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市沖突

齊江市生態環境局的禮堂,坐滿瞭市局機關的工作人員和下屬縣區分局的班子成員,足有一百多人。這是林寒江到任以來,作為分管副市長第一次召開這麼大規模的生態環境系統會議。

後來很長時間,齊江市生態環境領域的工作人員都對林寒江的第一次會議印象深刻。林寒江沒有帶任何講話稿,隻是抱著一臺筆記本電腦走上臺去,電腦連通以後,背後的投影屏幕上出現一張表格,是林寒江的照片和個人履歷表。市局爆發腐敗窩案以後,一直沒有任命新局長,市委組織部從原來的班子成員裡選瞭一個排名最後的人主持工作,叫郝仁敬,大傢都戲稱他“好人精”。郝仁敬還有三年多就要退休瞭,為人木訥老實,當慣瞭老好人,在原來的班子裡一直屬於靠邊站的人物,現在爆發腐敗窩案,原來的一、二把手都落馬瞭,還有一個副局長在配合調查,隻能把郝仁敬推到前臺,頗有點“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的意思。郝仁敬雖然業務不錯,卻缺少駕馭全局的魄力和能力,市局和縣區分局已經一盤散沙,謠言滿天飛,人人自危,工作陷入半癱瘓狀態。

郝仁敬手裡捏著一張反復修改過的主持人用語,剛想給大傢隆重介紹林寒江的情況,卻被林寒江制止瞭,在臺上頓時有點手足無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面前的茶杯都碰倒瞭。

林寒江自我介紹,開場白很簡潔:“客套話就免瞭吧,我習慣用表格和數據說話,通過這張表格,你們就會對這個叫林寒江的人有一個直觀的瞭解,他的傢庭、學歷、任職等情況,全在這上面,除瞭傢庭存款數額,該有的都有瞭。”

臺下一陣笑聲,都覺得新來的副市長有些與眾不同,很平易近人。有些尷尬的郝仁敬趕緊放下稿子,帶頭鼓起掌來。

林寒江接著道:“大傢都知道,現在是齊江市生態環境系統最為艱難的時期,過去的是非對錯,我不去評判,隻有一句話,請大傢相信組織。另外,我想送大傢兩句話,第一句話是‘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你若是清水,別人就用你來正衣冠;你若自棄做瞭濁水,就怨不得別人拿你來洗腳。”

臺下的人一片靜穆,所有人都知道林寒江說這句話的意思,畢竟腐敗窩案還沒有結束,很多事情還沒到水落石出的時候,人人心裡都在想著自己是清水還是濁水。

“第二句話是‘境當逆處要從容’。越是艱難之時,我們越要團結一致,昂然向上。我們這支隊伍擔負的是治霧霾治污水、戰空氣戰土壤的重任,首先就要掃除我們心裡的霧霾和污水,唯有如此,我們的隊伍才能有戰鬥力。一個人要有精氣神,一個團隊更要有精氣神!”

臺下響起一片掌聲,畢竟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工作單位一直沉淪谷底,不僅集體形象和榮譽受損,大傢的績效工資也隻能拿最末等。此時有人在臺下接口道:“副市長,我們再也不想被人扣發績效工資瞭。”

“說得好,不想被扣績效,就要知恥而後勇,用實際行動迎頭趕上!”林寒江向那個人做瞭一個點贊的手勢,接著在電腦上點開瞭三張圖片,顯示在屏幕上,“這三張圖片,大傢仔細看看是哪裡?”

臺下的人都伸長瞭脖子端詳著三張圖片,後排的人幹脆站起來觀看。

第一張圖片是一張黑白照片,一處蘆葦叢生的江灣處,一名挑著水桶的解放軍戰士的背影正穿行在蘆葦叢中。第二張圖片裡是兩隻渾身潔白、長腿赤喙的水鳥正在水邊啄食。第三張圖片遠處是幾組龍舟競賽,近處的水邊還有數名兒童爭相跳進水裡嬉戲。後兩張照片雖然是彩色的,但是也年代久遠,畫面有些模糊。臺下的人辨認良久,都不敢確認是哪裡。後來有一名灰白頭發的老職工站起來,指著第三張圖片說:“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的齊江每逢端午節和國慶節都要搞龍舟比賽,我那時候就經常在江邊遊泳,看龍舟競渡,熱鬧得很。”他指著圖片裡遊泳的孩童們,很肯定地說,“沒錯,這就是我們的齊江!”

其他的人都議論紛紛,似乎不敢把朝夕相見的齊江和照片裡的齊江畫上等號。

“沒錯,這三張照片都是齊江,就是在我們眼皮底下日夜流淌的齊江。”林寒江肯定瞭老職工的話,“在來齊江市報到的路上,我做瞭點功課,在網上搜瞭一些齊江的資料,結果我在一篇後人紀念齊江市著名攝影傢李德志老先生的博客中,發現瞭這三張照片,都是李老師生前的攝影作品,拍攝時間分別是1949年、1959年和1979年。幾十年的滄桑如流水,這三張照片背後的故事卻沒有消逝。”

臺下的人停止瞭議論,都想聽聽照片背後的故事。

林寒江像講評書一樣,一一為大傢揭曉照片背後的故事:“第一張照片拍攝於1949年,正是新中國成立前夕,當時解放軍兵臨齊江城下,準備渡江消滅城中負隅頑抗的殘敵。李德志老先生當時剛剛二十歲,是解放軍某部的一名宣傳幹事,他被部隊首長安排去采訪渡江尖刀連連長,結果這位英雄連長面對照相機鏡頭比面對敵人槍口還緊張,死活不肯接受采訪,李德志隻能跟在他屁股後面寸步不離,最後就拍下瞭這位連長從江裡給老鄉傢挑水的照片,還是一個背影。幾天後,這位連長就犧牲在我們齊江城內,現在他的英靈安息於齊江市的烈士陵園。”

聽到是一位犧牲在齊江的革命先烈,臺下一陣唏噓惋惜,卻猜不到林寒江到底想說什麼。

“第二張照片裡的水鳥,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見過,但是一定聽說過。這兩隻鳥就是有‘東方寶石’之稱的國寶朱鹮,古詩中‘朱鹮戲新藻,徘徊流澗曲’說的就是它。20世紀我國境內曾有14個省份有過發現朱鹮的記錄,70年代左右一度以為它滅絕瞭,直至1981年夏天才在陜西洋縣重新發現,當時僅殘存7隻。早在1959年的時候,我們齊江發現瞭朱鹮的蹤跡,李德志老師在江邊足足蹲守瞭一個多星期才拍下這張珍貴的照片,當時《齊江日報》還專門報道過此事。可惜,從那以後齊江再也沒有發現過朱鹮的蹤跡。現在我們見到的朱鹮,多數都是人工種群繁殖的,算上野生的全國也不過兩三千隻。”

“第三張照片,是齊江市為瞭響應中央正式批準廣東、福建兩省開始改革開放的重大決定,於1979年組織的龍舟比賽活動。當時,江邊的一群兒童跳進水裡遊泳,恰巧被李德志老師收進鏡頭。”林寒江指著剛才的老職工開瞭個玩笑,“也許剛才這位老大哥,就是當時帶頭跳進江水的孩子王!”會場裡頓時響起一片哄笑。

林寒江話鋒一轉:“這三張照片除瞭給我們講述歷史故事和時代滄桑,還告訴瞭我們一個被時間忽略的事實。”林寒江停頓下來,目光掃過整個會場,“這個事實就是,幾十年前的齊江水是可以喝的,是可以引來國寶朱鹮的,孩子們是可以放心跳進去遊泳的!請在座的同志們舉手回答我,現在誰還會直接飲用齊江裡的水?誰還會放任自己的孩子跳進江裡遊泳?原來遠近聞名的齊江名產‘齊江鰱魚’越來越少瞭,在市場上已經很少見到瞭。”

林寒江看著環保系統的幹部們,臺下的人大都苦笑著搖頭,沒有一隻手舉起來。

林寒江也苦笑著搖頭,他的苦笑不是為瞭尋求與聽眾的共鳴,更像是一種自我譴責,他說:“新中國成立七十多年瞭,改革開放也四十多年瞭,我們的經濟實力越來越強,人民生活越來越富足,齊江市也從當年的小縣城發展成800萬人口的經濟大市,但是我們的母親河齊江失去瞭清澈,失去瞭神韻,成為劣五類水質,不僅鳥類不來,連我們齊江人都不願意親近它,那麼我想問,我們的齊江到底是在進步還是在倒退?”

林寒江又在屏幕上點開三張照片,說:“我來齊江市的第一天傍晚,就去江邊拍下瞭這三張照片。”

第一張照片是江畔一座大型工廠的幾根煙囪,排放的煙霧在斜陽的餘暉中直沖雲霄。臺下眼尖的人立刻喊出工廠的名字:“那是齊江鋼鐵廠。”第二張照片是一根粗大的污水管正把污水排進齊江,一圈黑墨般的污水正在擴散。第三張照片是一處江水拐彎處,淤積瞭大量的白色垃圾。有些細心的人對比之後喊出來:“這就是當年發現朱鹮的江灣!”

所有的人都明白瞭新來的副市長用這六張照片對比的意義以及他想說的話。臺下的議論慢慢歸於安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於林寒江。

林寒江站起身來,慢慢走到屏幕中的六張照片下,投影儀的光線將他分割得陰晴不定。林寒江沉默瞭幾秒鐘,這幾秒鐘似乎很漫長,因為所有參會的人都體會到瞭他肩上的壓力。他開口瞭:“齊江的水,確實臟瞭,但是齊江的環保人還沒有垮掉。齊江這條從歷史流到今天的大江,就是我們所有環保人的戰場,等待我們的將是一場艱苦的戰役,洗刷污染、洗刷恥辱的戰役!成功瞭,齊江的水將會為我們洗去恥辱;失敗瞭,我們所有環保人將無顏去見齊江父老。我相信,齊江的水浸潤著先烈的鮮血,它會鞭策激勵我們去重構美好傢園,找回鄉愁,實現夢想!我們一起努力吧!”

林寒江的語氣並不算慷慨激昂,甚至有些疲憊,但是很誠懇。他說完,靜靜地站在六張照片的斑駁光影裡,心裡沒有半點以往講課時的得意和驕傲,反而充滿瞭壓力和憂慮。他知道,他的齊江之路此刻正式踏上征程。

會議室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會後,郝仁敬向林寒江介紹中層幹部,林寒江與他們一一握手,卻發現名單上的五位科長隻來瞭四位,還有一人沒有前來。原來是資歷最老的科長周成功沒有來參會,周成功擔任正科已經十六年,卻一直無法再進一步。郝仁敬讓辦公室的人去找周成功,辦公室的人回來說,周成功正帶人處理老百姓投訴小鍋爐排放問題,無法來參加會議。郝仁敬歉意地解釋:“這個老周就是這個脾氣,幹活沒得說,就是不愛和領導打交道,多大的領導來他也躲得遠遠的。”看來周成功這樣做,已經不是第一次瞭。林寒江不由得對周成功這個人有些好奇。

林寒江在現場開瞭一個業務會,讓郝仁敬梳理出環保督察組督辦的一系列問題,明確瞭每一個問題的責任單位和責任人,畫出解決問題的魚骨圖,實施掛圖作戰。林寒江在會議室裡現場督辦各項工作,他對郝仁敬說:“以後這個會議室就是我的第二辦公室,督察組督辦的工作我每周至少調度一次,縱然你們心煩,我也會沒事就過來。”

郝仁敬額頭見汗:“我們巴不得領導每天來檢查指導工作,怎麼會心煩?”林寒江笑笑不語,他知道郝仁敬等人內心一定是沮喪無比。

一名科長過來請示郝仁敬:“郝局,這個吳昊還給他安排具體工作嗎?”

郝仁敬有些猶疑:“這個人啊,要不就算瞭吧?”

林寒江接過話茬:“吳昊是誰?他為什麼要搞特殊?”

郝仁敬苦笑著向林寒江解釋道:“這個吳昊是一個抑鬱癥患者,常年不正經上班,每次給他安排工作他都會百般推托,甚至和領導打滾撒潑。要是批評他,他要麼說自己病情受刺激加重瞭,要你賠償醫藥費,要麼就偷摸寫信投訴你……此人在局裡無人敢惹。”

林寒江皺起眉頭,他最討厭這種機關裡的“怪胎”,眼前正是借這種人祭旗立威的好時機,他對郝仁敬說:“命令之下,沒有例外。不承擔任務、不正常上班的人就應該按照相關規定,該批則批,該罰則罰,這樣的人辭職瞭我們歡迎,不辭職就要服從規定。就從他這個月的出勤考核開始,該扣的錢一分不能少,就說是我林寒江讓做的。”

郝仁敬和科長對視一眼,都是一臉苦笑,卻不好反駁副市長的話。林寒江初來乍到,急於整治機關懶散的作風,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這頭一腳踢出去就粘上瞭一隻癩蛤蟆。

傍晚,市委辦公樓,市委書記廖宇正和林寒江終於見面瞭。林寒江看著面前這個隻比自己大三歲卻一頭灰白頭發的市委書記,突然有點同情他。齊江市發生這麼多事情,目前壓力最大的人就是和自己握手的這個人。廖宇正客氣地向林寒江解釋自己沒能參加省委組織部送幹部儀式的原因,以及這幾天在下邊考察的行程安排,林寒江看著廖宇正滿頭灰發和未老先衰的面容,以及他誠懇疲憊的解釋,覺得食堂裡那兩個大嘴巴的話並不可信,他自己似乎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瞭。

“寒江同志,數天前我就聽說你的名字瞭,沒想到我們這麼有緣,短短幾天時間,峰回路轉竟然成瞭同事。”廖宇正一句話就讓林寒江有些尷尬,因為幾天前他在齊江還是一個被監視的涉案嫌疑人。

林寒江言不由衷道:“也許組織上瞭解我和齊江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淵源,又把我派回來瞭。”

落座後,廖宇正沒有和林寒江過多寒暄,直截瞭當地問他:“被國傢環保督察組點名督辦的六大問題,還有數百個轉辦的具體問題,你準備從哪裡開始著手?”

林寒江這幾天也在梳理這個問題,他想瞭想回答道:“六大問題裡我準備先從長興垃圾處理廠的垃圾滲濾液問題、鳳山尾礦填埋問題先行整治,這兩個問題責任明晰,應該快刀斬亂麻。然後集中力量開展黑臭水體和藍天行動整治,沿江的污染企業由於涉及企業關停和產能升級,我準備先去企業摸摸情況,再制訂整改方案。”

廖宇正點點頭,說:“我今天也去長興垃圾場實地看瞭一下,垃圾滲濾液問題就像禿子腦門上的虱子一樣擺在那裡,卻沒有人主動管一管。原來的承建單位老板和王武沆瀣一氣,王武一出事,他立刻就跑路瞭,扔下這麼大一個爛攤子。75萬立方米的滲濾液,就像一個巨大的毒癤子,日夜不停地腐蝕齊江的肌體。”

林寒江前期並不知道垃圾處理廠背後的貓膩,聽到這個消息有些生氣,說:“我找時間先去長興垃圾處理廠實地考察一下,拿出一個解決辦法。”

廖宇正伸手按按自己的太陽穴,似乎有些不舒服,說:“我今天在長興垃圾處理廠發脾氣瞭,罵人瞭,把好幾個部門領導大罵一頓。出現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對待問題的漠然,一些人甚至心知肚明在等著問題爆發,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回來的路上我就在想,污染的問題僅僅在土壤和水體嗎?恐怕最大的污染在我們的思想和精神上!”

林寒江看著廖宇正灰白的頭發,突然有瞭一絲理解,這個市委書記並不像是躲在幕後指手畫腳、玩政治手腕的那種人,而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迎戰壓力和憂患的船老大,他努力想駕著齊江這艘漏水的船駛出激流漩渦。

廖宇正對林寒江說:“寒江同志,你是環保科班出身,我希望你明天就帶領生態環境局、城建、國資公司等部門去長興垃圾處理廠,拿出整治辦法。承建單位老板跑瞭,我們不能幹等著,就由我們國資公司接手吧。”

林寒江思考瞭一會兒問廖宇正:“廖書記,這裡面可能要涉及一些人被追責的問題,您看怎麼處理?”林寒江故意拿外面的傳言試探廖宇正。

廖宇正嘆息一聲,看著林寒江說:“寒江同志,請你不要有顧慮,我已經在市委常委會上表態瞭,不僅僅是長興垃圾場,齊江市的每一起生態環境問題,我們都要依法依規進行處理,該問責就問責,該抓人就抓人,決不姑息!治污,先治人!”

“治污,先治人!”林寒江輕聲重復這五個字,也懂得瞭廖宇正那一聲嘆息的深意,他說,“以前我在課堂上曾經為很多生態環境問題開方子拿整治方案,卻從沒有身臨其境地體會,每一個整治方案背後都可能影響到一些人的晉升甚至烏紗帽。”

廖宇正沉重地點點頭,說:“影響到一些人的晉升和烏紗帽,總比影響到一個城市的百姓安居樂業和身心幸福要好。寒江同志,我們此時不能心軟啊,我也是雙腳站在污水之中的時候,才領悟到對生態環境工作的懈怠與縱容就是對人民的犯罪啊!”

廖宇正的話讓兩人都一陣沉默,林寒江嘆息道:“生態環境問題總是要向發展進程索取代價的,這個代價也是我們必須承受的啊。”

廖宇正問林寒江國傢環保督察組轉交的421件具體問題怎麼解決,林寒江回答道:“我已經和生態環境局進行瞭梳理分析,這421件問題有約三分之一集中在‘齊江夜市一條街’上,主要包括油煙污染、噪聲擾民、餐廚垃圾等問題。看來要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我們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才行。”

“你的意思是?”廖宇正用眼神詢問林寒江。

林寒江的回答簡潔有力:“關停!”

廖宇正看著態度堅決的林寒江,神情由凝重慢慢變成瞭微笑:“好吧,寒江同志,我同意你的意見。這條街是齊江的一個頑疾,十多年瞭都沒有根除,現在需要你果斷出手瞭。”

齊江夜市一條街已經成立十多年瞭,最開始是由一些沿街小飯店夜間擺攤經營,後來逐漸成瞭氣候,吸引瞭很多商販前來經營燒烤。說是“夜市一條街”,其實就是“燒烤一條街”。夜市綿延七八百米長,很多從外地來齊江的遊客晚上都愛來這條街吃些特色小吃。由於大多是燒烤攤位,時間一長,這條街慢慢出現瞭餐廚垃圾、噪聲、油煙等多重污染,周圍居民平日連窗戶都無法打開,意見很大,各種舉報信件如雪片般飛來,強烈要求市政府關停這個夜市。國傢環保督察組進駐H省以來,這條街成為百姓舉報的重點目標。除瞭附近居民的強烈反對之外,夜市後面的中山公園裡還有一個國際環境監測點,利用大數據平臺監測全市的環境質量,距離夜市直線距離不到一百米遠,致使齊江市的環境監測指標多次被警告。

按照林寒江的要求,郝仁敬在市政府辦公會上匯報瞭關停夜市的方案。郝仁敬上任以來第一次向市領導班子匯報工作,有些緊張,方案讀得結結巴巴,手心都攥出汗來。匯報完後,會場氣氛有些尷尬,幾個副市長都默不作聲,既不反對也不支持,林寒江預想中的支持聲音一個都沒有出現,他也有些發蒙。

過瞭一會兒,李子平輕咳一聲打破沉默,問郝仁敬:“方案制訂得很詳細,說明你們確實動瞭腦筋,不知道你們事前是否征求過相關部門的意見?”

“市長,我們事前已經征求瞭城管、執法、市場監管以及消防等部門的意見,大傢一致同意關停這個市場。這個市場不僅污染環境、噪聲擾民,而且商鋪密佈,存在著極大的消防隱患……”

李子平打斷他的話:“部門意見征求瞭,分管副市長呢?關停夜市是件大事情,容易引發連鎖反應,你們怎麼能不征求各位副市長的意見,就把這個議題擺到會議上來呢?”

李子平這話表面上是在批評郝仁敬,實際上是說給林寒江聽的。郝仁敬臉色漲紅,求援似的看著林寒江。

林寒江也有些下不來臺,說:“市長,這事不怨老郝,是我考慮不周,沒有提前征求各位領導的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劉耕野主動幫腔:“郝局長,你們說的那些大氣指數我雖然不在行,但是我知道那個夜市確實存在著很大的安全隱患,還有不少明火燒烤的商鋪,一旦火燒連營,那可不得瞭啊!從這個角度考慮,關停也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一直悶不作聲的趙馳開口瞭:“郝局長,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夜市的數百戶商販,關停之後他們的生計如何安排?這個問題處理不當,恐怕就會像李市長說的那樣,引發群體性事件甚至連鎖反應。你們想想,幾百戶商鋪後面至少是幾千張等著吃飯的嘴,夜市如果關停瞭,這些人還不得跑到大街上遊行示威啊?”

林寒江隱隱覺得有些納悶,常務副市長劉耕野主抓安全生產,從安全隱患的角度同意關停還算說得過去,公安局局長趙馳平時極少就政府議題表態,今天為什麼會從商戶生計的角度予以反對呢?市長李子平逼著生態環境局征求副市長們的意見,似乎也是另有目的。這些市領導各懷心事卻不明說,留下一堆謎語讓林寒江去猜。

林寒江說:“夜市的上訪信件和投訴舉報案件占到全市生態環境督察的三分之一還多,要想解決督察組督辦的六大問題,夜市一條街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兒,我的意見還是要壯士斷腕,該關停就要關停。”他的話並沒有得到回應,會場裡一片奇怪的沉默。

李子平的最後定調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他說:“這樣吧,我們今天不要在這裡爭論,寒江同志牽個頭,一邊對夜市的環保問題進行環保整改,一邊組織各個部門研究一下,為下一步夜市何去何從拿個可操作性的方案出來。”

當天晚上,林寒江帶著郝仁敬暗訪夜市一條街。從遠處眺望夜市,整個夜市籠罩在濃濃的嗆人的煙霧中,燒烤的味道在周圍肆無忌憚地亂竄。街口有兩個碩大的垃圾箱,被各種餐餘垃圾塞滿,一輛垃圾車喘息著開過來,像一頭年邁的巨獸吞噬瞭這些垃圾,剩下一些肉串簽子散落在地上,像是被故意拋棄的供人嘲笑的痕跡。垃圾車蹣跚著消失在煙霧中,但是不過一會兒工夫,兩個垃圾箱又被塞滿瞭。夜市兩側的居民樓也沉浸在這種油膩的煙霧中,不時有人探頭出來對著下面的街面咒罵,也有人垂下一個小竹籃子,於是羊肉串和麻辣燙就省卻瞭奔波,攀著這條“捷徑”迅速上升。

林寒江是第一次走進這條夜市,他特意從商亭的間隙鉆過去,查看商鋪後面的環境衛生,隻見幾個污水井蓋都溢著黑水,看來這裡的下水管道經常堵塞,旁邊的墻根處堆滿瞭各種快餐盒、塑料袋等白色垃圾,還有不少便溺之物,估計是夜市街上那些喝多的人留下的“到此一遊”的痕跡。林寒江看瞭半天,皺著眉頭退瞭回來。郝仁敬擠進去看看,直接捂著鼻子跑瞭出來。

林寒江站在燒烤的煙霧中,讓人把附近中山公園裡的國標環境監測點的數據發過來。很快,這個點位的監測數據配著文字說明發到林寒江的手機上——二氧化硫、二氧化碳、一氧化碳、臭氧、氮氧化合物等氣態污染物全面超過國傢頒佈的《環境空氣質量標準》。林寒江把數據給郝仁敬看:“你們以前就沒有整治一下這個夜市?尤其這裡離國傢監測點位這麼近?”

郝仁敬環顧一下周圍的人群,低聲對林寒江說:“林副市長,你可能不太瞭解這個夜市的情況。三四年前,我們局裡就提出將這條夜市關停或遷址,但是因為這裡牽扯多方利益,後來又因為各級領導更替,這事就不瞭瞭之擱置瞭。”

“多方利益?你給我具體說說。”林寒江一下子就想到瞭白天政府會議上劉耕野、趙馳的奇怪表態,還有李子平模棱兩可的態度。

“這事我也隻是道聽途說,沒有證據。”郝仁敬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齊江市的老百姓都傳言,說這個夜市的經營公司後臺很厲害,有人說是公安系統的背景,所以很多時候整治這條街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沒有實際效果。後來市裡也提出過遷址的方案,但是遷址以後的運營要由國資公司下面的子公司負責,原來的運營公司當然不肯放手,爭來吵去,這事就擱下瞭。”

“你說的還是避重就輕吧,如果矛盾隻是局限在兩個公司之間,估計早就解決瞭,還能拖到現在?”林寒江聽出瞭郝仁敬的弦外之音,直接點破。

這個郝仁敬,也難怪大傢背後叫他“好人精”,就是個誰也不想得罪的主兒,見林寒江這麼逼他,他臉都漲紅瞭,最後下瞭好大的決心才說出實情:“聽說以前市政府研究過這事,劉耕野贊同遷址,因為他是國資公司的主管領導,肯定要為下屬爭取利益;而趙馳堅持維持原狀,有人說原因就像百姓們傳言的那樣……我也不知道真假。李市長誰也不想得罪,隻能左右平衡。”

林寒江瞬間懂得瞭劉耕野和趙馳發言的目的,原來背後還有這麼多鉤心鬥角,他來齊江市點起的第一把火,就面臨東風西風夾擊的境地。在這嗆人的硝煙中,郝仁敬也在觀察林寒江,想看看這個空降的副市長會如何抉擇。

第二天晚上,針對夜市一條街的聯合執法行動正式開始。五十多歲的周成功雖然沒有參加上次會議,卻是這次聯合執法行動最為踴躍的一位,他帶著聯合執法組成員提前在夜市張貼通知,要求整改不到位的商鋪限期關停。

晚上八點多,林寒江和郝仁敬帶著聯合執法組進到夜市,不料出師不利,一進到夜市就被近百名商販包圍起來。商販們不知道從哪裡得到的消息,說政府要從此徹底取締夜市,不管他們的死活瞭,一石激起千層浪,商戶們早就憋足瞭勁兒等著大鬧一場。

聯合執法組的工作人員都是從相關部門抽調來的,遇到這種劍拔弩張的場面都悄悄後退,幾個生態環境執法大隊的幹部也向後挪著腳步,林寒江隻能孤身一人站在最前面。“這條街對周圍居民的生活環境已經造成瞭重大影響,而且超過瞭全市生態環境投訴案件三分之一的比例,被國傢生態環境保護部嚴令督辦,請各位業戶理解政府的舉措,克服困難配合我們。”林寒江反復向商販們宣講環保政策和這條夜市存在的環境問題,講得口幹舌燥聲嘶力竭,但是沒有人聽得進去。林寒江講課時的口才在這條街上一文不值,他追求的儒雅的課堂風度在這裡就像小醜一樣。

商販們越聚越多,情緒越來越激動,林寒江第一次感到自己身單勢孤。回頭看去,隻有郝仁敬和周成功陪著自己,林寒江掏出電話想找警察,周成功拉住他的手,說:“林副市長,最好別讓警察介入,暫時還沒到那個地步,警察來瞭隻會激化矛盾。”林寒江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見周成功這麼說他隻好放下手機。

周成功挺身站到最前面,對著一個領頭的商販喊道:“李五,你這是聚眾抗法,還不快讓大夥兒散瞭,你們選幾個代表,有什麼要求可以和市領導談。”

李五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寸頭男人,中等身材卻顯得力量十足,他手裡攥著一塊板磚,身後簇擁著一群拿著塑料凳子的商販。李五從小就住在這條街上,經常手拿板磚與人打架,被街坊們稱為“板磚李五”,曾因為過失傷人罪入獄,出來後就在夜市裡經營一個燒烤攤,由於講義氣,夜市街上的商販們都尊稱他為“五哥”。

李五怒火沖天,對周成功道:“老周,大夥兒都知道你是老實人,你別在這裡為虎作倀!”他指著林寒江罵道:“什麼狗屁市領導?你們才不會管我們的死活,夜市關瞭,你們讓我們這些人喝西北風啊?”

樓上的居民們紛紛探出頭來看熱鬧,一個老大媽替聯合執法組幫腔:“天天煙熏火燎,一年四季都開不瞭窗,你們隻想著掙錢,還讓不讓我們活瞭?”鄰居們一片附和聲,七嘴八舌地譴責樓下的商販。

突然來瞭外援,林寒江喜出望外,仰頭對老大媽說:“阿姨、各位鄰居們,大傢可以下來一起協商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林寒江本想拉這些居民加入自己的陣營,壯大聲勢,誰知他的算盤打錯瞭。

“你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一心想著掙錢,你們就一心想著收錢,誰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老大媽根本不領情,連執法組的人一起罵。

不知道哪個窗戶裡扔下半瓶礦泉水,正砸在對峙的人群中間,水花四濺,嚇得雙方連連後退,樓上居民像看小品一樣哈哈大笑。

一個年輕的商販被濺瞭一身水,把怒氣發到周成功身上,大罵:“滾一邊去!你敢關夜市,老子就帶著一傢老小上你傢吃飯去!”罵完就舉起塑料凳子向周成功砸過去。林寒江眼看周成功就要被砸中,趕緊伸手去拽他,而此時一直盯著林寒江的李五出手快似閃電,直接把手裡的板磚砸向瞭他。林寒江肩膀挨瞭一板磚,被打瞭一個趔趄,眼鏡都掉在地上。

副市長被打瞭,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此時遠方傳來警笛聲,兩輛警車呼嘯而來,原來外圍的執法組成員已經偷偷報警瞭。

被警察押上警車的李五扭頭向林寒江大喊:“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活!你砸我飯碗,我就砸你吃飯的傢夥!”

“關夜市!關夜市!”被煙熏火燎的居民們整齊地大喊。

“要吃飯!要活著!”夜市裡的商販們聲嘶力竭地回擊。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