女生對視一眼,互相吐吐舌頭。

長發女生還拽著蘇娜的胳膊,問她:“蘇姐,聽說集團在這個城市的項目已經基本完工瞭,正要研究裁人呢,是真的嗎?”

蘇娜說:“我也聽說瞭,今天會議研究的內容就有這個議題。”

兩個女生聞言立刻一片愁雲慘淡,情緒低落。

長發女生一臉沮喪,說:“完瞭,我是失戀又失業。”

蘇娜口氣很冷靜:“鳥盡弓藏,抱著一棵樹吊死的人都是傻子,也許我也該給自己找一條退路瞭。”

齊江市公安局,副局長金波面前擺著一堆王武的案卷,墻上還有不少自殺現場的照片。金波是從軍隊轉業到公安戰線,精明強悍,言談舉止間透著軍人的颯爽幹練,又有點桀驁不馴的玩世不恭。金波在齊江市公安系統威望很高,送走瞭幾任局長,自己卻一直困在副局長的位置上前進不得。局長趙馳是從省廳下派來的,長於溝通聯系,但是在業務上沒有金波在行,遇到事情趙馳一般都會把金波推到前線,久而久之趙馳更像是一個甩手掌櫃,市委書記廖宇正曾經為此多次批評過趙馳。

金波看著現場勘查報告,皺起瞭眉頭。他在屋子裡轉瞭兩圈,最後下定決心去敲局長趙馳的門。

趙馳正對著鏡子系領帶,他每一次參加會議之前都會好好整理自己的穿著打扮。

金波快人快語:“趙局,我覺得王武的死有問題。”

趙馳吃瞭一驚:“什麼意思?不是已經認定為自殺瞭嗎?”

金波揚瞭揚手中的一張照片:“從現場痕跡勘查來看,還發現瞭一輛車的輪胎痕跡,這個線索並沒有追查下去。”

“那個現場人來車往,有車輛痕跡不是很正常嘛。”趙馳不以為然。

“部下告訴我,在現場發現瞭一處浮土上的交叉車痕,這輛車的痕跡是壓在王武車輛輪胎痕跡之上,說明到達現場時間晚於王武,那麼車上的人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可能目睹瞭王武自殺,二是他與王武可能見瞭面甚至是殺死王武的兇手。”

“那也不能排除可能是王武自殺後,偶然路過的一輛車吧?”趙馳提出問題,但是語氣也有瞭一些懷疑。

“你想,那個地方在郊區的江邊,早晨天還不亮,可以說是人車稀少,誰會沒事跑那裡去?而且,最可疑的是這輛車不是一般的車,從輪胎痕跡來看,這種車很少見,我判斷這輛車一定很值錢!”金波笑道,“我已經交給痕跡鑒定人員瞭,相信他們會給我一個答案。”

趙馳反而樂不起來:“你的意思是要推翻王武自殺的結論?紀委已經認定這個結論瞭,而且也以此為結論上報省委瞭。你弄出這麼一個事情來,誠心要讓市領導難堪啊。”

“怎麼上報是他們的事,我隻關心事情的真相,這是我的職責。而且,趙局,還有一件事也讓我懷疑。”

“你的疑點真夠多的,說吧。”

“一個奉母至孝的大孝子,在遺書裡怎麼一個字都沒有提及他的老母親,尤其他母親又癱又瞎,沒有生活自理能力,這不能不讓人起疑。”

“那你想怎麼辦?查下去?”趙馳看著金波,神情裡看不出支持還是反對。

金波語氣堅定:“我想安排一組人追查下去。王武是一個大貪官,可也是一條生命,而且他身後肯定暗藏著不少秘密。”

“如果王武不是自殺,那麼真兇是誰?你認為誰最有可能?”趙馳問金波,金波也回答不出來,他沖著趙馳無奈地攤攤手。

“好吧,我同意。”趙馳松開系好瞭的領帶,語氣有些猶豫,但是面對金波的堅持又不得不表態,當然他也好奇這個幕後真兇到底是何方神聖。趙馳想瞭想,又說:“老金,你可以去查,可是有一條紀律必須遵守,追查也隻能秘密追查,有結果第一時間告訴我!”

“放心吧,趙局,誰查案能舉著大喇叭喊著口號去找線索?”金波討得將令十分高興,他做事不在意形式,隻求實用,“秘密追查”隻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領導不接地氣的說辭。

金波回去立即安排人追查輪胎痕跡,同時又讓人調查王武的通信記錄,幾個部下領命而去。

“等一等!”金波沖其中一位部下喊道,“一旦檢驗科確定瞭車型,立刻給我排查自殺現場周圍的交通監控,那裡距出城口大約十公裡,把周圍幾個可能的出入口的監控都給我仔細看幾遍!”

H省省委組織部。

林寒江內心還在劇烈掙紮,支撐他沒有妥協的是對妻子小雪的承諾,他有些可憐兮兮地看著面前這個言語犀利的領導:“陳書記,我的愛人身體一直不好,她還有一個老母親,需要我的照顧,兩地分居實在不方便……”這是林寒江最後的掙紮瞭。

陳庭堅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目光轉向旁邊組織部部長,說:“老黃,你到我們省幾年瞭?”

黃義德笑一笑說:“三年半瞭。”他是從外省調過來的幹部。

“你的傢裡人怎麼安排的?”陳庭堅問他,黃義德當然明白書記的話外之音,這是演雙簧給林寒江看的。

“我老伴是一個病秧子,每天瓶瓶罐罐泡著,三五天一趟醫院,在老傢還有幾個親戚照應,沒法跟我過來。這樣也好,我在這裡一人吃飽全傢不餓。”黃義德笑著回答。

陳庭堅問黃義德的話,其實就是回答林寒江的答案,林寒江自然明白,他看著黃義德的笑容,有幾分同情,也有幾分敬佩。

陳庭堅又說:“前幾天我去一個縣裡考察,很多人在匯報材料時都誇自己‘學以致用,知行合一’,我就在想,我們到底有多少人真正地去學瞭,又有多少人真正地去踐行瞭學習的知識?我記得前幾年有一本書《一篇讀罷頭飛雪,重讀馬克思》,裡面就提到這個問題,我們張嘴就是‘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可是我們真的學習瞭嗎?這個現象推而廣之,就是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更多是掛在嘴上,行動上還是一個矮子。”陳庭堅的話讓對面的林寒江臉色有些不自然。

陳書記繼續說:“齊江市的問題,無論是誰在課堂上講、在文章裡寫,都是可以的,但是問題就擺在那裡,誰來解決?我們這些人就是要解決問題的,要以問題為導向,不能回避問題。寒江同志,人非要經歷一番不同平時的劫難才能脫胎換骨,成為真正能解決問題的人,齊江市對你來說、對我們全省來說,都是一張刻不容緩的考卷啊!”

林寒江後背的汗水已經偷偷淌成小河,鬢角也已濕瞭。他知道陳庭堅這話雖然是有感而發,主要目標還是他,他去齊江市赴任的命運已經不可更改。這些大領導太擅長通讀人心,太會做思想工作瞭。

屋子裡一陣靜默,陳、黃二人都註視著林寒江,等著他表態。林寒江低頭沉思一會兒,猛然抬起頭,直視陳庭堅:“請組織放心,我林寒江同意去齊江市,把我的所學用在解決實際問題上!”既然事情不可更改,不如索性悍然沖鋒,這是林寒江深藏在骨子裡的血性。

“早就該是這樣的態度嘛!”陳庭堅右掌在沙發扶手上用力一拍,說,“老話說得好,‘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我們從來不缺研究理論和研究技術的人才,但是缺少‘知行合一’的實踐者和執行者,你林寒江為什麼不能去實踐一下呢?時代是出卷人,我們是答卷人,人民是閱卷人,你林寒江有沒有膽量和勇氣把齊江市作為自己的講臺和試卷,把你的研究課題交給800萬齊江人民來閱卷評分?”

陳書記的話讓林寒江心中一陣激蕩,以天地為試卷,以民生為考題,這是林寒江以前從沒想過的大境界,他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激動,騰地站起來,道:“對不起,書記、部長,你們批評得對,是我林寒江執迷於自己的學術研究和傢庭得失的小道之中,沒有認識到‘知行合一’‘學為民用、學為天下用’的大道,我向兩位領導承認錯誤,我明天就去齊江市報到!”

陳書記沖組織部部長微微一笑,站起來握住林寒江的手:“組織部看重的是你的專業知識,而我看重的是你敢做、敢扛、敢認錯!既然你敢於去闖這個地雷陣,我也不能太不近人情,我們做一個約定如何?”

“什麼約定?”林寒江一時沒明白,以為陳書記又要給他加碼。

“我給你一年時間,在環保督察組回頭看之前如果有效解決瞭齊江市的生態環境問題,就把你調去齊江大學,滿足你著書育人、鉆研學術的願望。副廳級幹部調動,你以為私下和王校長鼓搗就能成瞭?沒有我和黃部長點頭,你是去不瞭的!”陳書記對林寒江伸出右手,要與林寒江擊掌立約。

林寒江一陣激動,痛快地與陳書記擊掌立下軍令狀:“陳書記,請您放心,在環保督察組復查之前,我一定會扭轉齊江市的生態環境現狀,給800萬齊江人民一個滿意的交代,給全省一個滿意的交代。如果我做得不好,不用你免我,我自動辭職!”

林寒江走後,黃義德稱贊陳書記會做思想工作,連壓帶勸,林寒江不僅乖乖就范還渾身帶勁地去赴任。陳庭堅搖搖頭:“不是我會做思想工作,他的事情還是他自己的內心說瞭算。”

黃義德有些不理解,陳庭堅說:“我們體制內的人形形色色,做官做人的動力各不相同,有的人是為瞭名望,有的人是為瞭權力,而林寒江是為瞭證明自己的價值。他這樣的人,心裡頭藏著一個渴望證實的靈魂。”

“那他為什麼還要申請去學校教書,和組織討價還價?”黃義德有些慍怒。

陳庭堅沖他擺擺手:“不能這麼非黑即白地評價一個幹部,林寒江這種自視清高、渴望證實自己的人,並不是把仕途作為唯一追求,讓他去教書育人他會努力做最出色的老師,讓他去烤羊肉串他能當名滿天下的廚子,他骨子裡有一種古代士人的清高傲氣,把證明自己看得比名利更重要,這樣的人敢認錯但是絕不低頭,我堅持用他就是用這股勁兒!”

黃義德笑道:“沒想到陳書記和他隻詳談一次,就這麼瞭解他。”

陳書記起身向外走去,說:“你們組織部選人用人是最難的工作,人是決定性的因素,隻看測評票和考核數據是很難真正識別一個人的。人和空氣水土一樣,都是自然資源的一分子。水土能被污染,人也能被污染;治污重要,治人也是一樣!”

黃義德連連點頭:“希望林寒江這股清流,能將齊江市的污泥沖刷幹凈。”

提到困境中的齊江市,陳書記面色立刻陰沉下來:“靠一個人的力量很難改變一個城市,我們不僅要給林寒江支持,更要相信和依靠齊江市的廣大同志們。林寒江這個人,能成大事,也能犯大錯,你們要盯緊他。”

林寒江從省委組織部出來時,已是華燈初放,天空中依然籠罩著薄薄的霧霾,在光影的上空堆積出一種壓抑和虛幻感。他對著霧霾深吸一口氣,問自己:“以前都是想躲開霧霾,我怎麼從來沒想到去挑戰它呢?”勸君莫作等閑看,此時他不由得想起李鴻章的這句詩,“好吧,我就用自己的白襯衫去蹚蹚齊江的黑水。”

林寒江頭也不回地走進霧霾和燈光交織的世界,也走進瞭一個未知和兇險的世界。

回到傢中,小雪和母親正等著林寒江吃飯。林寒江和小雪沒有子女,小雪的母親和他們一起住,老人傢滿頭銀發,雖然年近七十但是身體硬朗,日常傢務從來不讓他倆插手,林寒江經常自嘲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就是傢中的寄生蟲。

林寒江端著飯碗,卻食不知味,不知道怎麼和小雪說自己去齊江市任職的事。他猶豫瞭半天才說:“今天省委領導找我談話瞭,是工作的事。”

小雪一看丈夫的神情,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你答應去齊江市瞭?”

林寒江默默地點點頭,他知道自己點頭的含義,意味著很長時間內這個傢庭都要靠這對母女來支撐瞭,他心裡一陣愧疚。

小雪把飯碗一推,悶聲說:“我不吃瞭,胃難受。”

老媽卻很通情達理,說小雪:“看看你那樣子,男人就應該去做大事,去齊江市沒什麼不好,又不是上戰場。”

小雪委屈地看著母親:“媽,我小時候你和爸爸就叮囑我,君子不入險地,遇見爛泥坑一定要繞著走,別把自己陷進去瞭。可是現在,齊江市就是一個爛泥坑,他不但沒繞著走,還跳瞭進去!”

老媽白瞭小雪一眼:“這事也不是寒江能做主的,組織上讓他去,他能不去?你就別耍小孩子脾氣瞭。”

林寒江在旁邊幫腔:“你這個人民教師思想覺悟落後瞭,還是咱媽老黨員境界高。”

小雪更加委屈,眼圈都紅瞭,說:“這些年,他無論做什麼我都是支持,從沒有半句怨言,就是這一次,我心裡總覺得不踏實,擔心他會出事。”

老媽使勁白她一眼:“別瞎說,能出什麼事?”

“你忘瞭爸爸臨終前說的話瞭嗎?”小雪的眼淚奔湧出來。

這句話擊中瞭老母親的痛楚,她也放下瞭筷子,屋子裡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小雪回到自己房間把房門一摔,蜷在床上默默流淚。

林寒江站起來幫嶽母洗碗,老人傢嫌他礙事要推開他,林寒江說:“讓我洗一次吧,以後想吃您做的飯菜不容易呢。”過瞭一會兒,他又低聲囑咐嶽母,“小雪身體不好,她常吃的幾種藥我都給放在床頭櫃子裡,她總是丟三落四,媽您要看著她吃藥。”

“寒江,你去瞭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小心一點,不要得罪人,尤其不要得罪那些小人,一旦出事瞭,沒有人會給你撐腰的。”

林寒江明白嶽母和妻子擔心的事,連連點頭。

第二天早晨,省城車站。林寒江滿懷歉意地輕輕抱一下小雪,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起親愛的,我保證每半個月就回來一次。”

小雪的眼睛有些濕潤,她一宿沒睡,半夜就起來給丈夫收拾衣物。丈夫在大庭廣眾之下的親昵擁抱讓她有些害羞,她趕緊推開他:“你說的話就和你講的課一樣,沒有一句是真的!”

林寒江寬慰她:“齊江兩岸濕潤,適合我們居住,大不瞭以後我們就搬過去。按照我們移居南方的夢想,我們至少又前進瞭400公裡。”

快到發車的時間,小雪突然問丈夫:“你和我說實話,你答應去齊江,是不是還有一層原因?昨天在老媽面前我沒有問你,你是故意瞞著我的,對吧?”

林寒江被小雪問得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回答。

小雪說:“最瞭解你的人是我,你夜裡嘆一聲氣,我都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你是對王武的死因心存懷疑,你答應去齊江一定和這個有關系,你不相信王武會自殺,你想去齊江找出真相。”

小雪一雙大眼盯著丈夫,讓林寒江無言以對,他藏在內心的想法被最瞭解他的妻子識破瞭,他隻能使勁摟住她瘦削的肩膀。

小雪眼中湧出瞭淚水:“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齊江市一個爛泥坑,它吞沒瞭王武,我不想你也被吞進去!答應我,別去做傻事。”

林寒江安慰小雪:“放心吧,我不會去搶警察的活兒。找出真相,那是警察的事。親愛的,相信我,我完成瞭任務就全身而退,事瞭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多大的功名利祿也比不過我夫人的夢想!”小雪被丈夫的話逗得破涕而笑。

看著丈夫拖著行李箱擠進人群,小雪追著他一直到檢票口,沖他喊道:“我已經跟耿正打過招呼瞭,到瞭齊江他會照顧你的。”

林寒江回身向小雪揮揮手:“放心吧,耿正這個‘長發老怪’比你還會照顧人。等著我,一定會實現的!”他用手向妻子比瞭一個心形,那代表的是兩人移居南方的夢想。

林寒江消失在人群中,孤單的小雪站在原地有些憂傷。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夢想與現實之間總是隔山隔海,你拼盡力氣去追趕夢想,卻跑不過現實的變幻。可惜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有時候你邁出的一步,已經決定瞭你一生的方向。未來的林寒江如果回首往事,他會不會對自己赴任齊江市的決定後悔呢?如果林寒江能預先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險惡環境,那些改變瞭他一生命運的慘痛代價,他還會做這個決定嗎?

齊江市政府大樓,一棟有些年頭的建築,在周圍高樓大廈的掩映下,顯得平凡斑駁,卻散發著在歲月裡沉浸過的威嚴。林寒江的報到儀式有些倉促,甚至潦草,市委書記廖宇正去省裡開會,並沒有出席,隻有市長李子平帶著幾個副市長參加。

省委組織部的同志介紹瞭林寒江的履歷,說:“省委知道齊江市現在的情況,生態環境督察任務很重,事關齊江乃至全省的榮辱,刻不容緩,林寒江同志報到就是進入火線,要立刻進入角色。當然瞭,他的正式任命還要等齊江市人大表決以後再公開宣佈。”

李子平點點頭,說:“在這裡,我代表市政府班子表態,支持和擁護省委的決定,一定全力支持和配合林寒江同志開展工作。現在是齊江市最為困難的時期,省委安排林寒江同志來齊江市任職,是對齊江市的強力支援,希望林寒江同志能利用自己的知識和資源,帶領齊江市的生態環境工作走出低谷,在國傢環保督察組復查之前打一個翻身仗,為齊江市正名!”當著省委組織部同志的面,常務副市長劉耕野等幾位副市級領導也都例行公事地表示歡迎林寒江來齊江市任職,隻有劉耕野發牢騷似的說瞭一句:“齊江市現在不但生態環境壓力重,經濟指標也面臨下行壓力,尤其是工業產值,希望林副市長在抓生態環境問題時,也要適當考慮一下齊江經濟的困難。”

李子平輕咳一聲,劉耕野就沒再說下去。林寒江心說:還沒有開展工作,唱反調的人就跳出來瞭,看來齊江的水確實很深啊。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趙馳和林寒江數天前有過一面之緣,當時趙馳力主監視林寒江,但是今天的趙馳和林寒江就像不認識一樣,連視線都沒有交集。林寒江幾次尋求機會想和趙馳目光交流無果,他是想向趙馳表達友好,借機消弭幾天前的誤會,但是趙馳像一個太陽系之外的恒星一樣,林寒江發出的信號他根本接收不到。

林寒江的表態發言也很簡單,他隻說瞭三句話:“第一,服從和擁護省委的安排,今後我就是齊江市的人瞭,願意與齊江市榮辱與共;第二,我將以問題為導向,努力帶領全市生態環境戰線的同志們,堅決打一個翻身仗;第三,我以前一直在學校和省生態環境廳工作,缺少基層工作經驗,虛心向各位同事學習,也請大傢多批評、多擔待我工作上的不足。”林寒江註意到,市長李子平自始至終面無表情,看不清他內心的想法。常務副市長劉耕野卻有些不以為然,嘴角掛著一縷時有時無的冷笑。其他的人似乎都刻意在回避林寒江的視線,隱約透露著井水不犯河水的謹慎。

林寒江的報到儀式就這麼在一片言不由衷的掌聲中草草結束。廖宇正的缺席、李子平的木然、劉耕野的冷笑,讓林寒江預感到將來的工作一定不會順利,掣肘之事必定少不瞭。

肖秘書帶林寒江去辦公室,打開屋子,新刮的大白味道撲鼻而來,肖秘書略帶歉意地解釋道:“原來的王副市長,不,王武嗜好抽煙,是一桿大煙槍,墻壁都熏黃瞭,機關事務局剛給刮完,味道有點大……”

聽說是王武的辦公室,林寒江不由一陣唏噓,他環顧一圈空蕩蕩的房間,找不到一絲王武曾經存在過的痕跡。肖秘書向他解釋:“機關事務局的同志擔心你忌諱,把原來的東西全都扔瞭,新的桌椅和辦公用品馬上就到。”

林寒江心中暗暗嘆息,現在齊江市上下都忙著撇清與王武的關系,就像扔掉他的物品一樣幹脆決絕,連他的秘書都不敢再稱呼他“王副市長”,生怕惹禍上身。林寒江吩咐肖秘書:“把王武原來的辦公桌給我留下來吧,我和他相識多年,也算是留個紀念。”肖秘書一臉驚疑,卻不敢細問。

林寒江一連兩天去找市委書記廖宇正報到,卻都被告知廖書記不是去開會就是在下邊考察,隻能過幾天再和林寒江見面。這種“禮遇”,有些出乎林寒江的意料。

中午午餐時,初來乍到的林寒江站在大廳的自助餐處排隊打飯,聽見前面有兩個人在小聲議論:“聽說新來的副市長已經報到瞭,省裡對咱們齊江市不太滿意,直接空降一個副市長來,一個蘿卜一個坑,來一個副市長,直接把一條線的人晉升的路都給堵死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生悶氣呢。”

另一個人說:“市委廖書記推薦的副市長人選被省裡給否決瞭,再加上原來的王武出事瞭,說明省裡已經對齊江市的幹部不再信任瞭,廖書記可能也要受影響,聽說廖書記也很有脾氣,故意拖著不和新來的副市長見面。”

林寒江在後邊聽得真切,皺起瞭眉頭,原來市委書記是因為這個才拒絕和自己見面的。

第二個人看來消息靈通,又說:“聽說新來的副市長來頭不小,是省委書記親自點的將,帶著尚方寶劍來的,要問責倒查齊江的環保問題,恐怕又要有一批人倒黴瞭,我們齊江市總是風波不斷啊。”

第一個人感慨地嘆息一句:“雞蛋裡挑骨頭,說你有問題就有問題,整來整去,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們這些小嘍囉還是老老實實坐在城頭看風景吧。”

市政府辦公室的肖秘書到處尋找林寒江,看見林寒江站在隊尾,趕緊過來請他去小餐廳就餐。那兩個小聲嘀咕的人才知道站在後面的人就是新來的副市長,不約而同地張大瞭嘴巴,林寒江向他倆微微一笑,晃晃空空如也的雙手,說:“我來齊江,連吃飯的筷子都沒準備,哪來的尚方寶劍?”

肖秘書給林寒江安排住處,考慮到林寒江是一個人,想把他安排到齊江賓館居住。齊江賓館是一個三星級賓館,就是原來的市政府招待所,現在已經轉制為企業,但是齊江市老百姓還是習慣性叫它“招待所”。

林寒江拒絕瞭這個安排,說:“住進一個三星級賓館,有點不太方便,我還是去齊江大學借一間宿舍住吧。”

肖秘書以為林寒江沒看上齊江賓館,趕緊向領導匯報。林寒江在電話裡向機關事務局局長解釋半天:“我以前是齊江大學的兼職教授,定期來講課,雖然現在不讓兼職瞭,我一年也要為齊江大學做十幾次公開課報告,齊江大學給我一間鬥室安身不算過分吧?而且,齊江大學環境學院的老師們都是我的朋友,住到那裡,方便查閱、整理資料,我手頭還有課題報告,需要經常查一些資料。”

林寒江沒有麻煩機關事務局的人,而是打電話讓耿正開車過來接自己。

耿正現在是齊江大學的紅人,不僅在環境工程方面頗有建樹,還精通詩詞音律,曾經以“環境與詩意生活”走上“百傢講壇”,現在還經常在抖音上露一臉,向觀眾普及垃圾分類和環保小常識。耿正的詩人氣質要遠遠多於環保學者氣質,他戴著一副黑黑的方框眼鏡,灰白的頭發隨風飄舞,林寒江對他的頭發隨時隨地飄舞一直很好奇,曾經笑話說他是自帶吹風設備,無風天氣也能讓頭發跳上一段舞。耿正說這就叫“怒發沖冠”,因為這個世界太骯臟,讓自己這個環境學教授心裡總是有無法熄滅的怒火,什麼時候世界變幹凈瞭,他的頭發就不會跳舞瞭。

兩人一見面就互相打趣,耿正嘲笑林寒江:“你是不是得罪什麼人瞭,被人一腳從省裡踢到這個爛泥坑?”

林寒江也埋汰耿正:“你的眼鏡配上跳舞的頭發,我怎麼看你越來越像那個詩人呢?”

“哪個詩人?”提及詩人,耿正還是很關心的。

“就是那個曾經粉絲無數,前幾年因為破壞別人傢庭惹上官司,後來得瞭抑鬱癥割腕自殺的那個,名字就在嘴邊卻忘瞭。”

耿正“嗤”地一笑:“在我面前提他,影響我食欲,他寫的那些酸腐文字也配叫詩人?我初中時蹲在廁所裡寫的詩都比他香!”文人相輕的毛病,耿正不但幾十年沒改,還經常發揚光大。

林寒江看著耿正開來的寶馬SUV,一臉驚奇,繞著車轉瞭一圈,踢瞭輪胎一腳,說:“你這個窮酸詩人,也開上寶馬瞭。寶馬雕車香滿路,你的‘笑語盈盈’在哪兒呢?”

耿正一邊幫他搬東西,一邊自吹:“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大小也是走上過‘百傢講壇’的人,香車美女還能少得瞭?”

“怎麼,被富婆包養瞭?”林寒江一臉壞笑地問。

耿正捶一下自己的腰:“倒退個十幾年也不是不可能,現在嘛,搬個箱子都直不起腰瞭。”

林寒江還要和他胡侃,耿正一本正經地說:“別鬧瞭,齊江大學的王校長還在等咱倆呢,別耽誤時間瞭。我和你說,這是他命令我把你送過去的,否則我可不敢見他,見一回被罵一回。”

王校長是林、耿二人讀書時的老師,馬上就要退休瞭。林寒江不敢怠慢,趕緊隨著耿正驅車去見恩師。

一進到校園,林寒江看著物是人非的校園景色,感慨萬千:“畢業以後也回來過多次,但都是一門心思講課,沒有舊地重遊的心情,唯有今天,和當年第一次報到的心情差不多。”

耿正一邊開車一邊嘲笑他:“那次報到你是怯生生的學生,這次報到你可是炙手可熱的副市長大人,嘖,學校也不凈水灑街歡迎一下!”

林寒江把頭探出車窗,呼吸一下校園的空氣,唱起齊江大學的校歌:“百年滄桑,弘毅自強,風雨聲聲育桃李,山河青青滿芬芳……”對面斑駁的足球場上正在進行一場比賽,看著那些生龍活虎的年輕學子,林寒江想起瞭當年的自己:“老怪,你還記得我們當年的校園足球聯賽嗎?我是右前鋒,你踢後衛,胖子是守門員,有一次我們被物理學院給踢個3∶0,那個丟臉啊,院裡的女生啦啦隊給我們在跑道邊擺瞭一桌子的汽水糕點,我都沒臉去吃啊。尤其是你和胖子,在場上因為丟球內訌,吵得臉紅脖子粗,被人一陣噓……”

林寒江的回憶本來興高采烈的,一想起王武,立刻黯然下來,耿正也嘆瞭一口氣,沒有說什麼。

白發蒼蒼的王清源校長一見林寒江,就說:“齊江市多瞭一個副市長,齊江大學卻丟瞭一個副校長,你說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王清源對得意門生林寒江一直青眼有加,曾多次勸說他從仕途返回校園。

林寒江趕緊向老師解釋自己和省委陳書記的約定,等一年之後齊江市治污工作差不多瞭,自己還是有機會到母校任職的。

王校長擺擺手,說:“省委組織部的領導已經和我說瞭,你來齊江市的來龍去脈我都知道,我這裡副校長一大堆,多一個少一個沒什麼影響,這個位置我可以給你留著,但環境學院院長的位置可是一直等你來執掌江山,無論是教學質量還是學院管理,我都放心不下啊。”

林寒江指著耿正說:“老師,您別忘瞭,您還有一個學生就在環境學院呢。”

王清源看著耿正,有些生氣:“天天詩詞歌賦,忙活什麼公益活動,還跑到抖音上賣弄,不好好研究自己的專業,非要到處去展現自己的浪漫情懷,他要是當院長瞭,還不得把環境學院的招牌給砸瞭?”

耿正面露愧色,對林寒江說:“你自己的事,別往我頭上推啊。我是老師的不肖學生,你就別讓我天天在老師面前晃悠瞭,惹他心煩。”

齊江大學準備邀請林寒江來擔任副校長兼任環境學院院長之前,王清源和學校黨委書記曾經找過耿正談話,耿正聽說林寒江要來,表現得十分豁達,認為林寒江比自己更適合這一位置。耿正對王校長說:“林寒江專業比我精通,又有行政經驗,是最好的人選。我做一些公益事業還可以,真要把我放在行政崗位上,我就露怯瞭。”

“你還算有自知之明,以後把你的頭發和你的心思都給我收拾收拾,好好鉆研一下自己的業務。”王清源對耿正總是很嚴厲。

耿正慚愧地低下頭,暗地裡對林寒江使個眼色,示意他趕緊結束見面。批評完耿正,王清源轉頭對林寒江說:“齊江市政府不比省廳,更不比大學,水深浪急,你做好心理準備瞭嗎?”

林寒江對老師說:“心理準備雖然有,但是也屬於摸著石頭過河,不知道結果怎麼樣。”

王清源嘆口氣,道:“路雖然千條萬條艱難險遠,但是做人還是要堅持‘仁信誠敬’,你嗆幾口水是免不瞭的,既然選擇瞭這條路,好壞都要你自己走下去,你好自為之吧。有王武這個前車之鑒,我相信你不會走錯路的。”說起王武,三人又一陣唏噓。

師徒三人嘮瞭一會兒傢常,王校長看看手表說:“我老伴兒身體不舒服,晚上我得回去做飯,我就不管你們瞭,你倆自己喝酒去吧。”這老爺子竟然下瞭逐客令。

兩人往研究生宿舍搬東西,林寒江偷笑說:“我印象裡,老爺子就沒招待人吃過飯,逐客令也不換個花樣,最可憐的就是師母,在他嘴裡幾十年瞭一直身體不舒服。這麼多年老爺子冷冰冰的脾氣也沒變溫和一點兒,一輩子活得和海瑞一樣,否則他早就飛黃騰達瞭。”

“你就知足吧,老爺子對你算是好的。”耿正摸著自己的頭發大發牢騷,“平時在校園裡看見他,我都寧可多繞半裡地躲著走,否則見面就是一頓訓斥。他要是年輕幾十歲,都能拿打火機把我的頭發點瞭!”

林寒江大笑,問耿正:“老師不管飯,師兄總得管一頓飽飯吧?”

林寒江住進齊江大學研究生公寓,他自己以為是小事一樁,卻成為齊江市政府背後議論他的借口。一些人竊竊私語:“新來的副市長看來真是要和齊江官場劃清界限,安排好的賓館不住,直接住進齊江大學,看來這是要拉下臉來大幹一場的節奏啊!”這些人幹脆借用古詩,背後給林寒江起瞭一個綽號“獨釣寒江雪”,說他孤僻不近人情。林寒江要是知道這個綽號,一定很開心,因為當年他和小雪談戀愛時,就曾以“寒江雪”作為二人的昵稱。

中午,林寒江坐在辦公室裡看文件,廖宇正的秘書敲門進來,說廖書記回來瞭,想請林寒江過去見一面。林寒江合上文件,沉思瞭兩秒鐘,說:“請轉告廖書記,實在抱歉,我馬上要去開一個重要的會議,那邊已經通知瞭上百號人在等我,我開完會再去廖書記那裡報到。”

林寒江的話並非推托之詞,他下午確實要去開會,但是要說沒有個性使然,那就不是林寒江瞭,既然你市委書記故意給我顏色看,我林寒江也不是膝蓋發軟的奴才。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