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百億項目

新的“齊江夜市一條街”正式營業瞭。

在夜市商會的組織下,開街儀式搞得轟轟烈烈,舞獅耍龍鬧瞭半天。夜市商會邀請瞭很多市裡領導,但是副市級以上的都沒有到場,大都以不適宜參加商業活動為借口婉拒瞭。林寒江也學乖瞭,他知道這條特色街交織著齊江市兩個主要領導的意見分歧,雖然這條街是他力主建成的,但是他也不想這個時候公開站隊。他借口自己要開會,躲過瞭開街儀式,但是當天晚上他還是去特色街“吃逛”瞭一回,夜市的情況畢竟在他心裡放不下。

這晚他要在李五的店裡請耿正、李雲城和田小小吃飯,兌現之前答應耿正的諾言。

夜市裡人流如織,熙熙攘攘,特色街建起瞭制式統一的臨街店鋪和外擺商亭,顯得規范整齊。李五的小鋪在夜市裡一點都不起眼,小鋪裡既有烤串也有火鍋,生意雖然不錯,就是店鋪面積太小瞭,隻能擺兩張桌子。

林寒江的職業病又犯瞭,圍著商亭前後轉圈,查看排煙設施、排污管道、燒烤爐、垃圾箱等死角。新的夜市在這些方面做得不錯,實行瞭物業精細化管理,分類垃圾箱擺放規范整齊,定時有環衛工人進行清理。

“李五兄弟,我看過規劃圖紙,這條街上有面積稍大一些的店鋪,你怎麼沒租一個?”林寒江一邊招呼耿正等人坐下,一邊問李五。

李五在環保爐子那邊忙著烤羊肉串,說:“面積大的店鋪在街另一頭,靠近燈光秀那邊,一年租金10萬呢,我準備先掙點錢再挪過去。”

“和原來的老街相比,你覺得有什麼變化?”

李五一邊熟練地撒著孜然芝麻,一邊說:“最大的變化就是幹凈整潔瞭,來的人再也不用捏鼻子瞭,也沒有擾民的麻煩,原來那條街天天有人用臟水潑我們,哈哈……”

“不會是有人提前編好瞭詞,教你們說的吧?”林寒江故意逗李五。

“你把我李五當成什麼人瞭,我看不上的人,給多少錢我也不會說他一個好字!”李五又抓過一把熟筋烤起來,“我們自己成立的商會,前幾天組織大傢評選什麼‘熱情服務標兵’‘網紅才藝標兵’,我這人既沒有才藝又不會哄顧客,隻被評瞭一個‘衛生安全標兵’。”李五有些得意地指著自己胸前的一個心形紅色標簽,那上面印著“衛生安全標兵”幾個字,還有李五的大頭照。

耿正豎起大拇指,說:“吃的行當,能做到安全、幹凈就是最高獎賞,你牛!”

耿正出來吃飯一般都是自備白酒,剛坐下他就掏出一瓶白酒放在桌子上。

李雲城看著白酒有些遲疑,田小小倒是豪爽,直接把自己的酒杯倒滿。

林寒江打趣他倆:“你們小兩口整天像麻花一樣擰在一起,天天秀恩愛,今天向我們兩位老師坦白交代吧,是青梅竹馬還是偷摸早戀?”

李雲城性格有些內向,在林寒江面前略有拘謹,紅著臉不好意思說,田小小卻是潑辣大方,說:“青梅竹馬算不上,我倆從高中開始就在一起,在一起的原因很簡單——他貪圖我的美色,我是貪圖他的作業,誰讓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學霸!當時老師和傢長都想棒打鴛鴦,我們這對鴛鴦就像齊江裡的水鴨子——禁打耐活!”

林寒江嘴裡的酒險些噴出來,他被這個豪爽的女孩子逗得哈哈大笑。耿正又向他描述田小小連珠炮怒?警察時的情形,林寒江端杯敬田小小:“巾幗不讓須眉!這一杯酒敬你的七分豪氣、三分俠氣!”

田小小仰頭幹瞭,又回敬林寒江:“這一杯酒敬你在填埋場的業務拉練,七分鬥智,三分鬥勇!”說得林寒江都有些不好意思瞭,隻能幹瞭杯中酒。

田小小又敬他一杯:“這杯酒敬你簡直像神探夏洛克一樣,一路問題問下來,句句戳人軟肋。我和李雲城在邊上聽見鳳山縣的人嘀咕瞭,他們本來是準備和你解釋填埋場的責任劃分的事,沒想到你以業務拉練為名,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們,還讓他們無法辯解。我先幹為敬!”

林寒江哭喪著臉問耿正:“你的學生喝酒怎麼比你還厲害?這不僅是女中豪傑,還是酒中豪傑啊!”

耿正也湊熱鬧,問林寒江:“你拿《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收拾那個女局長,這招挺損啊,難為你還能把法條記得清清楚楚。”

林寒江大笑:“我當時裝得嚴肅,其實心裡也在打鼓,因為我也記不住啊,所以讓你們用手機查嘛。幸好你們幾個在,如果沒有人配合我查法條,下不來臺的就是我瞭!”四人一起哈哈大笑,又幹瞭一杯。

李五給他們端上來一大盤肉串,田小小誇他烤串的手藝好,說還要約同學們來吃。李五憨厚地笑著,林寒江邀他一起喝一杯,李五推托說還要招呼客人,不好意思過來。

耿正替王玉芝等人可惜,說:“那麼多人的前程都折在環保案子上,以前總覺得政治問題、經濟問題是高壓線,現在來看,生態環境問題也是達摩克利斯之劍。”他和林寒江碰一下杯,說,“你也小心點,這麼多人因為你而倒下,肯定有人要琢磨你,你的三把火也適可而止吧,你多少也得講點政治。”

“你說的政治,是官場上的油滑政治吧?”林寒江理解耿正的好意,但是他既然已經走入地雷陣,隻能前進不能後退瞭。他和耿正碰瞭一下杯:“你要是在醫院裡看見那些中毒村民的痛苦,就會覺得我這把火燒得太小瞭。尤其那個孩子,還不到兩歲,將來可能連路都走不穩,造孽啊。”耿正等人聽瞭連連嘆息。

林寒江繞開這個話題,給他們三個講起老關和警察張小志的事,大傢一陣感慨。

田小小拍手道:“那天在現場,我就覺得老關可疑,他明顯是拉偏架,向著施工公司的人說話。至於那個姓張的警察,我雖然罵他是黑警察,但是覺得他不像壞人。”

李雲城推她一下:“你這是事後諸葛亮。”

田小小扔給他一個白眼:“你懂什麼?這叫女人的直覺,就是一個字,特準!”

“這明明是兩個字,你喝多瞭吧?”

田小小柳眉倒豎:“我樂意!你不服就喝酒!”

李雲城立刻瞭,不敢吭聲。

耿正嘆息道:“每個人都是多面體,有的面上寫著‘善’,有的面上寫著‘惡’,綜合在一起,就是‘有善有惡’,總之每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林寒江逗他:“你的故事嫂子肯定不知道,否則早就把你撓個滿臉桃花開!哪天我給嫂子參一本,把你的趙錢孫李女朋友們全都揭露出來!”

耿正不和他鬥嘴,看看白酒沒瞭,起身抱來一箱子啤酒,放在兩人中間,林寒江立刻告饒,這是耿正收拾林寒江最有效的手段。

這是林寒江到齊江市以來,吃得最開心的一頓飯,四個人一直喝到快半夜才各自回去。

李雲城酒量不好,半夜回到傢裡已經有些搖晃。他抱著馬桶一通吐,把母親驚醒瞭,李母給他端來一杯熱水,問他是和誰喝酒的。李雲城舌頭有些發硬:“我、我是和副市長林寒江喝酒的,他也喝多瞭!”李母不相信兒子竟然能和副市長一起喝酒,以為是他醉後胡言亂語。

李雲城自幼父親去世,是母親把他拉扯長大的,李母是齊江鋼鐵廠的普通職工,母子二人蝸居在一個鬥室之中,傢境貧寒。李雲城和田小小相戀多年,現在正商量著兩人碩士畢業後舉行婚禮,但苦於沒有婚房,李雲城對此很是焦躁,李母也跟著上火。前幾天,李母聽說青峰集團收購齊江鋼鐵後,原來的齊江鋼鐵要停業,大多數職工都要分流下崗,李母也在其中。青峰集團並購齊江鋼鐵的條件之一,就是要妥善安置好原有工人。青峰集團準備將齊江鋼鐵的廠區舊址用作房地產開發,其中規劃瞭幾棟回遷樓房,作為齊江鋼鐵職工的安置補償。李母知道消息後,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又東借西湊弄瞭30萬元,準備作為首付給兒子買一套結婚新房。

李母把這個喜訊告訴瞭兒子,李雲城雖然喝多瞭,也因這個喜訊激動得手舞足蹈,抱著母親轉瞭好幾圈。看著兒子蜷縮在行軍床上睡去,李母想起這些年來母子二人的艱辛,不由潸然淚下。一陣劇烈的咳嗽湧來,李母怕驚醒瞭兒子,趕緊捂著嘴躲到廚房,然而這咳嗽一發不可收拾,最後李母咳得撕心裂肺,捂著肺部痛苦地蹲在地上。她從角落裡拽出一個小紙箱,裡面全是各種藥,她混著淚水大把地吞下藥片。

齊江市政府會客室。

青峰集團總裁錢起最近成瞭齊江市政府的貴客。今天錢起帶著幾位集團高管,向市領導李子平、劉耕野等人介紹瞭青峰集團並購齊江鋼鐵的一攬子計劃,包括並購以後青峰集團計劃推動原有的鋼鐵產能升級、拓展銷路,以及穩妥安置原廠工人等舉措,得到瞭李子平、劉耕野等人的大力支持。劉耕野也借機向李子平匯報,他前期帶著發改局、財政局、工信局、招商局等領導已經與青峰集團多次磋商,測算出青峰集團並購齊江鋼鐵以後,稅收貢獻將從原來的1500萬元增加到3700萬元左右,此外對齊江市的固定資產投資、工業產值等也將做出巨大貢獻。

錢起趁熱打鐵,向市政府遞交瞭在齊江鋼鐵廠原址開發房地產的規劃方案,準備投資開發一個超過100億元的“齊江勝景”樓盤項目。錢起讓屬下展開一幅規劃效果圖,他指著效果圖向李子平和劉耕野等人介紹。“齊江勝景”項目既有房地產,包括給齊江鋼鐵職工的回遷安置房,也有美術館、VR影城和五星級酒店等臨江的大型文化商業設施。

劉耕野正被省發改委的“百億項目”考核指標逼得焦頭爛額,一聽說是過100億元的大項目,當時眼睛就亮瞭,緊緊握著錢起的手:“錢總,你可是我們的貴人啊!如果說你並購齊江鋼鐵是雪中送炭,那這‘齊江勝景’就是錦上添花啊!”

李子平也很興奮,說:“我代表市政府對青峰集團的大手筆投資表示歡迎,市政府辦公室要抓緊時間把這個項目提報政府常務會研究,通過以後再報市委那邊,看看是否需要上市委常委會。”

劉耕野對這煩瑣的程序有些不屑:“現在都在講提升營商環境,提高企業服務的效率和質量,拖到那邊研究完瞭,黃花菜都涼瞭。依我看,幹脆雙管齊下,一邊推動項目落地,一邊走程序吧。”

參加會議的郝仁敬本來想提出一些意見,但是看到政府一、二把手這個態度,到瞭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瞭。

林寒江正在現場檢查小鍋爐排放問題,電話裡聽完郝仁敬關於“齊江勝景”項目的匯報,吃瞭一驚:“錢起和我研究過並購齊江鋼鐵的計劃,從減少排污和產能升級的角度出發,我是十分支持這個項目的,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要在原址開發房地產的事情啊。那片廠區就在齊江江畔,應該考慮到江水污染的因素。”他讓郝仁敬和周成功趕緊去實地考察一下,整理出生態環境部門的意見。

兩天後,市政府召開常務會。市發改局匯報瞭“齊江勝景”項目的進展情況,認為齊江市缺少這樣的百億元項目,建議市政府加快促進項目落地,並加大扶持力度。

劉耕野在補充介紹這個項目時,說:“我認為當前齊江市稅收和規模工業產值下降幅度明顯,在環保督察組通報污染企業以後,原來主要支撐全市工業指標的工廠和產業園,要麼減產要麼停業,全市經濟下行壓力巨大。在這個困難時期,急需引進新的大項目,為齊江市經濟發展註入血液和活力。‘齊江勝景’項目,不僅是一個房地產項目,還包括文化、旅遊、線上線下新零售、商貿服務等業態,符合中央提出的高質量發展精神,我很看好這個項目,它一定會成為齊江市經濟結構轉型升級的‘新引擎’。”

參會的其他領導也紛紛對劉耕野的觀點表示認同,李子平見狀正要拍板,不料林寒江突然語出驚人:“我反對這個項目!”

全場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林寒江身上,他說:“首先聲明,青峰集團並購齊江鋼鐵的計劃是符合市場規律的,對此我沒有反對意見。我反對的是在原廠區開發商業地產和建設商業項目。”此言一出,會場上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林寒江接著說,“百億元的項目確實很誘人,但是要看它落地在哪裡。如果這個項目坐落於齊江岸邊,勢必會對齊江水域造成污染。我和生態環境局做瞭一個實地考察,我們也準備瞭一份書面材料,不建議在那裡開發房地產。”

隨著林寒江的發言,郝仁敬拿出一摞材料給各位參會領導發下去。發到李子平身邊時,李子平皺起眉頭,從眼鏡片上方乜斜瞭郝仁敬一眼,有些不滿地說:“早幹什麼去瞭?這個時候才反對?”郝仁敬滿臉通紅地退瞭回去。李子平雖然聲音不大,但是坐在他兩側的幾位副市長都聽見瞭。

林寒江也聽見瞭李子平的責備,有些尷尬,但是他繼續說瞭下去:“幾十年前,把齊江鋼鐵廠佈局在江邊,就是一個絕大的錯誤,如果說那時候我們沒有認識到環境污染的危害還情有可原,但是今天我們決不能再忽視環境污染的危害瞭。在緊鄰江邊的地方再起一座新城,隻會重蹈覆轍,再一次人為地造成惡性循環,舊患未愈,又添新疾。我們實地測量,原來的廠區距離齊江不到200米,那裡不能再搞房地產開發瞭。”

劉耕野沒有看發來的材料,有些不滿地問:“那林副市長的意思,齊江沿岸就不能搞開發瞭?”

林寒江說:“當年在齊江岸邊規劃和佈局一系列工廠,是因為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強調生態保護紅線的意識。從2017年開始,中辦、國辦聯合下發瞭《關於劃定並嚴守生態保護紅線的若幹意見》,制定瞭嚴格的生態保護制度,對生態功能保障、環境質量安全和自然資源利用等方面提出更高的監管要求。以我們齊江市來說,應該借助這次環保督察的機會,在整治關停沿江污染企業以後,按照江河、湖庫、海岸向陸域延伸一定距離邊界的原則,積極劃定齊江的生態保護紅線,以及永久基本農田、城市開發邊界的‘三區三線’。在這個基礎上再謀劃城市空間格局,我們以後的城市規劃和產業規劃都要建立在這個‘三區三線’基礎之上,決不能再犯以前的錯誤瞭。”

劉耕野突然啪地把手裡的材料扔在桌子上,引來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話有些陰陽怪氣:“林副市長,按照你的邏輯,為瞭達到環保標準,我們就不要發展瞭,不要提升經濟瞭?”

“不,不是這個意思。生態環境也是生產力,劃定生態保護紅線不是不要發展,而是要尋求更高質量的發展。生態保護紅線原則上按照禁止開發區域的要求進行管理,嚴禁任意改變用途,要確保生態功能不降低、面積不減少、性質不改變。”林寒江向大傢揚揚手裡的材料,說,“我和局裡的同志整理出一份意見,除瞭闡述為齊江劃定生態紅線的重要性之外,還給大傢提供瞭一個城市案例,就是湖北宜昌。”

參會的人都低頭看材料,劉耕野不屑去看,故意把茶杯碰得叮當亂響。李子平倒是很沉穩,重新戴上花鏡做出瀏覽的樣子。

“湖北宜昌和我們齊江在沿江產業佈局、環境保護問題上有很多類似之處。宜昌城市緊鄰長江,產業也有化工,而且是宜昌主要的支柱產業,年產值近2000億元,沿江有大大小小各種化工醫藥企業,甚至有相當一部分是擁有十萬餘名工人的巨無霸型重化工企業,‘重化工圍江’問題導致宜昌的生態環境不堪重負。習總書記視察長江時,指出‘當前和今後相當長一個時期,要把修復長江生態環境擺在壓倒性位置,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為此,宜昌劃定瞭沿江一公裡生態保護紅線,請大傢註意,是‘一公裡’!”林寒江特意加重瞭“一公裡”的語氣,希望引起大傢的重視,“宜昌對紅線內的化工等污染企業堅決關停或遷址,要求到2020年宜昌市長江沿線一公裡內化工企業全部‘清零’。有一傢化工廠建廠已有四五十年,經營得紅紅火火,但是也要服從統一佈局,僅遷址就損失3億~5億元;另一傢宜昌市納稅大戶、已運營10載且年銷售超5億元的化工公司,剛從國外購置一批生產設備,就被強令拆除。我認為,齊江市應該好好學習宜昌市治理環境污染的決心和魄力。”

會場一片沉默,有的人在翻看材料中的宜昌案例,有的人在偷瞄李子平和劉耕野的態度。李子平感覺出會場的尷尬,幹咳一聲說:“寒江同志,你的材料和介紹確實讓我們看到瞭和宜昌的差距,但是宜昌經濟體量不是我們齊江能相比的,他們治理環境污染有魄力有底氣,確實是大手筆,而我們齊江不行啊,沿江企業關停遷址,我們的經濟指標就要一落千丈,我和耕野同志就要被省領導狠批,耕野你說是不是?”李子平又把球踢給劉耕野。

劉耕野瘦小幹枯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也拿出一張紙,說:“我給大傢簡單介紹一下今年齊江市的幾項經濟指標情況吧。截至目前,今年齊江市GDP增速為-3.6%,稅收為-7.5%,固定資產投資為-13.8%,規上工業產值下降最多,達到-39%,是歷史最低點。同志們,現在我們的經濟運行情況不是市長和我挨批的問題,而是我們大傢很快就要開不出工資的問題。寒江同志,我不是反對你的環境治理措施,也不反對你的生態紅線,齊江市目前的財政還是一個吃飯財政,我想請問你,是先保障‘吃飯’還是先保障‘環保’?”

劉耕野確實是一個官場老油條,他拋出的這個問題讓林寒江也覺得很難接住。會場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寒江身上,都想聽他怎麼回答“先吃飯”還是“先環保”的問題。林寒江想瞭想說:“這是一個‘暫時退’和‘持續進’的問題,也是一個‘壯士斷腕’的問題,我認為我們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和勇氣!宜昌市其實也面臨過這樣的問題,他們被關停的25傢化工企業涉及年產值20多億元,但是宜昌的‘生態革命’並未停止。我們齊江要向宜昌學習走一條‘生態優先、綠色發展’之路。”

趙馳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一般這種研究經濟工作的議題,他作為公安局領導是不表態的,但是今天他罕見地發聲瞭:“經濟指標這些數字我沒有發言權,但是我擔心畫完瞭生態紅線,沿江企業關停或遷址,那可是數千人啊,這些人的就業和生存問題怎麼辦?這可是影響全市穩定的大局啊!”很明顯,趙馳從自己分管領域出發,也站在瞭林寒江的對立面,他提出的問題確實是林寒江目前面臨的最棘手的難題。

林寒江說:“這個問題我確實考慮過,遷址的企業還好辦,難就難在關停企業的人員安置問題。我們不能關瞭就不管瞭,應該發動企業、政府資源整合,多想辦法多找渠道來安置這些人。”不得不承認,他目前確實還沒有切實可行的方案。趙馳聞言有些嘲弄地笑笑,沒有說話。

劉耕野冷笑一聲:“寒江同志,你是不當傢不知柴米貴。不客氣地說,你那些‘生態優先、綠色發展’就是賠錢買賣,隻燒錢不掙錢,不負責任、不問後果地整治。你們現在不僅燒錢,還找出一堆理由來阻止政府增加稅收!”

林寒江也不客氣地?他一句:“習總書記強調過,寧肯不要錢,也不要污染,生態環保是我們的必答題,不是選擇題!地方財政收入下降、支出增多,不是沒有壓力,但是不能以此為借口就放任破壞環境,把矛盾留給後來人。為瞭還齊江一江清水,這個腕必須斷!”

“你林寒江為瞭完成你的政績,可以不管齊江的死活,到時候你高升或者拍拍屁股走人瞭,留下讓我們這些齊江人喝西北風?”劉耕野越說越激動,這是他心裡一直抵觸林寒江的原因。市委書記和市長尚且對他這個老資格的“坐地戶”尊重有加,但是林寒江自恃是省裡下派的幹部,壓根不把他這個常務副市長放在眼裡,甚至省市一些部門都在傳言林寒江是來接他的位置的,所以劉耕野一直把林寒江視為潛在的對手。

“耕野同志,我的個人進退和齊江的環境治理沒有任何關系,不需要你為我操心。但是我們不能為瞭數字好看而弄渾瞭一江清水,不能為瞭吃眼前飯而弄丟瞭子孫後代的秋水長天、落霞孤鶩!”林寒江也有些激動起來。

“寒江同志,我們不是吟詩作賦的詩人,而是肩負一個城市幾百萬人口衣食住行的領導幹部,我們考慮問題要全面,不能以偏概全!”劉耕野寸土不讓,枯瘦的臉上也有些微微發紅。

“環境好瞭,才能促進經濟的高質量發展,這並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的問題。犧牲環境為代價追求的指標數據,是一種低質量的發展,貽害後世的發展!”

“好瞭好瞭,你倆別吵瞭!”李子平終於開口說話瞭。劉耕野、趙馳和林寒江的唇槍舌劍,其實是李子平希望看到的局面。林寒江是空降進齊江的沙子,甚至是一枚釘子,李子平對他很是提防,但他畢竟是省委書記點將來的,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再說幾個副市長在政府常務會上爭吵起來,這事傳出去也是笑話,逼得他不得不出來打圓場:“不要因為工作意見不同而傷瞭和氣,影響我們班子的團結。這個項目,你們一方面從經濟角度考慮,另一方面從環保角度考慮,誰都沒有錯,我建議把這個議題提報給市委常委會吧,我們認真聽聽市委的意見,然後再做決定。”李子平無奈之下,隻能和稀泥。

會議不歡而散,很多政府系統的人私下議論,說新來的副市長果然傲氣沖天,在政府常務會上硬撅一、二把手談好的項目,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這個“寒江雪”不僅孤僻,還很孤傲。

耿正聽說瞭這件事,晚上帶瞭一袋子水果跑到林寒江的宿舍,責怪林寒江:“你啊,就是一頭脫韁的倔驢,這個倔脾氣幾十年沒改,你的鳳山金礦、長興垃圾場、夜市一條街三把火燒得不錯,你就不能見好就收,老老實實地幹活,和和氣氣地做人?”

林寒江雙手捂住後腦,閉上眼睛,顯得十分疲憊,說:“老兄,你以為我吵架上癮啊?我關上門反省,自己也後悔啊。可是,在那個會議上,我要是不反對,沒多久密密麻麻的樓盤就戳在齊江岸邊瞭!”

“好多城市都在江邊河邊蓋樓,怎麼到你這裡就不行瞭?”

林寒江睜開眼睛,使勁瞪耿正一眼:“你也是研究環境的,能昧著良心同意這個決定?為瞭眼前這點利益,把子孫後代的傢園都給賣瞭?”

耿正扔給他一個蘋果,說:“良心?現在還有幾個人講良心,誰不追求利益啊!”

林寒江又把蘋果扔回給耿正:“氣得牙疼,不吃瞭。對瞭,你一個教書先生,怎麼消息如此靈通?我剛在會議上吵完架你就知道消息,你在市政府有臥底?”

耿正哈哈一笑,說:“你小子撅的項目是錢起學長準備投資100多億的心血,青峰集團時刻關註著呢,你唾沫星子沒落地,他們就知道瞭。學長和我打電話瞭,你小子是一點都不講情面啊。”

林寒江捂著腮幫子說:“老兄,不管錢起還是吳起、白起,我研究這個問題的時候隻對事不對人,這個問題不是講情面就能過去的,我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職責和良心啊。我可不想為瞭一點情面,讓後來幾代的齊江人戳我脊梁骨!”

“齊江本地人都沒急眼,你一個外來戶這麼義憤填膺!”耿正拍拍他的肩膀,“好啦,我理解你的脾氣和秉性,已經幫你向學長解釋瞭。錢起學長並沒生氣,還要約你吃飯呢。”

林寒江有些汗顏,說:“我跟學長的項目唱反調瞭,這飯吃起來有些尷尬,還是過陣子再說吧。”

市政府常務會議上兩個副市長為瞭一個百億項目吵得面紅耳赤的事,市委書記廖宇正也聽說瞭,所以他把這個議題放在市委常委會議議程的最後,想充分聽聽大傢的意見,因為他自己心裡也有些躊躇,生態環境問題不容忽視,但是齊江市也要發展啊。

林寒江列席參加常委會,再次重申齊江生態紅線的重要意義,不同意破壞紅線開發房地產和商業。結果常委會意見也無法統一,參會人員意見各執一詞,支持李子平和劉耕野的人明顯占據多數,支持林寒江意見的隻有兩三個人。廖宇正見這個局勢,也有些左右為難。林寒江心裡著急,他知道如果常委會通過這個項目,就很難挽回瞭。

這個時候,和林寒江一起列席會議的自然資源局局長洪程在林寒江旁邊低聲叨咕一句:“都沒有人問一下土地權屬的事……”

洪程的聲音很輕,像是給林寒江提醒,又像是自言自語。

林寒江瞬間明白瞭,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被他忽略瞭。洪程想點明這個問題,又怕得罪某些領導,隻能偷偷裝上火藥,讓林寒江來扣動扳機。李子平和劉耕野也許是知道這環節的,如果是這樣,就是他們故意不說出來。

林寒江沒有時間多想,他舉手向廖宇正示意,他要發言。廖宇正正在為難,看見林寒江舉手,就說:“寒江同志,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林寒江站起來說:“我們暫時不要爭論發展重要還是環保重要,因為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一切都無從談起,就是齊江鋼鐵廠土地權屬的問題。”

林寒江繼續說:“我聽說,齊江鋼鐵廠原來是從省國資委劃到齊江市代管,後來在齊江市進行改制,直至今天的並購,但是廠區的土地所有權應該還是在省裡,我們應該向省裡請示這片土地如何使用。”

林寒江的建議雖然把皮球踢向上級,卻給廖宇正解瞭圍,這樣可以雙方都不得罪。廖宇正當即拍板,向省政府起草請示。

劉耕野偷偷看瞭一眼李子平,李子平面沉似水沒有說話。他們二人其實很明白土地開發的流程,對齊江鋼鐵廠的土地權屬也心知肚明,他們原本想繞開這些障礙,先促成這個項目落地,將來項目建起來瞭,就算省裡問責也是木已成舟,而且還經過瞭市委常委會討論,集體決定集體擔責。

林寒江落座的時候,洪程在桌子下面偷偷給他豎一個大拇指。林寒江看著他點贊的手勢,心裡卻一陣悲涼。地方政府很多不科學的決策大概都是這麼產生的,沒人敢說真話,在官場等級面前,有時候良知失語,真理敗給潛規則。

林寒江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甚至很多人故意回避和他的視線接觸。林寒江孤獨地走著,心裡有一種抑制不住的疲憊。

不到兩天,省政府的批復就回來瞭,批復中明確答復鋼鐵廠並購以後,省國資委保留原劃撥方式處置土地使用權,不建議利用齊江鋼鐵廠地塊開發房地產和商業設施。這期間,林寒江確實找到原來的生態環境廳、省國資委的領導,又在分管副省長門前足足等瞭一個半小時,向他們痛陳這個項目的利害關系,取得瞭省裡的支持。

劉耕野拿著批復找李子平:“肯定是林寒江搗鬼,他是省裡的人,這麼做就是故意繞過齊江市。他在上邊動動手腳,就把我們百億的項目給廢瞭!這個‘獨釣寒江雪’,就是拿齊江市當他的踏腳石,我們小瞧瞭他的能量。”

李子平把批復看瞭半天,嘆瞭一口氣說:“省裡既然批復瞭,我也不好反駁。老劉,你去和青峰集團的錢總解釋一下吧,不要對我們齊江失去信心,我們還可以尋求別的合作機會,這個五百強民營企業我們不能放棄。”

“我都不知道怎麼和人傢說啊,還是你們主要領導溝通一下吧。”氣惱的劉耕野拉著臉走瞭。

一輛飛馳的邁巴赫車中,錢起的手機屏幕亮瞭,他拿起手機一看,是那張省政府批復的照片。錢起逐字逐句看瞭半天,默默地刪除瞭照片。

“林寒江啊林寒江,你小子是真不講情誼啊。”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