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填埋場污染

晚上,齊江大學研究生宿舍,林寒江的住處。耿正來電話說:“晚上你別出去跑步瞭,在屋子裡等著,我介紹一位朋友給你認識。”

林寒江調侃他:“是誰啊?是你的狐朋狗友,還是你天天掛在嘴上胡吹的女朋友?”

耿正笑罵:“你少動歪心眼兒,有女朋友也不能介紹給你認識,我替小雪看著你呢。你隻要有一絲邪念,我就去小雪那裡舉報你!至於是誰,見瞭面你就知道瞭。”

七點多鐘,耿正帶著一個風度翩翩、五十多歲的男人走進瞭林寒江的宿舍。

林寒江和這個氣度非凡的男人握手,總感覺似曾相識,卻記不起名字來。耿正在旁邊提醒林寒江:“好好想一想,咱倆讀書時最佩服的人是誰?你那時候在寢室裡,把臭腳丫子支在我床上,說‘大丈夫當若是也’的人是誰!”

林寒江眼睛一亮,驚喜地叫道:“錢起!錢起學長?”

那個叫錢起的男人哈哈大笑,說:“我的學弟裡走仕途的沒有幾個,數你進步最快。耿正經常在我耳邊提起你,說你到齊江市來任副市長瞭,我想盡一下地主之誼。耿正說你白天沒時間,我倆隻好晚上來堵你瞭。”

林寒江一臉慚愧,握著錢起的手說:“和學長比起來,我隻能算是沒給咱們母校丟臉,學長才是母校的驕傲。我不知道學長也在齊江,否則早就應該登門拜訪的。”

錢起與林、耿二人是同一所學校畢業,年長他們十歲左右,林耿二人讀書時最崇拜的偶像就是錢起。錢起大學沒畢業就已經創辦青峰公司,是他們那一代校園學子的偶像;到三十五歲時,他已經是齊江首富,青峰公司已經擴展為一個數百億資產的大型集團;過瞭五十歲,青峰集團已經進入全國民營企業500強,他把公司總部從齊江移到上海,成功掛牌上市,錢起也成為名噪一時的商界傳奇人物。

耿正插話道:“學長本來要找一個好地方為你接風,我說這傢夥身在仕途,謹慎得很,莫不如我們拎著吃的打上門來吧。”耿正亮出帶來的袋子,催促林寒江,“還愣著幹啥,在你的狗窩裡給挪個地方吧!”林寒江趕緊把桌子上的資料扔到床上去,幫著耿正把帶來的吃的喝的擺上桌子。

三人把酒言歡,酒喝得飛快。林寒江借著酒意,問錢起一個問題:“學長,我有一個問題,讀書的時候我就很好奇,結果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瞭,我也沒找到機會當面問你,不知道今天是否可以得到你的解答?”

錢起和耿正都有些好奇是什麼事,錢起端起酒杯和林寒江碰杯,說:“你盡管問吧,包括我自己賬號上的存款幾位數,外邊有幾面彩旗不倒,我絕不隱瞞!”

林寒江哈哈大笑,說:“這些事我才不關心,我就想問你是不是特別喜歡唐朝詩人錢起,就是那個‘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不但名字一樣,連青峰集團的名字,也是從錢起詩作《省試湘靈鼓瑟》的典故化來的吧?”

錢起一愣,滿臉驚訝的表情,他把酒杯斟滿瞭,一口幹掉,說:“師弟,都說你是環境經濟學的專傢,沒想到你的唐詩造詣也很深啊!你說對瞭,我的名字、集團的名字都是從錢起和他的詩作裡化來的。這些年我接觸過的政府官員成百上千,猜對我這個秘密的你是第一人!來,我再敬你一杯!”

原來錢起讀高中的時候就喜歡唐朝“大歷十才子”錢起的作品,到瞭癡迷的程度,為此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錢起”,創辦的公司也從錢起的作品裡取名。錢起酒興高漲,當場為兩個學弟朗誦唐朝詩人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錢起的聲音渾厚純正,中氣十足,把這首應試佳作的心境和韻味拿捏得極準,尤其“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兩句,錢起反復吟誦數遍,看來是對這兩句尤其偏愛,他的青峰集團就是從這兩句詩中取名的。雖然在鬥室之中,錢起的吟誦似有繞梁之音,讓林、耿二人眼前不禁浮現一幅江流千裡、青峰疊嶂的山水畫面。耿正眼前浮現的是大江奔流東去、青山起伏依舊的悠遠,林寒江眼前浮現的是孤帆碧空曲終人散、天下盛宴難免離別的蒼涼。

林寒江和耿正一起鼓掌,三人一飲而盡,酒酣胸膽,耿正帶來的一瓶白酒已經見底瞭。原來,錢起從新聞媒體上看到生態環境督察組批評齊江生態環境問題的報道,特意從上海返回齊江市,決心為自己的傢鄉改善生態環境貢獻一分力量。青峰集團在齊江鋼鐵公司中擁有15%的股份,齊江鋼鐵由於經營不善,又因為緊鄰江畔,工業廢水對齊江污染嚴重,和沿江的化工產業園、水泥廠等企業一起被環保督察組點名督辦。錢起準備借機會收購齊江鋼鐵股份,成為第一大股東,然後與他旗下的青峰鋼鐵合並,關停原來的齊江鋼鐵公司。

林寒江上任以後,除瞭夜市遷址、垃圾場建設等工作,沿江企業的污染問題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錢起的並購思路等於給林寒江送來一把鑰匙,為林寒江解開瞭心中最大的難題,就是沿江污染企業的轉制和整治問題,林寒江這些天一直為這個問題苦苦思索。錢起的並購方案如果得以實現,國傢環保督察組督辦問題中最難的一個案子就會迎刃而解。

聽瞭錢起的介紹,林寒江備感興奮:“學長是給我送治頭疼的靈丹妙藥來瞭,這是給齊江市治理污染大業雪中送炭啊!”

高興萬分的林寒江跑下樓,敲開便利店的門買來三瓶北京二鍋頭,三人一直喝到凌晨。錢起的酒量甚豪,這麼多白酒下肚絲毫不見醉意。耿正已經醉得伏桌酣睡,而林寒江則舌頭打卷地給小雪打電話:“親愛的老婆,你猜……猜一下,我今天遇見誰瞭?”

小雪睡夢之中被吵醒,一聽就知道林寒江喝多瞭,有些生氣:“這都幾點瞭你還在喝酒?你那些狐朋狗友我都認識,除瞭長發老怪,還能有誰?”

林寒江被妻子呵斥得一臉囧相,錢起在旁邊哈哈大笑,湊過來朗聲說:“我是寒江學弟的狐朋狗友,也是他的學長。我聽說寒江學弟連省委書記都敢?,卻從來不敢?自己的夫人。弟妹,你若到齊江來,我一定好好招待你們伉儷!”

電話那端的小雪沒想到還有外人在場,有些不好意思,叮囑林寒江少喝點酒,就匆匆掛瞭電話。

錢起站起身對林寒江說:“夫人命令不可不聽,我明天上午,不,應該是今天上午還要飛南方,等我回來,我們師兄弟三人再把酒言歡。”林寒江掙紮著要送錢起,腳下卻發軟,一下子坐到床上。

趙馳轉給林寒江的那封信,是一個署名“張小志”的警察舉報鳳山縣金礦違規填埋的問題。趙馳作為張小志的上級領導,手裡有他的舉報信件可以理解,但是這種涉及環保問題的舉報信趙馳完全可以轉給督察組或者相關部門,為什麼要轉給自己呢?林寒江百思不得其解。林寒江問郝仁敬是否知道張小志這個人,郝仁敬說張小志是一名基層警察,十分熱心環保公益活動,經常利用閑暇時間去各地尋找環保問題,然後反饋給相關部門,去年還被評為“齊江市十大環保志願者”,在環保志願者圈子裡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

“他發現的環保方面的問題,為什麼要報給公安局的領導呢?他身為警察,不應該弄不清這個職責吧?”

郝仁敬也納悶,說:“以前評選環保志願者的時候,咱們局裡也瞭解瞭一下張小志的經歷,據說他本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但是因為工作中犯瞭錯誤,幾乎被扒皮,後來就給發配到瞭下面的縣城派出所。他這麼做,是不是在領導面前邀功表現呢?”

林寒江沉吟半天,說:“這個張小志挺有個性,有機會一定要認識認識他。”

第二天,林寒江在市政府走廊裡遇見行色匆匆的趙馳,問他:“趙副市長,那封信……”

趙馳哈哈一笑,說:“是我的一個部下閑逛時發現的環保問題,也不知真假,他稀裡糊塗竟然把問題反映到我這裡。我想幸好沒有把信送給生態環境督察組,否則我們齊江又得出亂子,所以我就轉給你,你看著處理吧。”趙馳熱情地拍拍林寒江的肩膀,轉身走瞭。

趙馳突如其來的親近姿態,讓林寒江有些納悶,這個人一邊幹出拖車警告他的匪氣舉動,一邊又幫他壓下舉報的問題,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耿正在齊江市被稱為“環保詩人”,他不僅是環保學者,還兼任瞭齊江市環保協會的常務副會長職務,經常帶頭組織一些環保公益活動,是齊江市的環保名人。耿正這些年醉心於公益事業和詩詞音律,在專業領域上有點吃老本,否則王清源校長也不能見他一次批評他一次。

鳳山縣金礦礦渣違規填埋、致使村民水源被污染的案件被督察組點名以後,鳳山縣政府向齊江市遞交瞭一整套環評報告和整改措施,向上級保證在規定期限內完成礦渣填埋處置,不存在污染水源問題,並請來專業機構進行環保測評。但是當地村民對鳳山縣政府的解釋並不認可,除瞭兩次集體進京上訪之外,還在省市持續上訪,省委巡視組、掃黑除惡工作組都接待過村民的集體上訪。

林寒江向鳳山縣瞭解情況,得到的答復和鳳山縣政府的說辭完全是一個模板。林寒江有些不托底,於是想委托耿正以環保協會的名義私下去調查一番。他給耿正打瞭個電話:“你們環保協會也改變一下活動方式吧,別老是天天宣傳、講課什麼的,不解決實際問題。你們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去做一個調查研究?”

耿正在電話裡擺足瞭架子:“副市長大人求我,我的出場費很高的哦!”

“一瓶酒,四個小菜,你也就值這個價瞭!”

耿正叫起屈來:“你這是打發叫花子啊,能不能加兩個海鮮?”

林寒江不願意再和他磨牙,直截瞭當地說:“鳳山金礦礦渣填埋的事,有沒有興趣?”

耿正在電話裡想瞭一下:“好吧,這個地方值得我出馬。”林寒江的電話已經撂瞭,耿正還在磨嘰,“說好瞭啊,事成之後你得請喝酒,喝你一頓酒太難瞭……”

耿正利用周末休息時間,帶領他的兩個愛徒、環境專業研究生李雲城和田小小去鳳山縣調查金礦污染的情況。

李雲城和田小小從高中時代就是一對戀人,後來一起考入齊江大學的環境學院,在導師耿正的引領下,雙雙成為齊江市環保協會的骨幹志願者,協會的很多公益活動都是由這對戀人策劃組織的。

耿正三人開車來到鳳山縣北嶺村,就是金礦礦渣填埋的村子。村子坐落在兩座大山中間,一條無名的小河從村子中央蜿蜒而過,在幾十公裡外註入齊江。看到這個地形,耿正立刻皺起瞭眉頭,因為礦渣填埋的位置距離河流和村落太近瞭。三個人悄悄接近填埋場附近的山坡,看到有幾個工人和一輛挖土機正在施工,耿正讓李雲城偷偷去近處拍點照片,觀察一下覆土厚度和填埋池的設計施工等情況,他和田小小則去下遊的河裡采集水樣,回去化驗一下數據,然後寫一篇分析報告給林寒江。

耿正說:“憑我的經驗,這個填埋場十有八九藏著貓膩!”

耿正和田小小取完水樣,去村子裡找村民詢問情況。問瞭幾戶村民,都對這個礦渣填埋場罵不絕口。一些村民把耿正當成微服私訪的領導,爭相向耿正舉報填埋場的施工單位簡直就是黑社會,他們對村民謾罵威脅,村民多次堵住村路,不讓裝礦渣的卡車通過,施工單位和村民們多次發生沖突。有村民告訴耿正,金礦原來並不在北嶺村,是因為原來的填埋地裝不下瞭,縣裡領導隨手一指就在這裡又建瞭一個填埋場,壓根沒有征求村民的意見;還有村民說縣裡為這個填埋場撥付瞭一筆補償款,但是到現在村民們連一分錢的影子也沒見到。

耿正和田小小聽說施工單位這麼跋扈,不禁為李雲城擔憂起來。田小小正要上山去找李雲城,填埋場那邊就傳來一陣吵罵聲。

耿正和田小小剛跑到村頭,就看見李雲城被幾個填埋場工人推搡著走過來。耿正低聲對田小小說:“快把水樣藏起來,看來惹禍瞭!”他掏出電話給林寒江打電話:“我們在北嶺村遇到麻煩瞭,快過來救我!”

耿正隻說瞭一句話,電話就被搶走瞭。原來李雲城在填埋池拍照片時被對方發現,工人來搶他的手機,發生瞭爭執。

好在村民們人多勢眾,把耿正和田小小掩護起來,與扣住李雲城的那些工人形成對峙,雙方在村頭吵得天翻地覆。施工單位一個戴紅色安全帽的小工頭躲在人群後面打瞭一通電話,滿臉得意地走過來,對著村民們大喊:“我們所有的手續都齊全,你們這是阻礙我們正常施工,我們田老板已經報警瞭,你們等著挨抓吧!”

“你們是賊喊捉賊!警察都和你們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大爺憤怒地大喊道。

耿正有些好奇,偷摸問身邊的村民:“老爺子怎麼連警察也罵?”村民向他訴苦,原來前幾次雙方爭執時,派出所的警察也都出警瞭,但是因為施工單位手續齊全,隻能把堵路的村民訓誡一番,有一次甚至把帶頭的村民帶回派出所做筆錄。警察的偏袒行為更加劇瞭村民們的抵制,施工單位也變得更加有恃無恐瞭。

果不其然,一輛警車呼嘯而來,跳下幾名警察,把雙方隔離開來。帶隊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圓臉警察,他把耿正等三人叫到一邊問話:“你們是哪裡的?為什麼到施工工地偷拍?”

耿正看著這個警察,覺得似曾相識,卻叫不出對方的名字。耿正把自己的工作證遞給圓臉警察,換來的是一臉的嘲笑:“耿教授,我認識你,齊江市的環保名人嘛!你一個大學教授,不好好上課,跑這裡搗什麼亂?”

“搗亂?你憑什麼說我們是搗亂?”田小小火氣上沖直?回去,“你問瞭事情經過嗎,就說我們搗亂?證據在哪裡?他們也是當事人為什麼不問?村裡的大爺大娘都是證人為什麼不問?”田小小一頓連珠炮似的反問,把警察噎得直翻白眼。

警察把工作證還給耿正,沖著杏眼圓睜的田小小“嘿嘿”一樂:“小姑娘,你別發那麼大脾氣,萬一被發到抖音上,你可就是網紅瞭!”耿正聽出警察的話裡有話,回頭一看,那個戴紅色安全帽的小工頭正在偷拍他們,耿正和李雲城對他怒目而視,小工頭訕訕地躲開瞭。

“我要是網紅,你就是一個是非不分的黑警察。”田小小還在硬?圓臉警察。

圓臉警察見偷拍的人退開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問三人:“你們不過是老師和學生,能解決這個問題嗎?還是趕緊回去吧。”

耿正一臉倔強:“我和我學生的手機都被搶走瞭,這是搶劫!我們是代表齊江市環保協會來的,不弄清楚問題不會回去的。這個問題我解決不瞭,自然會有解決的人過來!”耿正相信,林寒江肯定會來的。

圓臉警察變得和善瞭些,說:“村民和施工方爭執五六回瞭,縣裡和鎮裡也多次召開協調會,最後責成派出所保護施工單位正常施工,我們也是奉命而為。這件事,我建議你們還是去找能管事的部門吧。”圓臉警察看起來並不像是田小小說的黑警察,似乎有些難以說出口的無奈。

李雲城指著山坡上的填埋場,義憤填膺道:“金礦礦渣填埋場放在那裡,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知道,刮風會造成粉末污染,下雨會造成河流污染,你們還保護他們正常施工?”

圓臉警察看著李雲城,冷靜地說:“小夥子,你將來有一天肯定會懂得,良心有時候不能代替飯碗。”

田小小和李雲城還要和圓臉警察理論,耿正攔住瞭他倆,他也看出瞭圓臉警察的無奈。

北嶺村支部書記老關趕過來,問清瞭緣由,在各方之間打圓場。老關從工人那裡把耿正和李雲城的手機要回來還給他們,又讓小工頭轉告田老板不要惹是生非。小工頭沒再說啥,帶著工人回填埋場繼續幹活瞭。

那個七十多歲的老大爺對村支書老關似乎也痛恨不已,用拐棍指著老關和圓臉警察罵:“姓關的,你是一個吃裡爬外的漢奸!姓張的,你是一個助紂為虐的走狗!”姓張的警察並不生氣,和老關一起把圍觀的群眾都勸散瞭。

林寒江帶著周成功趕到北嶺村時,鬧哄哄的人群已經散去,隻剩下耿正三人在村頭等他們。林寒江看著填埋場的地理位置,眉頭和耿正一樣皺瞭起來。五個人繞著填埋場前前後後走瞭好幾圈,又沿著河流回到村頭的小橋邊。林寒江看著填埋場,沉思許久,最後長嘆一聲道:“長興垃圾處理廠案子的名單還在我的桌子上,今天看這情形恐怕又要增加一份名單瞭!”

李雲城和田小小不太明白這副市長話裡的意思,耿正和周成功卻能理解林寒江的壓力。

耿正試圖勸說林寒江:“你初來乍到齊江,這三把火別燒太猛瞭,得罪人多瞭,終究不是好事。他們現在息事寧人,我們也沒什麼損失,要不回市裡再研究一下?”

林寒江轉頭問周成功:“老周,你什麼意見?”

周成功憋瞭半天,吐出五個字:“對事,不對人。”

林寒江苦笑道:“既然是毒癤子,早晚都要破,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今天就擠破它!”

林寒江下定決心,撥通瞭電話。

北嶺村,礦渣填埋場。

林寒江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山坡下魚貫而來的幾輛轎車揚起的塵土。灰色的塵土就像一條盤旋而來的灰色巨蟒,向林寒江等人逼迫過來。

鳳山縣分管生態環境的副縣長張鎮和生態環境分局的女局長王玉芝,聽說新來的副市長林寒江突然出現在北嶺村礦渣填埋場,心裡不免有些打鼓,趕緊帶著幾個部下驅車趕來。

看到縣裡領導來瞭,填埋場工地的工人們聚攏過來,散去的村民們也三三兩兩走上山坡,那輛警車也載著姓張的警察等人駛瞭回來。人人都在猜測,填埋場今天要發生大事瞭。

張鎮和王玉芝也是生態環境系統的老人瞭,在生態環境系統浸淫多年,林寒江在省廳的時候和他們偶有交集,今天握手寒暄的時候都是各懷心腹事,尤其林寒江並不是一個善於掩藏自己臉色的人,臉上的怒氣仿佛掛著一枚手榴彈。

“林副市長,我向您匯報一下這個填埋場的來龍去脈。”王玉芝拿著一份環評報告,向林寒江匯報道,“鳳山金礦在三十公裡之外,因為產生的礦渣越來越多,原來的填埋場已經不堪重負,後來經過專傢選址,縣政府常務會議決定,在北嶺村新建一處填埋場。”王玉芝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人,短短幾句話不僅把建設填埋場的原因說清楚,而且有意無意把責任也撇清瞭。

那份環評報告林寒江曾經看過,從報告上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是站在現場,林寒江知道這個填埋場的產生就是一個領導拍腦門決策、生態環境部門曲意逢迎、評估專傢顛倒黑白、基層幹部瞞上欺下,多種因素綜合作怪而誕生的產物。

張鎮看著林寒江鐵青的臉色,過來想解釋一下:“林副市長,這個填埋場被環保督察組通報以後,鳳山縣高度重視,多次開會研究,拿出整改補救措施,我們主要做瞭以下幾方面工作……”

林寒江打斷張鎮背書一樣的匯報,對方畢竟是副縣長,林寒江還是給他留瞭點情面:“鳳山縣的整改措施,還請張副縣長向齊江市政府做一次正式的匯報吧,我今天不做評判。我今天來這裡,主要是對生態環境系統的幹部進行一次現場業務拉練。”他轉頭問王玉芝:“王局長,我想請問你,金礦礦渣如果填埋不當,一般會有哪些危害?”

王玉芝一路上把各種辯解的理由都想到瞭,卻沒想到林寒江上來就考她業務知識,一下子蒙在那裡,漲紅著臉答不上來。

沉默瞭良久,王玉芝身後一個小夥子怯生生地替她回答:“副市長,一般來說,金礦礦渣對環境污染大體有三種途徑:一是礦渣在風化過程中逸出某些有害氣體,經大氣傳播而進行污染;二是極細的礦渣砂粒含有選礦藥劑以及金屬離子,受風吹的作用,使周圍環境受到污染;三是如果遇到汛期,礦渣連同雨水流入農田、河流,對附近水域和地下水造成危害。”

“你說得很好。”林寒江對小夥子點點頭,“礦渣填埋的覆土厚度應該是多少?”

受到鼓勵的小夥子張口就答:“一般覆土厚度不少於400~600毫米。”

“好,你現在就去測一下這個填埋場的覆土厚度。”林寒江指著面前的填埋場說,小夥子有點遲疑地看著張鎮和王玉芝,不敢抬腿。

張鎮瞪瞭他一眼:“讓你去你就去!”小夥子一溜煙跑下去測量覆土厚度,他先後測瞭幾個點位,就站在填埋池裡向上邊的人喊:“110~150毫米!”小夥子怕林寒江再問他問題,幹脆站在填埋池裡不出來,估計他在測量覆土的時候一定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多嘴惹禍,回到局裡還不得被女局長撕瞭?

林寒江繼續在問:“鳳山縣去年的降水量是多少?”

這個問題把所有鳳山縣的幹部都問住瞭,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周成功掏出一個小本查瞭一下,說:“去年鳳山縣總降水量3560毫米,暴發山洪3次、泥石流1次。”

“這個填埋場距離山下的河流大約多遠?”

周成功目測瞭一下:“2公裡左右。”

“這條河流入齊江有多遠?”

這個問題連周成功都回答不上來,旁觀的村民有人接茬兒,說:“從這裡到齊江岸邊,順河走47裡,走公路36裡。我走瞭半輩子,肯定沒錯!”接話的是那個罵人的老大爺。

林寒江沉默下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問題隱含著什麼。張鎮的面色一陣紅一陣白,王玉芝後頸都冒汗瞭。

山風呼嘯,填埋場的沙礫卷起一股微小的旋風,打著卷兒飛上天空,揚起的塵土像細雨一樣灑在所有人的身上,卻沒有人敢去拍,生怕發出聲響引來林寒江的詰問。

林寒江沉默一會兒,他已經平靜下來,問王玉芝:“王局長,《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我們都組織過學習培訓,其中的第六十四條、第六十七條,你還記得嗎?”

王玉芝心裡已經把林寒江恨得牙癢癢,對這個讓自己出糗的人幹脆不予理睬,你能把老娘怎麼樣?張鎮也有點下不來臺,幹脆也不吭聲。

“你們誰能幫我查一下原文?”林寒江對周圍的人說,他感覺到瞭對面兩個人的情緒變化,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田小小手最快,在手機上查到瞭,大聲讀出來:“《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六十四條,在發生或者有證據證明可能發生危險廢物嚴重污染環境、威脅居民生命財產安全時,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或者其他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工作的監督管理部門必須立即向本級人民政府和上一級人民政府有關行政主管部門報告,由人民政府采取防止或者減輕危害的有效措施。有關人民政府可以根據需要責令停止導致或者可能導致環境污染事故的作業……

“第六十七條,縣級以上人民政府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或者其他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工作的監督管理部門違反本法規下列規定的,由本級人民政府或者上級人民政府有關行政主管部門責令改正,對負有責任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依法給予行政處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田小小還要繼續解讀“下列規定”包括哪些內容,林寒江制止瞭她。林寒江環視一圈村民和鳳山縣的人,說:“對不起大傢,我林寒江今天確實有些過頭瞭,問瞭你們很多問題。我檢討自己今天的行為舉止,可能會讓一些人不滿,我可以道歉。但是,我想說的是,礦渣廢物中的有毒有害成分往往具有不可降解性能,所以對礦渣廢物填埋場的要求很高,填埋場的設計、施工、運行和維護必須嚴格按相關標準進行,在這件事情上決不能不顧科學依據,一味逢迎領導意志。市委廖書記有一句話我很贊賞——對生態環境問題的懈怠和縱容,就是對人民的犯罪!眼前的填埋場,明顯存在偷工減料、施工不達標等問題,它的後果我們閉著眼睛想也能想到。我想請張副縣長叫停這個填埋場施工,想請王局長按照法律法規履行自己的管理職責。現場提取的土壤樣本和水體樣本,我們將帶回齊江市進行檢驗。一周後,我們將帶著檢測數據回來,用檢測數據說話,到時候我一定給大傢一個滿意的答復。今天的業務拉練到此為止。”

林寒江問周成功:“一周內能出結果嗎?”周成功肯定地點點頭。

林寒江轉身就走,把鳳山縣的人晾在那裡。北嶺村村民卻響起一片掌聲,那個罵人的老大爺笑得露出瞭半嘴豁牙:“你們這些官商勾結的渾蛋玩意兒,可算有人收拾你們瞭!”

村民們一直把林寒江等五人送上汽車,還在飛揚的塵土裡鼓掌。

當天半夜,林寒江在睡夢中就被一個威脅電話吵醒瞭:“姓林的,老子從此就和你耗上瞭,不死不休,你等著吧!”聲音嘶啞狠毒,仿佛不把林寒江撕碎瞭就不痛快。

林寒江驚問:“你是什麼人?”

“姓林的,你為瞭自己當官,把別人的飯碗都砸瞭,你會有好日子過?”

林寒江火氣上來,提高瞭聲音:“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沒空陪你磨牙。”

“林寒江,你還是早點滾出齊江,滾回省城吧,否則你是沒有好下場的!”電話掛斷瞭,這個聲音不僅陰毒,更像是經過技術處理,仿佛從一個空箱子裡傳出來的,刺耳又怪異,讓人聽起來渾身難受。

這個電話之後,林寒江無法再入睡,幹脆爬起來寫他的研究課題,最近事情太多,他的寫作進程遠遠滯後瞭。

從北嶺村帶回來的水樣送去化驗,化驗結果讓林寒江痛心不已:部分相對密度在4.5以上的金屬元素及其化合物檢驗指標異常,有的指標超標三四倍,說明這個浮皮潦草的礦渣填埋場中的重金屬已經通過地表徑流和地下水系,對這一地區造成瞭污染。他憂心忡忡道:“北嶺村恐怕已經被污染瞭,不知道污染程度如何,希望這個該死的填埋場污染面積不要太大。”

周成功帶人去北嶺村對農戶傢中水井進行檢測,證實瞭林寒江的猜測,半個村子的水井檢測結果超標。林寒江一邊讓郝仁敬等人趕緊研究轉移礦渣填埋的方案,一邊又給衛健委領導打電話,趕緊抽調醫護人員趕到北嶺村對村民們進行體檢。

醫護人員還沒進駐北嶺村,幾傢網站的消息就已經出來瞭——《鳳山縣礦渣違規填埋,造成大面積飲用水污染》,標題觸目驚心,但是內容基本一致,似乎是統一口徑的新聞通稿。

“林寒江,你要幹什麼?!”被網絡新聞激怒的廖宇正在電話裡對他大聲責問,“你還嫌齊江丟人現眼的事情少嗎?”

據說當時正在召開書記專題會,廖宇正聽到這個消息,當著李子平等人的面發火瞭。廖宇正在電話裡怒氣沖天,他身邊的李子平卻不動聲色,隻是眉毛略微挑瞭一下,似乎對廖宇正的憤怒無動於衷,電話那端的林寒江所作所為更是與他無關。

林寒江倒是很冷靜,在電話裡說:“廖書記,不是我在給齊江搞事情,我是在為齊江止損,防止事情惡化。”

“不經請示就組織村民抽血檢驗,讓網絡曝光飲用水污染也是止損?我們現在是摁下瞭葫蘆浮起瞭瓢!你處理事情能不能低調一些?能不能先向市委、市政府匯報一下?我的林寒江同志!”

“廖書記,我是要給市委、市政府匯報的,目前正在等村民的體檢結果,有瞭結果就知道這次事情的嚴重性瞭。至於網絡上披露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得到的。”

廖宇正壓住瞭怒氣,也壓低瞭聲調:“結果什麼時候能出來?”

“我再催催他們,最快今天晚上就能出來。”

“好,就以今夜十二點為限,我在這裡等你的匯報!”

南方某省會城市,蘇娜所在的公司。

蘇娜的一個小女同事偷偷溜進她的辦公室,貼著她的耳根說:“蘇姐,聽說公司今天來瞭一位貴客,幾個老總一起接待的。”

蘇娜眼睛都不抬:“什麼貴客賤客,與我有什麼關系。”

小女同事又說:“萬總剛才讓我把你的檔案送進會議室,不知道什麼意思。”

“我的檔案?”蘇娜有些詫異。

小女同事使勁點頭:“是的,就要瞭你一個人的檔案。蘇姐,你是不是要有好事瞭?”

仿佛揭曉答案一樣,蘇娜辦公桌的電話響起,公司董事長萬總讓蘇娜立刻去會議室。

“好事?好事長什麼樣子我都記不起來瞭。”蘇娜扔下一句話,匆匆趕瞭過去。

會議室裡,公司幾個領導正眾星捧月一樣圍著一名中年男人在說話,蘇娜看著這個氣宇軒昂的男人,似乎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萬總要給二人做個介紹,卻被男人打斷瞭,他說:“相逢未必要相識,我提出的要求,如果蘇總監答應瞭,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自然不必介紹。如果蘇總監不答應,我們就是陌路人,沒有介紹的必要瞭。”

萬總在旁邊尷尬地賠笑。

蘇娜落落大方地問:“不知道這位先生提出的要求是什麼?”

“蘇總監,我久聞你是樓盤推廣領域的高手,能否請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讓你操盤宣傳推廣一個百億級的房地產項目,你會怎麼做?”中年男人上來就拋出一道題來考她。

蘇娜略一沉吟,答道:“在我的宣傳概念裡,所有的宣傳作品都是一樣的,沒有規模體量的差別,隻有用心與不用心的區別。”

中年男人贊許地點點頭,專心聆聽。

蘇娜說:“一個好的宣傳作品,要具備‘入眼、奪心、攝魂’三要素。”

“入眼、奪心、攝魂?”中年男人好奇起來,“願聞其詳。”

“‘入眼’就是讓人看瞭順眼,不反感,喜歡點贊也可以,這隻是最初級的標準;‘奪心’則需要視覺震撼,沖擊心靈,能讓人過目不忘、久久品味,這是第二級的標準;相比而言,‘攝魂’是最難的,它要讓觀眾參與進你的宣傳作品,融合替代,化身為你作品的主角,體味你作品的感受,我認為這才是宣傳推廣的最高境界。”蘇娜的解釋言簡意賅。

中年男人眼睛發亮:“蘇總監,你以前曾經做過可以‘奪心攝魂’的宣傳案例嗎?”

蘇娜環視一下在場的幾位老總,說:“對不起,囿於財力和技術等問題,我也沒有嘗試過。”

蘇娜的坦誠,讓旁邊的萬總臉上一陣尷尬。

“如果在另一個城市有這樣一個項目,有這樣一個機會,你會不會考慮過去實踐一下?把你的概念變成活生生的建築,奪心攝魂地立在那裡?”

蘇娜明白瞭對方的來意,聯想到剛才說的查看檔案,原來是想讓自己跳槽,對方竟然在自己老板面前公然挖角,可謂霸氣。但這種霸氣的邀請,讓蘇娜隱隱有些不快。她平靜地回答:“對不起,我沒覺得這個城市和這個公司有什麼不好,暫時不想離開。”

蘇娜的話其實是在維護自己的老板,誰知萬總並不領情,說:“小蘇啊,你要好好考慮清楚啊,機會難得,我勸你還是要珍惜這個機會……”

中年男人再次止住萬總的話,看來他很不喜歡別人打亂自己的談話節奏:“蘇總監,不管你在萬總這裡的年薪是多少,到瞭我那裡,我都給你乘以3,項目竣工之日,還有單獨的分紅。我不喜歡研究薪酬數字,這不是我的工作,會有具體負責的人和你談。我隻關註結果,你給我奪心攝魂的作品,我給你業界最高的待遇!就這麼簡單。”

中年男人咄咄逼人的誠意,根本無視萬總等人的存在,蘇娜確實有些遲疑,不知道該答應還是拒絕,她說:“感謝您的誠意邀請,能不能讓我再考慮一下?”

中年男人看瞭看手表,說:“我隻能給你十二個小時考慮,因為十二個小時之後我就在去往美國的飛機上瞭。你如果同意,就打這個電話。”他把一張手寫的紙條推給蘇娜,然後起身離去。

萬總等人前呼後擁地去送中年男人,蘇娜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但是也有一些暗暗的得意,畢竟被人認可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蘇娜其實這陣子也在暗暗尋找跳槽機會,這樣一個充滿誘惑的機會突然從天而降,不能不讓她心動。

萬總送完人回來,像一個老太太一樣苦口婆心地勸蘇娜:“小蘇啊,你就不要再猶豫瞭,多好的機會啊,我要是你,肯定眼睛都不眨就答應瞭!”

“萬總,我是您公司的人,您為什麼著急趕我離開啊?”蘇娜不理解萬總為什麼在那個氣宇軒昂的男人面前奴顏婢膝,竟然逼著自己的部下改投門庭。

萬總苦笑道:“你知道那人是誰嗎?我們公司背後的大股東,你是我公司的人,我還是人傢的嘍囉呢。人傢說是來聘請,還不如說是調人,不能拒絕的!”

“這人到底是誰啊?”

“青峰集團的錢起啊,還有誰能有他的霸氣?”萬總的語氣不知是欽佩還是牢騷。

蘇娜吃瞭一驚,怪不得看著那人有些面熟,原來那張臉經常在媒體上出現。青峰集團的實力,蘇娜早有耳聞,萬總的公司和青峰集團比起來,差距隻能用一個詞形容:九牛一毛!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