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妥善遷址

聯合執法行動就這麼一片混亂地收場瞭,關停夜市沒有成功。焦頭爛額的林寒江帶領聯合執法組回到局裡,連夜召開會議研究如何進一步推進工作。鎩羽而歸的聯合執法組成員對夜市的去留也產生分歧,郝仁敬等人主張關停,周成功等人主張整治。

林寒江問周成功:“原來你不也是堅持關停嗎?怎麼被他們一鬧就改變主意瞭,害怕瞭?”

周成功搖搖頭說:“不是害怕,是調查過才有發言權。原來我們制訂方案的時候,是關在辦公室裡就我們幾個人討論,根本沒掌握那些商戶的真實想法。今晚這一場鬧騰,其實就是一場實地調研。起碼現在我們知道之前的方案是有偏差的,我們既要解決督辦問題,也要解決這些人的生計問題啊。”

林寒江對周成功的觀點很贊同,說:“老周,你說得很對。也許,我向廖書記承諾的‘關停’兩個字太魯莽瞭。我在講課的時候無數次提醒聽眾不要拍腦門決策,但是今天我林寒江到齊江市的第一把火就燒偏瞭!我承認錯誤!”參加會議的聯合執法組成員都有些愣瞭,這個副市長不但親口承認自己第一把火燒偏瞭,而且坦誠承認自己做錯瞭,不像有些領導明知自己錯瞭卻從不承認,看來這個“獨釣寒江雪”確實和常人不一樣。

林寒江拿出幾份材料放在桌子上,是生態環境部主要領導在《紀檢監察報》上發表過的一篇文章,還有《對群眾反映強烈的生態環境問題平時不作為、急時“一刀切”問題的專項整治方案》。林寒江說:“這個方案我在省廳時還帶領分管處室學習過,相信你們齊江市也應該學習過,但是一到實際工作中我就給拋之腦後,腦袋一熱就犯瞭拍腦門決策的錯誤,請大傢抽時間再學習學習。我很感謝周成功提出的建議,希望以後工作中大傢也能及時大膽地提出自己的建議,幫助我、監督我,因為我知道,‘一言堂’的拍板、急功近利的決策往往都是錯的。”

郝仁敬有些羞愧,沒有說話。周成功連連擺手:“林副市長你可別誇我瞭,我也是一個直性子,當時研究方案的時候,最想拆瞭這個夜市的就是我,因為那些投訴信件堆得像山一樣高,都需要我去回復。關停夜市當然是最簡單的辦法,但是不給這些商販一條活路,我們就是滿腔熱血地做錯誤的事情。”

林寒江掂掂材料,開玩笑地說:“這個時候讓大傢學習文章,是不是有點像小時候電影《地雷戰》裡學習《論持久戰》的情節啊?完瞭,我自己都記不清是《地雷戰》還是《地道戰》瞭。”

大傢哄堂大笑,氣氛瞬間放松下來,大傢紛紛討論這個情節是《地雷戰》還是《地道戰》裡的,有的幹脆打起賭來。

林寒江問大傢:“關停,阻力這麼大,很容易造成群體性事件;整改,隻是治標不治本,解決不瞭核心問題,夜市周邊的老百姓肯定不依不饒。怎麼辦?”會場裡頓時安靜瞭下來,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其實,還可以有第三個方案,就是遷址。”郝仁敬在旁邊小聲說。

“遷址?遷到哪裡?”林寒江不是沒想過這個方案,但是這麼大體量的夜市遷移,既沒有合適的地方,又可能造成新的污染。

郝仁敬說:“一年多以前,齊江市正修建‘水幕燈光秀’廣場,當時生態環境局和商務局曾經聯合提過一個建議,建議市裡將夜市一條街遷址到新建的水幕燈光秀廣場西側空地,那裡遠離居民區,白天遊人眾多,但是晚上就有些蕭條,需要發展夜間經濟來積聚人氣,當時上面采納瞭這個建議,但是後來出於種種原因,廣場建成瞭,夜市卻沒有搬過去。”

林寒江眼睛一亮,有些興奮:“既然原來已經有過方案,市政府會議上為什麼沒有人提起?”

“知道這件事來龍去脈的領導大約有十個,可是有十分之三怕說出來得罪人,於是便裝聾作啞;還有十分之三擔心把任務落到自己身上,於是退避三舍;另外十分之三揣著明白裝糊塗,選擇瞭明哲保身;至於最後那一個人,恐怕就得既要幹活,又要得罪人,還得承擔風險。”

“老郝你分析得很精辟,看得比我明白。”林寒江苦笑道,“以前下去調研時,有一個基層單位領導向我訴苦,說單位裡的工作人員‘三分之一在幹,三分之一在看,還有三分之一在搗亂’。現在看來,即便是市級領導也難逃這個窠臼啊,這才是比污染更可怕的‘污染’。”

林寒江的有感而發讓大傢沉默瞭,郝仁敬沖林寒江暗暗眨一下眼睛,提示他這事牽扯某些市領導的傳言,不能在這裡討論。

林寒江讓人連夜去找原來的建議方案,他準備明天重新向主要領導匯報一下關於夜市的去留問題。

郝仁敬見大傢都離開瞭,偷偷提醒林寒江:“林副市長,夜市遷址不是問題,一個月突擊足以解決,但核心問題是遷過去誰來經營。”說完他笑嘻嘻地看著林寒江,他想知道這個“獨釣寒江雪”到底是站到劉耕野一邊還是趙馳一邊。

“我覺得經營公司不是問題,現有的公司隻收錢不管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國資公司方面也不要插手,他們的管理方式過於死板,一管就死,夜市在他們手裡肯定火不起來。”林寒江沉吟一會兒,說,“在新的方案裡可以建議組建夜市商會,由商會進行自營或招募運營公司,完全按照市場化來操作。”

“你的意思是雙方都不得罪?”郝仁敬瞇起眼睛。

“選擇一個最佳方案就一定是得罪人嗎?”林寒江有些不以為然。

“雙方都不得罪,其實是雙方都得罪瞭。”郝仁敬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小聲嘀咕道。

林寒江回到學校時已是深夜,車子無法進入校園,他隻能把車停在外面馬路邊。挨瞭一磚頭的肩膀隱隱作痛,林寒江在房間裡對著鏡子使勁揉著紅腫的肩膀,不由得反思自己的行為。他一邊對著鏡子給自己肩膀擦活絡油,一邊問自己:“我做的是對還是錯?在生態環境與民生之間應該怎麼平衡?”他在鏡子上畫瞭一個大大的“?”。

第二天早晨,林寒江早早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車不見瞭。他以為失竊瞭,正要報警,學校的門衛過來告訴他,大早晨交警的拖車將他的車拖走瞭。林寒江有些納悶,他的車雖然沒有停在車位裡,但是晚上路邊停車很常見,為什麼把他的車拖走?鬱悶的林寒江隻能打車去市政府,他剛到市政府門口,就被聚集在門前的上百名夜市商販攔住瞭。原來李五被拘留,激怒瞭夜市的商販們,他們連夜聚集起來,天不亮就圍堵瞭市政府大門。信訪部門的同志反復勸解無效,商販們齊聲喊著“釋放李五,反對關停夜市,要求見書記和市長”的口號。由於正是早高峰時段,市政府門口引來大批群眾圍觀,兩輛特警防暴車也趕到附近待命。

林寒江被堵在人群裡進退不得,市政府樓上的小會議室裡,市長李子平正和公安局局長趙馳通話:“老趙啊,你調派點有經驗的警力過來,別把矛盾激化瞭,我們齊江市最近夠出名瞭,千萬別再出亂子。”

趙馳在電話裡說:“市長,我已經安排副局長金波去現場處置瞭,但是涉及生態環境局的事,還得請他們的領導出面解釋清楚,否則很難平息眾怒。”

“老趙,夜市商販集體上訪的原因,你比誰都清楚,你這是把我們都架在火上烤啊!”李子平話裡有話,既提醒趙馳此事和他有關系,又希望他出面平息群訪。

“市長,把你們架在火上烤的不是我,是生態環境局的領導。我是愛莫能助啊。”趙馳推得幹幹凈凈,雖然沒有直呼林寒江的大名,但是他和李子平都心知肚明。

李子平面沉似水,放下電話對身邊的劉耕野說:“生態環境局的領導?指望那個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的‘好人精’,他能安撫住這些人?新來的林寒江情況不熟,沒啥經驗,添亂有餘,滅火不能指望。要不,老劉你辛苦一下?”劉耕野是齊江市的老人,很多領域都工作過,在齊江市威望較高。

劉耕野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解鈴還須系鈴人,誰惹的禍誰去滅火。我還有一個經濟調度會要參加,唉,前門出不去瞭,我隻能從後門溜出去……我們齊江市政府怎麼和地下黨一樣?”劉耕野說著風涼話夾著包溜瞭,把李子平晾在那裡直翻白眼。

林寒江和聞訊趕來的郝仁敬被商販們團團圍住,嗓子都喊啞瞭,卻無法勸退眾人。趙馳在電話裡說的公安局副局長金波來得也很快,他將林寒江從人堆裡拽瞭出來。林寒江看見金波的警服,突然眼前一亮,他明白事情的關鍵點在哪裡瞭。

林寒江拉著金波跳上警車,讓司機趕緊開車,留下可憐的郝仁敬被商販們推來搡去。

金波在車上一頭霧水,問林寒江:“林副市長,我們這是去哪裡?”

“昨晚打我一磚頭的小販在哪兒,是不是還關著呢?”林寒江問金波。

“是啊,還在拘留所呢。”提到李五,金波還帶著氣,“這小子放出來還不到一年,囂張得無法無天瞭,連市領導都敢打?”

“這樣吧,你把這個人交給我處理,要快!我們現在就去拘留所把他放出來。”林寒江說道,“平息今天的事和夜市的事,都落在他身上。”

金波一頭霧水,不明白一個打人被拘的小商販怎麼會這麼重要。

林寒江和金波進到拘留所裡,金波吩咐一名警察,趕快把李五帶出來。李五出來看到林寒江,一臉的不服氣:“怎麼,要把老子送到哪兒?要槍斃不成?!”

林寒江一臉歉意,說:“李五兄弟,我是來保你出去的。你那一磚頭打得好,打醒瞭我,讓我把問題想明白瞭!”

李五滿臉不相信:“你這大領導,是不是喝醉瞭酒沒醒啊?我打瞭你,你還來保我出去?”

金波把李五推出來:“別囉唆瞭,趕緊和我們辦正事去吧!副市長來接你,你別蹬鼻子上臉啊。”

林寒江讓金波去辦理手續,他抓緊時間給廖宇正打電話請示:“廖書記,今天早晨的群體上訪是我昨天關停夜市引起的,我向您檢討!我現在有一個解決方案,時間緊急,隻能在電話裡向您匯報一下。”林寒江不等廖宇正說話,就把他昨天晚上關於夜市遷址的想法一股腦兒匯報給廖宇正。

廖宇正聽完林寒江的匯報,沉默瞭一會兒,說:“這個遷址的建議去年就有人提出過,當時有些部門認為商戶的工作不好做,所以一直沒有成行。你如果能借助環保督察的機會,把夜市遷址過去,徹底解決夜市的擾民問題,是可以的。”

“廖書記,我馬上就要向商戶們宣佈這個決定,否則很難平息今天的集體上訪,可以嗎?”

廖宇正想瞭想說:“如果按照程序來,又是討論又是開會的,不知道拖到哪天。事急從權,你去宣佈吧,程序上的問題我替你解釋。但是如果你不能圓滿解決夜市的問題,你就陪他們在門口坐著吧!”廖宇正的話毫不客氣,但是林寒江答應得也毫不遲疑。

放下電話的廖宇正隔著玻璃向外眺望,他看的是遠處市政府門口的人群:“林寒江,你在省廳做事的方式,來到地方隻能讓你寸步難行,你很快就會四處碰壁的。”

廖宇正其實也清楚夜市背後的復雜關系,當林寒江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說出關停夜市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瞭這個結局,他隻想看看林寒江怎麼解開這一團亂麻。

當林寒江和李五從車裡下來,一起站在大傢面前,上百名商販一下子安靜下來。

李五神色有些激動,大聲說:“弟兄們,我李五謝謝大傢的仗義。我昨晚一時沖動打瞭林副市長一板磚,但他大人大量不記仇,今天還親自把我保出來。我李五一向恩怨分明,在這裡我鄭重向他道歉!”說完,李五向林寒江使勁鞠瞭一躬。

聽瞭李五的話,商販們慢慢退開,把圍在中間可憐兮兮的郝仁敬放出來。郝仁敬襯衫的扣子被扯掉瞭兩個,一臉狼狽。

李五又向商販們大聲道:“剛才在車上,林副市長向我解釋瞭,他對夜市有一個長遠的考慮,並非我們想的那樣不顧我們死活,大傢能不能靜下心來聽他的解釋?”

商販們半信半疑的目光集體轉向林寒江,等著他開口。林寒江坦然走進人群,說:“其實道歉的應該是我,我應該向所有商戶道歉,我為瞭完成環保督察組督辦的案件,忽視瞭大傢的生計問題,是昨晚李五兄弟的一磚頭打醒瞭我。所以今天我在這裡提出一個解決方案,也算是正式征詢大傢的意見,好不好?”

人群一陣議論,昨晚帶頭動手的年輕人在外邊喊:“這才像是共產黨的幹部,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關啊停的,那是土匪作風!”

信訪局的同志畢竟應付群體上訪經驗豐富,看到局勢有所緩解,立刻遞給林寒江一個無線麥克風。林寒江接過麥克風,說:“我代表市政府向大傢宣佈——夜市一條街不是關停,而是遷址!從今天開始,一個月內,政府將把夜市遷移到‘水幕燈光秀’附近。新的夜市一條街名稱不變,規模擴大,所有硬件設施必須達到環保檢測標準。”

聽到遷址“水幕燈光秀”附近,商販們一陣歡呼,因為都知道那裡環境優美,臨近著名的網紅打卡地,遠比現在的小街小巷條件好。不過,一年前就曾有傳言,說政府要將夜市遷移過去,當時大傢很是高興,但是後來一直沒有施行,如今見林寒江重提此事,大傢不免有些將信將疑。

林寒江又說:“遷到新的夜市以後,所有的商戶將不得在街面上明火燒烤,一律采用新式環保燒烤爐,對購置的環保燒烤爐政府將按一定比例予以補貼。”

“遷去新的夜市以後,除瞭生態環境標準的紅線以外,我還要和大傢約法三章。”林寒江繼續說道,“第一,夜市一條街要在工商聯的指導下,盡快成立行業商會,實行行業自律和行業規范,優化升級夜市的業態結構,商會可以自營也可以招募專業公司運營;第二,新夜市開業以後,市、區、街道三級要對夜市進行精細化管理,與夜市商會共同提高夜市經營水平,實現風貌管控和業態引導;第三,市區宣傳文化部門要加大力度對新夜市進行宣傳報道,提高夜市美譽度,對負面問題也要揭露批評。夜市商會也要經常組織節慶活動,把新夜市打造成為全市夜間經濟發展的一個亮點。在這裡我想提醒大傢的是,夜市不等於夜間經濟,大傢一定要學會提升或轉變自己的經營業態,不能再禍害一條街瞭!”

原來的夜市經營公司隻管收取管理費,對夜市的經營和發展根本不在意,商販們對他們早已深惡痛絕。聽瞭林寒江的約法三章,商販們報以一片掌聲。就這樣,一場超百人的圍堵政府群體上訪得到瞭平息。

拖延日久的夜市問題被林寒江快刀斬亂麻解決瞭。林寒江並非莽撞,他當然知道背後的利益博弈如蛛網一般繁雜,他能做的隻是閉上眼睛把自己當成一塊石頭,投向這片蛛網,至於有什麼後續影響,那就聽天由命吧。

兩次面對群體性事件,書生氣質的林寒江沒有後退半步,也得到瞭郝仁敬、周成功等一大批基層幹部的贊許。生態環境執法大隊的幹部們都在背後議論:“要是以前的領導也這樣帶領我們幹活,什麼油煙噪聲、擾民上訪的,早就整治好瞭!”

最後離開的李五握著林寒江的手說:“對不起林副市長,道歉的話我就不說瞭,我是代表一條街的兄弟姐妹們向你致謝,我們終於有機會從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變成正規軍瞭。我們以後也不會給你丟臉的,更不會給政府惹麻煩,請副市長放心!”

林寒江哈哈大笑,拍著李五的肩膀說:“咱們來個約定,一個月後,我去你的店裡喝酒,嘗嘗你的手藝到底怎麼樣!”

李五激動地點頭同意。

看著散去的商販們,林寒江身心疲憊,對周成功等人道:“這可比講十堂課還要累啊。”

樓上的市長辦公室裡,李子平聽著林寒江在政府門口的講話,一臉陰沉,問辦公室的肖秘書:“誰給他的權力,說遷址就遷址,還要補貼什麼環保爐?他連我都不請示,一點規矩都不懂嗎?”

肖秘書在李子平耳邊小聲說:“聽說林寒江向那邊請示瞭,得到瞭那邊的支持。”肖秘書手指的方向是市委大院的方向。李子平的臉更陰沉瞭,惱怒地說瞭一句:“他是想做第二個王武嗎,凡事都要和我唱對臺戲?”

早上六點剛過,林寒江就站在長興垃圾處理廠的門口。薄霧之中,這個處在荒郊野地裡的垃圾處理廠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歪歪斜斜的鐵門虛掩著,旁邊的簡易房裡空無一人,估計是看門人逃班瞭。林寒江皺著眉頭走進場區,幾輛挖掘機耷拉著腦袋停在那裡,像是沒有睡醒的莽漢。王武出事以後,負責垃圾處理廠的施工公司也作鳥獸散,公司經理下落不明,整個工程停滯下來。林寒江捏著鼻子繞過堆積如山的固廢垃圾,刺鼻的臭味熏得他腦袋發漲。到瞭夏季,這裡恐怕難以駐足,半個城市的垃圾都集中在這裡,至少也能滋養半個城市的蚊子蒼蠅和老鼠臭蟲。

“改造這個垃圾處理廠的工程量不小啊!”林寒江自言自語嘆息道。

薄霧之中,遠處的一輛挖掘機下面依稀站著一個人影。林寒江以為是垃圾場的工作人員,就沖他喊:“老哥,麻煩問一下,這個垃圾場一天能倒多少噸垃圾啊?”

人影沒有回答他。林寒江走瞭過去,看清楚瞭些,眼前人身材瘦削,一頭白發,看來年紀不小瞭。林寒江又問:“老哥,現在這個場區還有多少人留在這裡?有沒有人負責工程施工?”

對方慢慢轉過身,看著林寒江說:“你好,林副市長。”

林寒江大吃一驚,竟然是王宬,剛剛撤走的生態環境督察組組長。

“王組長,您不是走瞭嗎?”

“督察完瞭就不管瞭?去瞭外省我也可以回來啊,問題不解決我隨時隨地殺回來。”

林寒江在省廳的時候,知道這個“王閻王”的厲害,今天在惡臭熏天的垃圾場裡相遇,情況恐怕不太樂觀。

林寒江試探著問:“王組長,估計書記和市長都不知道您回齊江市瞭,我通知他們過來?”

王宬擺擺手道:“我見他們做什麼?我這次回來要看的是垃圾,不看人。”

林寒江心中忐忑,不知道王宬突擊檢查垃圾處理廠是什麼原因,隻能陪著他在垃圾堆裡轉來轉去。王宬問他,對長興垃圾處理廠升級改造的方案有什麼想法。林寒江認為原來的方案並沒有大的問題,隻是執行的人出瞭問題,現在市委決定由國資公司接手承建,生態環境局全程監督。對於施工過程,林寒江提出來在原有的基礎之上還要綜合考慮垃圾處理廠所在區域的地層結構和地質構造、地下水位深度和走向、降水量和積水最大深度以及周圍水系流向、洪泛周期年等因素。王宬對林寒江的分析比較認可,問他是否還有其他問題。林寒江想瞭想說:“傳統的垃圾填埋、焚燒等處理辦法雖然穩妥,但是長遠考慮還是要引進新型垃圾分類處理設施,對垃圾進行風選磁選等分類,負壓儲存分濾水,引進新技術焚燒發電,還有降低焚燒氣體指數等,隻是時間有限,在環保督察‘回頭看’之前很難全部完成。”

王宬眉毛一揚:“你這是給我打預防針?讓我‘回頭看’的時候手下留情?”

“不,不是這個意思。”林寒江趕緊改口,“我們克服困難,努力在規定期限內完成任務。”

王宬追問他:“如果完不成呢?”

林寒江頓時語塞,因為他深知要在一年的時間裡全部完成這些改造任務是何等艱難,他沒有這個把握和能力。

“不要工作還沒開始,就學會說大話和套話,這樣的幹部忽悠別的領導還行,在我眼裡一文不值!”

“完不成任務,我也沒臉繼續幹瞭,隻好解甲歸田,辭職去當一名教書匠。”林寒江越來越弱的語氣已經暴露瞭他內心沒有絲毫把握。

“胡鬧,意氣用事!”王宬使勁拍拍手上沾的泥土,說,“我已經從陳庭堅那裡聽說瞭你的事,他用激將法軟硬兼施把你調來齊江市,還擊掌立誓,純屬胡鬧!”

林寒江不敢吭聲,靜靜地聽王宬說下去:“把生態環境工作當成打仗攻山頭,或者想短期內落地一個大項目,那種短平快、一刀切的思維都是要不得的,不僅做不好環境整治,甚至還會引來反彈!人會說假話,但是垃圾不會,它總有一天會報復說假話的人!”

王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垃圾場裡穿行,林寒江像個小學生一樣跟在後面。王宬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我們督察組是規定瞭整改時間,那是督促各地加強整治的措施,不是要求你們‘大躍進’搞突擊時間表。我們既要抓緊時間整改,又要尊重客觀規律,不要在污染之上再搞一個政績工程。”

兩人手腳並用,好不容易從垃圾場裡跋涉出來,王宬回身用手指著垃圾場的周邊畫瞭一個大圈,說:“就拿這個占地數百畝的垃圾場改造項目來說,算上後期的焚燒發電工程,誰敢說一年之內全部竣工,誰就是輕敵冒進,真能辦成的話,我這督察組長位置請他來坐!”

林寒江面色有些發紅,連聲答應:“是,我確實有一些急躁冒進的想法,想畢其功於一役。”

王宬嘆瞭口氣:“我本來對你們齊江市這個垃圾場的整改問題是一點信心都沒有,但是早晨六點能在垃圾場裡遇見主管副市長,讓我又有瞭三分信心。今天算你撿便宜,否則我會繼續問責你們齊江市行動遲緩。”

林寒江有些惶恐:“王組長,要不去市裡休息一下,我把書記和市長請來和您見一面?”

“見他們幹什麼,再聽一次他們的套話、假話?你回去告訴他們,以後我還會來的,齊江市的幾個整治問題我會一盯到底。他們會騙我,但是垃圾不會!”王宬使勁跺腳上的泥土,有些心疼那雙臟得不成樣子的鞋,“沒時間瞭,我一會兒還要去機場趕飛機,鞋子臟成這樣子,人傢空姐不會把我攆下去吧?”

王宬臨走時對林寒江說瞭一句:“你們齊江有一個化名‘遲到’的舉報人,在督察期間數次給我們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從他舉報的消息來看,應該是個掌握內部情況的人,但是我一直沒有見到這個人的廬山真面目。你要是知道這個人的底細,記得告訴我,我要會會這個神秘人。”

林寒江一頭霧水:“誰是‘遲到’?我沒聽說過。”

王宬嘆瞭口氣:“也罷,不用刻意去找瞭,該浮出水面的早晚都會浮出來。”

林寒江看著王宬的背影,突然對這個“寧撞閻王,莫遇老王”的王宬充滿瞭敬意。他表面上像一塊萬年花崗巖一樣冰冷無情,內心深處卻是熔巖激蕩,比誰都更操心環境問題。今天能在長興垃圾場裡遇見他,相信以前督察整改的問題,這個“王閻王”也是神不知鬼不覺暗查的,就像他說的,“人會騙人,垃圾不會”。

林寒江把郝仁敬等幾個相關部門的領導喊來,站在垃圾堆裡部署整改工作,他反復強調這事馬虎不得,說不定王宬哪天心血來潮就會殺一個回馬槍。幾個部門的領導一大早被林寒江喊到臭氣熏天的垃圾場,心裡都在暗罵,這個新來的副市長是想出政績想瘋瞭吧?

林寒江的車被送回來瞭,拖他車的是交警支隊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小警察。小警察態度很好,反復向林寒江承認錯誤。林寒江也一本正經地向小警察解釋,自己確實違章停車瞭,應該接受處罰,扣分交罰款都可以,拖車的費用自己也願意承擔,隻是請對方開出發票。林寒江的故作姿態把小警察弄得面紅耳赤,不知道怎麼回答。林寒江是故意這麼說的,他隱約猜到瞭自己的車被拖走的真正原因,有人想借此警告他,在齊江市,你林寒江不能太目中無人。這個人是誰?八成是那個趙馳。

小警察臨走時鄭重其事地遞給林寒江一封信,說是趙馳局長讓他親手交給林副市長的。林寒江並不急於拆開,隻是微微一笑,心說原來真的是這個傢夥在背後搗鬼。

看著小警察狼狽不堪離去的背影,林寒江在心裡嘲笑自己:媽的,林寒江你原來也這麼虛偽,說假話也不眨眼。林寒江久久端詳著那封信,心想,這趙馳借拖車警告他,是在向他宣示存在感,是一種赤裸裸的霸氣匪氣!為何又會給他轉來一封信呢?這封信裡寫的是什麼,不會是和他直接攤牌吧?”

林寒江慢慢拆開瞭信。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