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屬中毒

林寒江晚上十二點並沒有去向廖宇正匯報,他把廖宇正請到瞭齊江市人民醫院。化驗結果出來瞭,北嶺村一共有23名村民血液中重金屬超標,林寒江立刻安排他們去齊江市人民醫院集中診治。

廖宇正走進醫院病房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不到兩歲的幼兒在拼命啼哭,孩子的母親滿臉淚水和護士合力安撫,哄著孩子抽血化驗。廖宇正的臉色立刻變得鐵青,像掛瞭一層霜,他低聲問:“這孩子也是受害者?”

林寒江點點頭,他的臉色有些憔悴:“書記,不幸中的萬幸,這次污染區域並不是很大,我們對北嶺村和附近村落都進行瞭檢驗,血液中檢測到重金屬超標的村民一共23人,年紀最大的75歲,最小的就是這個孩子,癥狀有輕有重……”

“鳳山縣的領導來瞭嗎?”廖宇正打斷林寒江的匯報。

“縣委書記和縣長還在路上,常務副縣長張鎮來瞭,正在隔壁給村民們解釋。”

廖宇正來到隔壁門前,屋子裡擠滿瞭北嶺村的村民,都是檢驗結果超標的患者和傢人,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把張鎮拖出去打一頓。常務副縣長張鎮腦門子上掛滿瞭亮晶晶的汗珠,一個勁兒地向村民作揖解釋和道歉。

廖宇正擠過人群,徑直站到張鎮面前。張鎮像看到瞭救星一樣,伸出雙手要和廖宇正握手,廖宇正抬手一巴掌掄在張鎮的臉上,清脆凜冽,像是在屋子裡放瞭一個炮仗。

這一巴掌打傻瞭張鎮,也驚呆瞭林寒江,更嚇住瞭七嘴八舌的村民。林寒江沒有想到一向沉穩的市委書記廖宇正竟然會動手打部下,這要是傳出去肯定是轟動性的新聞,盛怒之下的廖宇正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巴掌給自己帶來的風險。林寒江趕緊拉住廖宇正的胳膊,連拉帶勸地把他從人群中拽出來。村民中有人認出打人的就是市委書記廖宇正,這一巴掌似乎替大傢宣泄瞭怒火,一群人不約而同地給廖宇正鼓掌,有人喊道:“廖書記,你好好管一管吧,這樣的官員早該打瞭!”“廖書記,要不是您這一巴掌,我們今天也要打他一頓!”還有人不依不饒:“打他也不解氣,這樣的官應該一擼到底!”

捂著腮幫子的張鎮額頭上的汗珠更密瞭,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人後面。

在醫院的小會議室裡,怒氣未消的廖宇正剛落座,張鎮就湊瞭過來:“書記,我錯瞭,您打得好!感謝您這一巴掌,不僅給我解瞭圍,也打醒瞭我,讓我認識到自己工作中的麻木。”

廖宇正哼瞭一聲,不去理他,扭頭問瞭林寒江一些處置情況。張鎮殷勤地給廖宇正倒水,故意端出一副懊惱的表情:“書記,這兩年不在您身邊,沒機會挨您的罵,我犯的錯是越來越多瞭,真希望您有空能多批評我幾回。”

林寒江聽瞭張鎮的話,感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心裡反問自己,就算是自己犯瞭錯,被上級領導當眾摑耳光,自己肯定不會捂著腮幫子說一些阿諛奉承的話,百分之百是要和領導拍案而起。錯誤可以認,被人當眾摑耳光那是萬萬不能忍的。

廖宇正手指著外面,聲色俱厲:“我問你,張鎮,如果外面那個小孩子是你的兒子,小小年紀就重金屬中毒,你做何感想?”

張鎮的眼淚立刻滾瞭下來,不停地懺悔:“書記,我錯瞭!是我們沒有認識到礦渣選址的危害性,盲目決策,給老百姓造成這麼大的傷害,我實在是痛心疾首……”張鎮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哽咽,分不清是真是假。林寒江懷疑他是在演戲,這是一個被仕途耽誤瞭的演員,眼淚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如果走上舞臺銀幕,影響力絕對不是一個常務副縣長所能比擬的。不過,林寒江心裡也泛起一個疑惑,如果張鎮是一個“戲精”,那麼對面的廖宇正呢?

林寒江默默退瞭出來。他去找醫生商量診治方案,醫生建議趕緊給村民們購置一些牛奶面包等食品,一方面是給大傢宵夜果腹;另一方面是因為重金屬中毒會使體內蛋白質凝固,大量喝牛奶,牛奶中的蛋白質會和重金屬起反應,減少對人體機能的損害。有幾個中毒比較嚴重的村民,已經明顯具有水俁病和骨痛病的癥狀,四肢和面部出現紅色斑疹,腎功能受損,個別嚴重的還伴有咳嗽、胸痛、呼吸困難、紺紫等急性間質性肺炎等臨床表現,醫生建議這些患者必須立即住院治療。

林寒江親自帶人把附近超市裡的牛奶面包搶購一空,食品絡繹不絕地搬進病房,分發給中毒的村民和他們的傢人。等林寒江攥著一塊面包疲憊地坐在醫院長椅上,已是凌晨三點,他啃瞭兩口冰冷的面包就無心再吃瞭,因為那個中毒的孩子痛哭的聲音響徹走廊,像小貓的爪子在撓他的心,讓他痛苦不堪。他以前講課時,關於日本福島核電站泄漏、印度博帕爾工業化學事件等污染案例和傷亡數字信手拈來,但是那些數字都是沒有生命的,而今天這個孩子的哭聲卻讓他有一種胸悶的窒息,他一度懷疑自己心臟出瞭問題。

第二天,林寒江從會議室裡出來時,看見公安局副局長金波在走廊裡等他。上次商販們集體上訪圍堵市政府大門時,林寒江和金波有過合作,林寒江對金波的幹練十分欣賞。

林寒江問他:“找我有事?”

金波看著身邊亂哄哄的人,眨眨眼欲言又止,林寒江會意,把他領進自己的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金波就故意大驚小怪道:“林副市長,你的辦公室太寒酸瞭,墻上沒有字畫,屋裡沒有綠植,這哪像副市長的大雅之堂啊?你看看我們趙局的辦公室,幾乎就是一個博物館加植物園。都是副市長,你也得裝點一下自己的門面啊。”

“我是一個俗人,不會欣賞字畫,掛那些玩意兒,隻能是附庸風雅。我還是一個懶人,養花花枯,養魚魚死。”

林寒江的自嘲讓金波哈哈大笑。林寒江問他:“說吧,找我到底是什麼事?”

金波馬上變得一本正經,關心地問林寒江:“林副市長,看你滿眼血絲,昨晚沒睡好?”林寒江苦笑著搖頭,他昨晚根本沒睡,早晨是從醫院直接來單位的。

“我還以為你心裡有事睡不著呢。”金波的話裡隱含著嘲諷,林寒江似乎聽出來瞭話外之音。

“你今天過來,肯定不是專門來關心我睡眠問題的吧?”

金波咳瞭一聲:“好吧,不和你繞圈子瞭,這樣說話太累瞭,我們直奔主題吧。你作為王武的同學,難道不覺得王武的死,好像有點……”林寒江正在倒茶的手一下子僵住瞭,金波故意頓瞭一下說,“……好像有點蹊蹺?”

屋子裡針落可聞,林寒江把茶杯慢慢遞給金波,說:“你是找我調查王武的案情?”

金波啜飲一口茶,故意躲著林寒江的目光,說:“林副市長,我說話直來直去,你別見怪啊。王武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你,你千裡迢迢趕來齊江,然後你倆在大排檔喝酒到半夜,天不亮王武就不明不白地死在齊江裡。後來,你又從省裡空降下來接替王武的職務……這一切,給人感覺是這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啊,還都集中在你身上。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的嫌疑很大。”

“現在呢,還覺得我是犯罪嫌疑人?”

金波沒有正面回答,說:“如果不是我查清楚瞭,王武在齊江裡吞咽江水的時候,你還在賓館裡蒙頭大睡,我簡直懷疑你就是兇手。當然瞭,這樣也不能排除你遙控別人作案的可能。不過,讓我不解的是,我想不出你的作案動機。”

“這麼說,我現在也一直在你的調查對象之列?你剛才說我心裡有事,其實是想說我‘心裡有鬼’吧?”林寒江盯著金波的眼睛說。

金波有些尷尬地笑笑,算是默認瞭林寒江的說法。

林寒江長籲一口氣,說:“你的懷疑讓我很高興,說明齊江市至少不都是糊塗蛋。你覺得王武死得蹊蹺,其實我也是如此!”林寒江把“也是如此”四個字咬得很重。

這回輪到金波詫異瞭,他有些好奇地端詳著林寒江。林寒江繼續說道:“我不覺得王武是自殺,理由有三。第一,王武是大孝子,不可能在遺書裡隻字不提老母親,他為瞭托付老母親,都能向我下跪磕頭,怎麼能在遺書裡把老母親忘瞭?第二,他既然已經向紀委遞交瞭自首材料,為什麼又去自殺,有這必要嗎?第三,就算他是畏罪自殺,他死之前完全可以將這筆錢,哪怕是一部分用來給他老母親安置晚年,而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是我和耿正兩人在雇人照料他沒有生活能力的老母親。置老母親於不顧,一頭跳進江裡,這不符合王胖子的作風。”

林寒江的分析是基於對王武性格的瞭解,對金波的依靠證據判斷是一個補充。金波聽得連連點頭,他問:“王武死瞭,誰會是最大受益者?”

林寒江苦笑:“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因為我也不知道。目前隻能說他的死,保護瞭一批和他有利益輸送的人,很多線索都斷瞭,無法再追查下去。這些人是誰?商界的,官場的?”

金波手裡還攥著現場車輛輪胎痕跡的照片,但是他沒有向林寒江提及這事,在他心中林寒江的嫌疑還沒有完全排除。他問林寒江:“你那天晚上和王武喝酒,他有沒有什麼異常?異常的話,異常的舉止?”

林寒江閉上眼睛揉著太陽穴,一夜沒睡讓他思維有些困頓,他使勁回想那天的情景。王武最後和他說的話像破碎的玻璃一樣,一片片向他飛過來,紮得他頭痛欲裂。林寒江閉上瞭眼睛,卻清晰地記起瞭王武的話:“……有一個朋友勸我離開中國,他說可以安排我出去……兄弟,我把老母親托付給你瞭!我另外還求瞭一個人幫我照顧老母親,可是我不敢完全相信他啊……”

林寒江猛然睜開眼:“應該還有一個人,或者說至少有一個人,這個人曾經想安排王武外逃,也可能答應替王武照顧老母親。這兩個人,究竟是不是一個人,那就需要你去查瞭。”

金波拿起林寒江的鋼筆,認真地記下他說的話。

林寒江說:“你應該動用技術手段,查一下王武最後的通話記錄啊,肯定能找到線索。”

金波撇撇嘴,帶著一絲嘲笑:“要是等到你提醒再去查,我這身警服早該脫瞭!王武死之前的通話記錄,除瞭你之外,還有他的秘書,最可疑的是有兩個境外的神秘號碼,追查不到來源。你這個老同學不簡單哪,境外都有援兵。當然瞭,也不能排除你躺在賓館床上指揮這一切。”

“你還是懷疑我?”林寒江皺起眉頭,緊盯著金波笑瞇瞇的眼睛,不過從他眼睛裡看到的更多是玩笑而非懷疑。

金波笑呵呵地對林寒江揚一揚手裡的紙:“排除你嫌疑的最好辦法,就是幫我找出真相,抓住真兇。”

林寒江微微一笑說:“我不在意自己是否是嫌疑人,如果抓到真兇,我一定替王武好好謝謝你。你知道嗎,我答應省領導來齊江任職,其中有一條無法說出口的理由,就是我覺得王武死得不明不白,我需要來齊江找出真相。”

林寒江的開誠佈公讓金波有些詫異,他說:“林副市長,我很佩服你,你明知王武的死因有異,但是來齊江以後一直不動聲色,很能隱忍。你是在等待機會?”

“不是我能隱忍,我不僅在等待機會,也在等待值得相信的人,因為我不知道齊江市誰能值得我相信。”林寒江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金波的反應。林寒江說的是實話,偌大的齊江市他並不知道該相信誰。

金波似乎沒有聽懂林寒江的意思,他站起身來環顧林寒江的辦公室,新刮的大白還帶著一些嗆人的味道,原來王武留下的痕跡基本蕩然無存,就像他的人一樣,人走茶涼至少還有一盞茶,而他更多的是過眼雲煙皆幻滅,瞭無痕跡。

金波說:“王武在這房間辦公的時候,我從來沒來過,說實話,我不喜歡他這個人,死一個貪官,我心裡其實暗叫痛快呢。但是,林副市長,我以一個老刑警的眼光觀察,你和這個樓裡的人不一樣,希望你能成為讓我豎起大拇指的領導,千萬別打臉我的判斷哦!”金波的話戲謔中摻雜著真意,讓林寒江心中隱隱有些觸動。

林寒江看著金波:“你是齊江市唯一想替王武申冤的人,我替他謝謝你,我也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我不在乎別人的信任,尤其你們這些當領導的。這種話說多瞭就和那個什麼一樣,也沒見誰給我加官晉爵。”金波努力憋回去冒到嘴邊的臟話,做一個告辭的手勢,說,“我隻對一個詞負責,那就是‘真相’。”

林寒江送金波出門。他覺得金波這個人很有個性,也許在金波的眼中,沒有上級下級之分,隻有好人壞人之分,在他眼裡真相勝過一切。果然,金波回頭勸林寒江留步,他似笑非笑地對林寒江說:“林副市長別送瞭,您別怪我這人說話沒大沒小,職業病老改不瞭,幾十年和那些犯罪分子周旋養成的臭習慣。我隻能向你保證,王武的案子我會一直盯著,無論牽扯到誰,包括你!”

林寒江哭笑不得。

王武死瞭,誰會是最大受益者?金波的話像一把鋒利的鑿子,拼命往林寒江腦袋裡鉆。如果王武之死真的是一場陰謀,那他已經站在陰謀的邊緣瞭,這場陰謀會不會也把他吞噬?林寒江看著面前白得刺眼的墻壁,產生瞭幻覺,似乎有人推著那面墻壁向他擠壓過來,讓他窒息……

林寒江心情焦躁,幾次催促郝仁敬等人抓緊時間制訂出鳳山縣礦渣解決方案,他承諾村民一周給予答復,就決不能食言。

更讓他煩躁的是,那個威脅電話又打瞭過來。他向金波咨詢求助,無奈那個威脅電話每次都換號碼,無法監控,而且好像還使用瞭變聲軟件。金波建議他找機會錄音,他可以用聲音比對技術進行排查,林寒江懶得去做。

一周後,林寒江重新站在北嶺村填埋場。鳳山縣委書記和縣長以及張鎮、王玉芝等人,還有相關部門的領導都來瞭,維持秩序的警察比上次多瞭數倍,上次那個被田小小一頓搶白的圓臉警察也在其中。北嶺村的村民傾巢出動,足有上百人,那個豁牙老大爺指揮著幾個年輕人,拉出瞭一面十幾米長的大條幅,上面寫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存權益重於泰山!

林寒江走到麥克風面前,說:“一周前,我在這裡說的話,僅僅是代表我自己的觀點,而今天我在這裡說的話,是受中共齊江市委、市政府委托。”

全場一片肅靜,都在等待這位副市長帶來的消息,張鎮和王玉芝等人臉色都有點不自然。緊接著,林寒江宣讀瞭齊江市委的決定:

一、鳳山縣北嶺村礦渣填埋場項目立即停工,新的填埋地址由市生態環境局與鳳山縣政府重新選址,已經填埋的礦渣由鳳山縣政府轉移清運,防止再次污染。

二、經市生態環境檢測所檢測,北嶺村填埋場確實對周圍水域、土壤等造成污染,由市生態環境局、鳳山縣政府立即進行修復治理。部分重金屬中毒的群眾,由鳳山縣負責做好治療和理賠工作,並責成主要領導向中毒群眾公開道歉。

三、這次填埋場地選址、設計、施工等環節存在很多問題,反映出瞭我們有關部門的淡漠、懈怠,盲目決策,弄虛作假,甚至涉黑涉惡,對此,齊江市紀委監委和公安部門已經介入調查。

這個決定讓鳳山縣領導幹部們集體失聲,書記、縣長面色凝重,張鎮和王玉芝等人如喪考妣。而北嶺村的上百村民則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那面“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存權益重於泰山”的條幅被幾個人合力舉在空中,當作一面旗幟揮舞。

林寒江看著這個場景,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高興,反而更加沉重,等場面平靜下來,他說道:“今天早晨,我去醫院看瞭那個中毒的孩子,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孩子,還沒體會到世界的美好,就因為水體污染而重金屬中毒,醫生說他將來可能會產生語言障礙,嚴重的時候會四肢麻木、動作失調,甚至會偶發癲癇。他的母親拽著我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問我‘為什麼’。此時此刻,孩子的親人就站在人群中,說實話,我無顏見他們。同志們,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這些做規劃、做決策的人,面對這個孩子時是否心有愧疚?”

現場一片靜默,村民之中傳來抽泣的聲音,估計是那個孩子的親人。

“在生態環境方面,政府決策和民意相悖,這樣的問題還有不少吧?我們天天把‘黨執政後的最大危險是脫離群眾’掛在嘴邊,可是有些決策和執行過程中的問題,卻不知不覺離群眾越來越遠。政府的公信力,還經得起幾次損耗?換位思考,如果你的親人因為環境污染而留下一生的後遺癥,這樣的傷害你能禁受住幾次?”

全場鴉雀無聲,隻剩下一陣山風呼嘯。聽瞭林寒江的話,每個人都在思索不同的問題。

周成功把一沓材料分發下去,原來林寒江和周成功這幾天討論出瞭一個金礦礦渣科學利用的方案,結合鳳山金礦礦渣的實際情況,提出瞭三個建議:一是覆土造田,可以厚壓覆土進行種植,擴大耕田面積,但是要防止形成粉塵二次危害;二是有機處理,利用有機廢棄物,對金礦礦渣粉塵采取可降解性固化、封閉,選擇適當種子和基質使植物迅速發芽、成長以達到植被利用目的;三是開發利用,利用金礦礦渣中某些矽砂、砂巖等開發建築材料,摻雜一定量的石灰制成磚坯,然後送入碳化室碳化成磚,減少取土毀地,而且經濟效益也相當可觀,礦渣還可以制造各種保溫、隔熱、隔音材料。為此,林寒江利用在省環保廳工作的資源,為鳳山縣和另一個市的磚廠進行對接,把礦渣變廢為寶,作為制作建築磚的原材料。

下山經過北嶺村時,村子裡的豁牙老大爺拉住林寒江,說是要請他體驗一下村裡從明朝時留下來的禮節。

林寒江納悶道:“明朝的禮節?我可是從沒聽說過。”

豁牙老漢喊瞭一嗓子:“起!”立刻上來四個年過半百的男子,合力把林寒江舉起扛在肩膀上。林寒江冷不防被舉在半空中,嚇瞭一跳,耿正和周成功等人也都大驚失色。

豁牙老大爺笑呵呵地向他們解釋一番,原來明朝的時候,北嶺村出過一個知縣,他為民請命,公開抵制朝廷頒佈的毀田種桑的命令,後來得罪瞭朝中權相,被朝廷飭令罷官。村民們為瞭感念知縣的恩德,選瞭幾個村中的長輩,將他抬起來整整送瞭十裡路。後來,這就成為北嶺村的習俗,遇見敢為民請命的好官,就由村子裡的長輩把他抬起來穿過村子,接受村民的敬意。聽瞭他的解釋,眾人才放下心來。

耿正笑道:“歷史上,一些地方的習俗是給青天大老爺送‘萬民傘’,這把人扛在肩膀上穿街過巷,還是第一次見到。”

林寒江坐在村民的肩膀上,晃晃悠悠穿過村子,看著下面一張張熱情友善的臉,有些激動,他沖老大爺喊:“我不過是糾正瞭一個錯誤,還算不上為民請命,鄉親們給我的禮遇太高瞭,我承受不起啊!快把我放下來……”村民們根本不聽,抬著他穿村而過。

林寒江的車剛剛發動,就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林寒江苦笑著對耿正說:“估計又是那個渾蛋玩意兒來恐嚇我瞭!”耿正也嘆氣搖頭。

電話接通,卻不是那個陰狠嘶啞的聲音,而是一個鏗鏘有力的男人聲音:“感謝林副市長,張小志代表體制內有良知的人向您敬禮!我曾經向您反映過金礦的事,感謝您能為民做主!敬禮!”林寒江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人就是寫舉報信的張小志。

林寒江向車窗外望去,外邊正在施工修路,塵土飛揚,那個圓臉警察張小志在塵土中站立如松,向林寒江的車輛莊重地敬禮。車輛漸漸遠去,張小志敬禮的手一直沒有放下……

一個警察匆匆跑來,對張小志說:“人傢都走沒影瞭,還敬禮?趕緊跟我去找人吧!”

“找誰?”

“填埋場那個田老板,紀委要找他瞭解情況,結果一打電話,人躲起來瞭!”

張小志皺起眉,帶著一絲不屑說:“這個土鱉消息還挺靈通,腿腳也夠快,不過放心吧,土鱉終究成不瞭龍王,跑不瞭。”

當天夜裡,衣衫不整的田老板在他鳳山縣相好的傢裡被張小志揪瞭出來。田老板一臉諂媚地給張小志遞煙:“張警官,這是怎麼瞭?不是說好瞭保護我們施工嗎,怎麼來抓我瞭?”

張小志點燃煙,把一口煙霧全吐在田老板的臉上,戲謔地說:“沒錯啊,是在保護你施工啊,不保護你怎麼知道你躲在這個窩裡?”

田老板還要套近乎,被張小志在屁股上踢瞭一腳:“別和我磨嘴皮子,有話去你該說的地方說吧!”

張小志拎小雞一樣把田老板揪上警車,田老板相好的女人追出來給他送來褲子。田老板一臉哭相:“我是和縣裡的王局長簽瞭正式的施工協議的,怎麼就翻臉不認賬瞭呢?政府也要講誠信不是?”

……

一周後,齊江市委會議室,正在召開市委常委會。

林寒江向常委會匯報瞭夜市遷址進展,以及長興垃圾處理廠和鳳山金礦兩個案件的整治情況。結束的時候林寒江說瞭一句話,讓參會人員震動不小,他說:“齊江市的環境污染問題,每一個問題看起來都很簡單,但是背後都藏著錯綜復雜的關系,攻克這些利益關系要比解決污染更難,既要治污,也要治人。”

廖宇正對督察組督辦案的迅速提出表揚,又對全市的生態環境工作提出一些要求。李子平、劉耕野等其他常委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凝重,因為大傢知道,下一個議題就是紀委書記匯報的幹部問責情況,又要有一批幹部因為生態環境問題倒下瞭。

林寒江不是市委常委,沒有參加後面的會議。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心裡煩躁得像外面霧蒙蒙的天氣。他知道,這些幹部的倒下,和他有著直接關系。

手機屏幕閃亮,一條微信跳瞭出來:“你放著好好的廳官不做,為什麼要跳進齊江這個爛泥坑?你這是自毀前程!蘇娜。”

林寒江看著蘇娜的微信,苦笑起來,這個高傲的女人就像照片裡的朱鹮,水質不好的地方肯定不會棲息的,林寒江要是向她解釋自己來齊江的原因,她肯定不會理解。林寒江想瞭半天,不知道怎麼回復她,最後還是避重就輕,繞開這個話題,他隻回瞭五個字:“謝謝你的書!”

很快,市委那邊傳出來幹部處理的結果,兩個案子一共追責幹部17名,其中鳳山縣的副縣長張鎮被免職,生態環境分局局長王玉芝因為涉及企業賄賂等問題,被紀委留置,其他人或被記過或被警告,最嚴重的施工單位負責人田某由於涉及黑惡勢力,被移送公安機關進行審查。

紀委在調查過程中還發現瞭一條線索,鳳山縣之所以將礦渣填埋場選址在北嶺村,是北嶺村書記老關和上級鎮政府主動去縣裡申請的,因為縣裡會為建設填埋場劃撥一筆80萬的補償款。張鎮等縣領導正為填埋場選址頭疼,見到有人主動申請,當即大筆一揮就批在北嶺村,至於環評問題,自有生態環境部門和那些專傢去處理,為瞭得到這筆補償款,鎮政府和村委會上下串聯,在民意調查上作假。款子撥到鎮裡以後,老關和鎮政府領導商議一番,沒有將這筆錢補償給村民,而是準備用這筆錢為北嶺村修一條瀝青公路,原來的土路已經十多年沒有修瞭,這條瀝青公路修完瞭就可以把北嶺村和鳳山縣的國道直接相連。目前,紀委正在繼續追查鎮、村兩級的責任。

林寒江聽說這個消息,看著窗外發瞭半天的呆,那條塵土飛揚的土路、那個質量低劣的礦渣填埋場,還有那個塵土中敬禮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不斷浮現。

為村民修路沒有錯,違規亂建礦渣填埋場卻是錯的。村支書老關辛辛苦苦幾十年,嘔心瀝血不謀私利,他兢兢業業做的事情卻是錯的,該怎麼評價他……

鳳山金礦的案子告一段落,林寒江也漸漸明白趙馳為什麼把那封舉報信轉給他,他在不知不覺中被趙馳套路瞭一回。原來,鳳山縣分管生態環境的常務副縣長張鎮以前是市委書記廖宇正的秘書,廖宇正在縣裡當領導時,張鎮就跟隨他,怪不得他一見面就給瞭張鎮一記耳光。趙馳知道鳳山金礦的事肯定會追責一批人,張鎮作為分管領導難辭其咎,他就故意引林寒江這把火去燒廖宇正。但是,趙馳期盼的火並沒有熊熊燃燒,廖宇正那邊沒有任何聲響和異議。據說,市委常委會上,廖宇正是第一個表態同意張鎮免職的處分,市委書記對自己當年的秘書尚且如此,別的涉案人員想求情也不敢瞭。

郝仁敬憂心忡忡地對林寒江說:“林副市長,別人裝子彈,你來扣扳機,你被人當槍使瞭。”

林寒江苦笑不語,郝仁敬慫恿他:“要不,你找機會和廖書記解釋一下,緩和緩和?”

“緩和什麼?”林寒江有些不客氣地說,“除瞭我這個新來乍到的人之外,你們齊江的幹部幾乎都知道張鎮和廖宇正的淵源,其實你們都在期盼著我和廖書記碰撞出火花來,看看誰的火更大,誰能把對方燒瞭,其中也包括你,是不是,郝局長?”

郝仁敬一臉羞愧,看來被人說中瞭心事。

林寒江接著說:“我待人以誠,希望人以誠待我。老郝,我實話告訴你,就算你提前告訴我這二人的淵源,也不會改變我的做法;就算我事先洞悉瞭趙馳的想法,我也會照做不誤。廖書記如果理解我,我自然無須解釋;他若不理解我,我又何必解釋?誰要講人情關系,就請他對醫院裡那個孩子講去!”

林寒江的話讓郝仁敬滿臉通紅,坐在那裡久久沒有說話。

林寒江來到齊江的兩把火燒得火光沖天,絲毫不顧忌會觸怒某些人,媒體對治污工作連篇累牘宣傳報道,一些人對林寒江的做法拍手叫好,但也有明眼人預感到林寒江要碰壁瞭。林寒江奉命到齊江治污,卻把齊江官場的水給攪渾瞭,多少人都在靜觀林寒江如何收場呢。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