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質監測

“水質檢測結果有貓膩!”這是李雲城和田小小一見到林寒江就沖口而出的話。林寒江被嚇瞭一跳!

眾多企業關註的水質檢測工作剛剛開展,郝仁敬帶著團隊在江邊忙得不可開交,進行瞭大量的水體采樣和檢測工作。采樣的水體編號後由第三方團隊進行檢測。為瞭防止出現技術上的問題,同一份水體樣本要先後進行預檢和復檢兩道程序。李雲城和田小小跟隨耿正的團隊,在水質檢測的過程中,兩人一時興起想看看自己的技術水平到底如何,於是對部分水樣偷偷預檢瞭一次,化驗結果表明污染指標主要集中在石化工業園的水體樣本上,石化廢水中的難降解及有毒污染物約占總污染物的70%左右。

兩人拿著自己的檢測結果,和專傢團隊最後的檢測結果一對照,都吃驚得瞪大瞭眼睛。因為從環保檢測站最後反饋的檢測結果表明,水體樣本各種檢測指標均顯示正常,似乎石化工業園並未對齊江水質造成污染。李雲城和田小小警惕性很高,認為這裡面極可能有問題,所以趕緊給林寒江打電話。

林寒江聽完他倆的介紹,想瞭一會兒問道:“你倆能確保自己的化驗結果是準確的?”

他倆對視一眼,李雲城遲疑著說:“應該、應該沒有問題吧!”

田小小不滿意地推瞭他一把,堅定道:“林副市長,化驗是我和他一起做的,結果很明確地擺在那裡。我們相信自己的檢驗技術,不會有問題!”

林寒江一臉疑惑地說:“那最後的結果怎麼會大相徑庭?莫非……”

“沒錯,我們倆也討論瞭半天,我們覺得有兩種可能。”田小小快人快語,說,“一是你手下的環保檢測站提供瞭假數據,二是水體樣本被人暗中替換瞭。”

林寒江覺得匪夷所思,說:“誰會這麼大膽,還這麼愚蠢,在這麼多人眼皮底下替換水體樣本或提供假數據?這可是明目張膽的犯法!”

面對林寒江的質疑,李雲城有些動搖,紅著臉著說:“林副市長,您別多想,也可能是我們水平不行,結果有誤差。”

田小小不滿意地“嗤”瞭一聲:“你這個人立場一點不堅定,化驗的時候說自己十拿九穩,小菜一碟,現在又不相信自己瞭,軟骨頭!”

李雲城漲紅著臉辯解道:“最先懷疑的是你,也許是你美劇韓劇看多瞭,看什麼都疑神疑鬼神經兮兮的,哪來這麼多壞人啊?”

田小小杏眼瞪得溜圓,說:“哎呀,你還敢說我瞭,你這是抗議還是起義啊?”

林寒江笑著制止小情侶的鬥嘴,說:“不管怎麼樣,這件事你們要保密,千萬不要和別人說起。我讓郝仁敬暗中調查一下,如果驚動瞭別人,不僅會造成負面影響,還會傷瞭這個團隊的士氣和團結。”

李雲城連連點頭,田小小似乎還不滿意,說:“齊江市的人都知道,您手下的那些人都是腐敗窩裡出來的,什麼事做不出來?那個‘好人精’也不像好人,您也得小心他,所以我倆才直接給您打電話……”

李雲城沒讓女朋友說完,趕緊把她拽走瞭,林寒江苦笑不語。眾口鑠金,齊江市生態環境系統的形象在老百姓心目中何時能好轉,他也不知道。

雖然田小小提醒林寒江連郝仁敬也不能相信,但他還是把這件事和郝仁敬說瞭,如果誰都不相信,那他就真的寸步難行瞭。

郝仁敬對這個消息也是大吃一驚,連呼道:“這些人瘋瞭!這種事也敢幹?!”

林寒江倒是冷靜下來:“這種事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那麼多說情的都沒成功,誰能保證他們不玩陰的?你還是穩妥一點,悄悄調查一下。”

“我們檢測站的人應該沒有問題,我相信他們。”郝仁敬肯定地說。

林寒江嚴肅地責問道:“別人的所作所為你怎麼能知道呢?你敢替他們做擔保嗎?”

郝仁敬耷拉著臉,一聲不吭地走瞭。

當天晚上,林寒江坐動車趕回省城的傢中,已經快半夜十二點瞭。

嶽母出去旅遊瞭,隻剩小雪一個人在傢。她睡眼惺忪地看著林寒江把一盒精美的蛋糕擺在自己面前,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自己的丈夫:“你怎麼突然就回來瞭?”

林寒江有些歉意地對妻子說:“這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結果,在齊江車站蛋糕不小心被人擠扁瞭,我隻能送給車站保潔的大姐瞭。然後在車上我又聯系咱傢附近的蛋糕店,加急訂瞭一個,所以耽誤瞭點時間。”他看看手表,說,“還好,在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倒數25分鐘時,我趕回來瞭。”

小雪心中一陣感動,抱住風塵仆仆的丈夫,說:“白天不是已經給我送花瞭,何苦大半夜跑回來?”

林寒江一愣,一本正經地問:“什麼花?我沒送你花啊?”

小雪也愣瞭,兩人一齊轉頭看著客廳茶幾上那一束鮮艷的玫瑰花。林寒江擁抱著妻子,故意開玩笑:“這麼好看的花兒,不是你的追求者要乘虛而入把我頂替瞭吧?”

小雪嗔怒地打瞭他一下,林寒江說:“不對啊,就算真的有想插足的人,也不能選我們結婚紀念日送花啊?這不是明擺著幫我搖旗吶喊,鞏固後方基地嘛!”

小雪懶得聽他貧嘴,趕緊去切蛋糕瞭。兩人一邊吃蛋糕一邊猜測這花是誰送來的,猜瞭一圈,把耿正都想到瞭,也弄不準是誰做好事不留名。

第二天早晨五點多,小雪送林寒江到高鐵站坐車。小雪開車,林寒江蜷在副駕駛位置上困極而睡。

看著丈夫疲憊憔悴的臉,小雪百感交集。

“我不在傢的時候,不管是誰送來什麼東西,千萬不要接。”林寒江特意叮囑妻子,這束來路不明的玫瑰花讓他隱隱感覺不安。

小雪哼瞭一聲:“你是擔心後院失火,我在傢被人腐蝕瞭?”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林寒江憂心忡忡,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

省委陳書記對林寒江平息齊江鋼鐵廠工人群體訪的做法大加肯定,H省日報派出記者到齊江市進行調研采訪,在日報頭版刊發瞭《根治污染、產業升級、保障就業——齊江治污新模式》的文章,大力宣傳青峰集團並購齊江鋼鐵廠,治污與產業升級並舉的做法,得到瞭省委陳書記的批示:齊江市知恥而後勇,探索出瞭一條改善生態環境與追求高質量發展的有效途徑。

市委書記廖宇正專程去省委詳細匯報瞭齊江治污工作的進展,得到瞭省委的肯定。廖宇正回來以後,立即召開全市幹部大會,在會上表揚瞭林寒江和生態環境系統的工作成果。郝仁敬代表全系統在會上立下軍令狀,一定要在環保督察組復查之前有效解決所有督辦問題。

看著慷慨陳詞的郝仁敬,臺下的林寒江卻絲毫高興不起來。林寒江和廖宇正小聲交流過,他是反對這種把“小勝”當作“大勝”宣揚的,他認為遠遠還沒到慶祝的時候。廖宇正反駁他說:“我也知道離最後的勝利還很遠,但是你不認為整個生態環境工作需要提振士氣嗎?整個齊江市更需要樹立信心。”

林寒江想瞭想,還是不去激怒廖宇正。他說:“廖書記,你是高瞻遠矚的統帥,我就是一個過河的卒子,視野裡隻有一條路,思考問題太狹隘瞭,我還得向你學習。”

廖宇正皺皺眉頭,說他:“你這個人啊,還是別說奉承話瞭。奉承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比挖苦的話還難聽十倍。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你和你的部下加油鼓勁,為你們幹活減少點阻力?”

林寒江看著廖宇正的眼睛,說:“廖書記,其實你比我還著急在生態環境工作取得突破吧?”

廖宇正被說中心事,他確實盼著能有拿得出手的成績,迅速扭轉他在省委的失分印象,晉升副省長甚至省委常委的念頭時不時還在撩撥他的內心。他說:“齊江市就如一個掉進爛泥坑裡的孩子,你負責洗凈孩子身上的污泥,我負責洗凈別人眼裡的污泥,我們殊途同歸,都是為瞭這個城市。”

林寒江嘆瞭一口氣,說:“廖書記你說得沒錯,我隻是覺得我們還沒有到慶祝勝利的時候,就如一條船剛剛駛入齊江上遊,還不知道前面有多少險灘急流等著我們,稍有不慎就要翻船。不能因為省委書記的一個批示我們就盲目高興,要想徹底洗凈孩子身上的污泥和別人眼裡的污泥,拍腦門決策和急功近利的想法都是危險的。”林寒江想起王辰公司的兩張圖,他實在沒有任何“勝利”的感覺,這種“勝利”都是人為炮制出來的,但是有時候上下都很需要這種自我安慰的“勝利”。他在想,找機會讓齊江市的領導層一起看看那兩張圖。

廖宇正上臺發言的時候,林寒江聽著廖宇正充滿激情的聲音,不禁有些晃神,廖宇正到底是一個想做事的領導還是一個想成功的政客?

劉耕野手裡捏著報紙,站在李子平的門口,話裡含酸:“李市長,原來我們齊江市的高質量發展是林寒江治理污染弄出來的,和我們這些抓經濟的人一毛錢關系也沒有啊。我想不明白,治理一下環境污染就是高質量發展瞭?”

李子平安慰他:“報紙上也沒說是林寒江一個人的功勞,是我們齊江市的整體成績,一篇報道文章而已,你就別斤斤計較瞭。”

“省委書記可不這麼看啊,他認為是林寒江在齊江市折騰出來的成績。這小子能和陳書記套上近乎,成績都算他身上,讓我們這些土生的齊江幹部如何想?”劉耕野憤憤不平。

李子平倒是難得的大度,說:“要論上層人脈,你老兄恐怕比他還要深厚;要論本地和外地的區分,我不也是從外地空降過來的?五湖四海,都為瞭一個目標,還是保證班子團結和諧,把我們的工作做好吧。”

劉耕野沒能尋得共鳴,氣呼呼地轉身而去:“既然和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那我們就在錢上見真章!”常務副市長負責審批經費支出,很多治污的經費單子都在劉耕野的案頭壓著呢。

其實李子平心裡何嘗不是打翻瞭五味瓶,讓廖宇正和他蒙受羞辱的生態環境工作,竟然成全瞭林寒江。廖宇正那傢夥下手得早,直接把成績攬瞭過去,搶瞭本該是他的榮耀。他以後也得見機行事,既不能得罪人,也不能白吃虧,得罪人的事還是讓劉耕野去做吧。

林寒江第一次敲響瞭趙馳的辦公室房門。趙馳對他的來訪似乎沒有準備,錯愕瞭一下立刻熱情地迎上前來,又是握手又是拍打肩膀,馬上拿出一盒大紅袍熟練地泡茶。

林寒江借機打量趙馳的辦公室,除瞭辦公桌、沙發、茶幾之外,剩下的空間都被一盆碩大的羅漢松盆景占去瞭。這盆羅漢松比人還高,蒼翠欲滴,造型怪異,猶如一條從巖石裡騰空而起的巨蟒,看樹幹至少要有近百年的樹齡瞭。辦公桌對面墻上掛著一幅關澤霈的《紅梅圖》。林寒江吃瞭一驚,瞪大眼睛細看,這個關澤霈就是著名畫傢關山月,如果是真跡,這一幅畫足可以買下半層樓。他想起金波曾經對他說過的話,趙馳的辦公室是博物館加植物園,看來所言非虛。

趙馳見林寒江盯著那幅畫出神,哈哈笑著說:“看來林老弟也是識貨之人啊。不過,你別被騙瞭,那隻是一幅榮寶齋的木版水印仿品,仿得幾可亂真,所以我就收藏瞭。”

林寒江雖然不懂字畫鑒定,但是憑直覺就覺得趙馳的話裡含著水分,這幅畫怎麼看都不像是木版水印。

趙馳遞過來一杯茶,林寒江啜飲幾口才發覺手中的茶杯竟然是景德鎮官窯的謫仙杯,也是價值不菲。

兩人不咸不淡地扯瞭幾句,林寒江挑明來意,請趙馳給生態環境局的停車問題關照一下。這是林寒江來齊江之後第一次主動求人,趙馳一臉驚訝,連聲說:“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事?真是大水沖瞭龍王廟,自傢人去拆自傢人的臺!”

既然低頭求人,林寒江索性彎腰到底,他故意裝出一臉為難:“生態環境局那些人也不容易,辛苦掙點工資,結果都捐給你們交警瞭。我這個分管市長都沒臉見他們瞭,所以我向趙老哥求情來瞭……”

趙馳豪爽地一揮手,說:“千萬不要這麼客氣,這件事情老哥我現在就給你辦瞭!”說完,就掏出手機打給交警大隊,讓他們不要再針對生態環境局的車貼罰單。交警大隊的隊長似乎在電話裡給他解釋原因,趙馳虎下臉來:“我不聽原因,隻看結果,立刻,馬上!”

林寒江配合地沖趙馳豎起大拇指,稱贊他的雷厲風行。趙馳說:“生態環境是咱們齊江的生命線,公安部門一定給你們保駕護航,自己人拆臺的事絕不能幹!”他把“拆臺”兩個字咬得特別重,似笑非笑地看著林寒江。林寒江當然明白趙馳指的是夜市一條街的事,對方既然沒有點明,他幹脆裝糊塗。

“寒江老弟,你別見怪。可能是你剛來齊江不久,我部下這些人有些欺生,我一定狠狠批評他們給你出氣。”

林寒江趕緊謙虛幾句:“這事不能怪交警大隊,局裡那些人沿街停車成瞭習慣,正好借此機會把那條街劃上停車位,以後規范管理就好瞭。”

趙馳的註意力並不在停車問題上,他見林寒江主動來訪,心想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跟這個有口皆碑的“獨釣寒江雪”打好關系。他給林寒江續滿茶,說:“寒江老弟,你和去世的王武是同學,我和王武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他的去世讓我很傷心。”趙馳用手比畫一下市委、市政府的方向。“在這個圈子裡,我和他是這個!”他把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沖林寒江做瞭個手勢,林寒江看懂瞭,那是“盟友”的意思。

“老王走錯瞭路,一死瞭之。他沒瞭,剩下我的日子也不好過。”一臉悲戚的趙馳指著窗外東邊市政府的方向,“估計我也早晚要被東邊的那一位擠對走,兔死狐悲,政府這一塊被他一點點壟斷瞭。”

趙馳話裡說的“東邊的”是指市長李子平。林寒江認真想瞭一下才弄明白,他放下謫仙杯,有些不解地問:“有這麼嚴重嗎?不都傳說他要任接市委書記,不會輕易樹敵吧?”

“那也得等到西邊的那一位高升啊,給他騰出位置。”

趙馳稱呼領導都不直呼名字,而是用方位代替,“東邊”是市長李子平,“西邊”是書記廖宇正。林寒江每次都要在腦海裡快速辨別一下,才能跟上趙馳的思維。

“現在,齊江出瞭亂子,估計東邊、西邊都要涼,兩人短時間內升遷無望,都要換個打法,消除異己,鞏固自己的地盤。”

林寒江隻能沉默地喝茶,他初來乍到,根本不知道齊江高層的風向,尤其趙馳給他的感覺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摸不清是冷是熱。趙馳從原來對他暗中掣肘,到此時突然對他說瞭這麼多推心置腹的話,是真心結交他還是另有目的?

兩人又聊瞭一會兒,林寒江起身告辭。趙馳使勁握著他的手,搖瞭好幾下,說:“寒江老弟,以後想喝茶瞭就過來,我這裡贗品、仿品不少,但是茶絕對保真!”

林寒江連聲稱謝,說:“改日我請你喝茶,以後我們環境執法時還得仰仗公安的大力支持!”

趙馳突然低聲問林寒江:“王武沒瞭,你覺得誰最開心?”

林寒江一驚:“誰最開心?肯定是那些和他有瓜葛的企業老板唄?”

趙馳哈哈大笑,眼神裡卻寫滿瞭神秘:“你們做環保的查找污染源頭,我們當公安的追查案件真相,殊途同歸,道理一樣。王武是齊江的數朝元老,根基比我厚實多瞭,所以自然是某些人肉裡的刺,肉裡有刺是什麼感覺?哈哈!”

林寒江滿腹疑慮地走瞭,他也想不通誰把王武當成肉裡的刺。趙馳剛才說的話,還有金波之前說的“王武之死誰是最大受益者?誰最開心”,他們到底在暗示什麼?

林寒江和周成功在一處居民區檢查“藍天行動”進展情況,那個小區裡有一個金龍公司的鍋爐房和大煙囪,居民多次向政府呼籲拆除這根害人的“毒刺”。

林寒江和周成功在煙囪底下正比畫呢,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圍瞭過來。為首的大媽推瞭一輛輪椅,上面坐著一個戴著口罩、滿頭灰發的老太太,老太太不停地喘著氣,似乎她的肺已經成瞭個破碎的風箱,呼吸之間痛苦又虛弱。

周成功一見輪椅上的老太太,竟然像看見貓的老鼠一樣,不自覺躲到瞭林寒江身後。周成功這個人,在面對燒烤街的商販威脅要打他時,尚且不退半步,眼下見到一位老太太竟然這般膽怯,讓林寒江大為不解。

林寒江問他:“老周,你怎麼瞭?被一個老太太嚇軟瞭腿?”

“什麼老太太啊,她還沒我歲數大呢。我不是怕她,是沒臉見她!”

林寒江更是納悶,對面的老太太怎麼看也得有七老八十瞭,有種風燭殘年的感覺,怎麼會比周成功還小?

周成功把林寒江拉到一邊,小聲給他講起這個老太太的故事。

原來這個戴口罩的老太太名叫鄭玉琴,是齊江市的英雄,以前是齊江市人民醫院的醫生,2003年非典期間曾經主動報名奔赴小湯山,後來在小湯山感染SARS,雖然痊愈但是留下瞭後遺癥,雙側股骨頭壞死,幾經治療也隻能在輪椅上度過餘生。她其實還不到五十,但是被病痛折磨得衰老不堪。鄭醫生回到齊江市以後,養成瞭一個習慣,就是除瞭吃飯喝水以外,絕不摘下口罩,同時她從白衣天使轉變成瞭一個堅定的環保維權者。前幾年,鄭醫生患上瞭肺癌,她認為自己之所以得瞭肺癌,除瞭在小湯山留下的病根之外,很大因素是因為小區中的煙囪排放物造成的污染,常年的空氣污染導致她病情加劇,演變成肺癌。因此,她不斷地投訴市生態環境局,要求改善城市空氣質量,並對她的病情予以賠償。在她的帶動下,齊江市民已經組織瞭一個小群體,都是投訴大氣污染造成的身體傷害。

周成功曾經多次接待過鄭醫生,他雖然深深同情這名女英雄,卻無力解決這個問題,所以一看見鄭醫生,他就愧疚得要鉆進地縫裡。

林寒江主動走過去,彎下腰緊緊握住鄭醫生的手,說:“鄭醫生,我向小湯山的英雄致敬!”

鄭醫生咳瞭兩聲,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蠟黃的臉雖然大部分被口罩遮住,似乎也飛起紅暈。她說:“我不當英雄很久瞭,你們很多人都叫我‘老巫婆’,巴不得我早點咽氣!”

旁邊的周成功趕緊擺手,說:“老妹妹,你可不要嘲笑我瞭,我從來不敢對你有一點不尊敬,隻是你提的要求,我實在是無力解決啊。”

“你們這些當官的人,要是自己傢住在這個煙囪底下,早就給拆瞭,老百姓求爺爺告奶奶也沒人管。”鄭醫生周圍的大媽們一陣起哄,七嘴八舌地譴責周成功,譴責生態環境局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

林寒江硬著頭皮對鄭醫生說:“您的訴求,我一定回去好好研究,爭取早日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復。”林寒江其實也是滿腹忐忑,說的是客套話,他自己都覺得心虛。

鄭醫生搖搖頭,制止瞭身後的一群姐妹的喧嘩,說:“陳年痼疾,我也不指望林副市長一朝一夕就能拿出解決辦法。今天在這裡提出這種問題,我未免太小傢子氣瞭。”鄭醫生的大度理解,反而讓林寒江有些不好意思。

“聽說你們要把這根‘毒刺’拔出去,還我們老百姓一片藍天,我是代表鄰居們來感謝您的。”鄭醫生的聲音很虛弱,卻彬彬有禮,一點也不像林寒江以前遇見的上訪人員。推著輪椅的大媽接口道:“林副市長到我們齊江不久,給我們做瞭不少好事,拔掉瞭我們的肉中刺,我們再也不用被熏得咳嗽淌眼淚瞭,大傢給他呱唧幾下!”跳廣場舞的隊伍果然有默契有紀律,一聲令下,全場立刻響起一片掌聲。

鄭醫生上下打量著林寒江,把林寒江看得心裡沒底,她突然指著自己的口罩,問林寒江:“林副市長,您覺得這根煙囪和口罩有沒有關系?”林寒江稍微愣瞭一下,但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說因為環境污染才致使她戴上口罩,林寒江點頭回應:“有關系!我們的工作以前確實有很多欠缺……”

“齊江裡變質的江水和口罩有沒有關系?”鄭醫生不想聽他解釋,又拋出第二個問題,林寒江略一思索,點頭道:“有!”

“齊江市很多市場和美食街裡賣的果子貍、穿山甲和口罩有沒有關系?”

林寒江有些惶惑,這個問題是公共衛生領域,超出瞭他的業務范疇,他不敢輕率回答。鄭醫生的連番發問也讓他體會到當日他在北嶺村質問鳳山縣相關人員時的感受,原來被人連續質問是這般尷尬痛苦。林寒江回答的時候自己都感覺底氣不足:“應該有吧……”

鄭醫生沒有再追問他,說:“生態環境和公共衛生互相依存,都會把我們置於死地,環境破壞瞭,各種疫情災病就會殺人,雖然你可能明白這些道理,但是你沒有親身體會過,是不可能理解這種痛苦的。”她停下來大口喘著氣,努力抑制住自己有些激動的心情,“我很久沒看見齊江市的領導瞭,你們平時都讓那個周科長糊弄我,今天能看見副市長,我確實有些激動。”

林寒江趕緊安慰她:“您慢些說,我聽著呢。”

鄭醫生咳瞭幾聲,臉色憋得發紅:“報名奔赴小湯山醫院的那天,正好是我三十歲生日。當時年輕啊,我把這份勇氣和責任當作生日禮物送給自己,走得義無反顧。但是等我回到齊江市的時候,是坐在輪椅上回來的。”鄭醫生聲音有些哽咽,周圍的大媽們也停止瞭喧鬧,都向未老先衰的鄭醫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在我最好的年紀,我失去瞭行走和奔跑的權利,我連和這些鄰居姐妹一起跳廣場舞的機會都沒有。我躲在被窩裡哭,等哭夠瞭我安慰自己,我是為別人拼過命的人,我是為瞭國傢失去瞭這個權利。我就這樣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愚弄自己過瞭好幾年。但是等到又有一天醫生告訴我,我得瞭肺癌,隻剩三兩年的壽命,我看著眼前這根天天噴吐毒霧的煙囪,我想問,是誰又剝奪瞭我活下去的權利?”氣息虛弱的鄭醫生一口氣說瞭這麼多話,已經喘得厲害,推輪椅的大媽輕輕給她捶著後背。

在這些大媽面前,林寒江覺得自己的面頰已經不由自主地發紅,後背偷偷冒汗,這個坐在輪椅上喘息的女醫生給他的壓力甚至超過省委書記陳庭堅。他無言以對,隻能不安地搓著手,掩飾自己的窘態,他瞬間理解瞭為什麼周成功見到鄭醫生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

“治理污染對你們來說是工作,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卻是活命。我腿腳不利落瞭,就把自己關在傢裡看新聞讀報紙。總書記說把環境安全納入國傢安全體系,大道理我研究不懂,但是我知道,中央領導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落到我們老百姓身上,既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你們要是能設身處地去調查去瞭解,就能知道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的不容易。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林寒江面帶羞愧,連連點頭。

“不過,林副市長來齊江還是做瞭很多好事的,我們謝謝你!”鄭醫生調整瞭呼吸,克制住瞭情緒,話說得很有分寸。

林寒江慚愧地搖頭:“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好,煙囪沒倒,江水沒清,老百姓出的考卷我們答得不好,讓你們失望瞭。”

鄭醫生搖搖頭,似乎對林寒江的話並不滿意。她對林寒江說瞭一句話,聲音很虛弱卻讓林寒江心中一陣震蕩:“林副市長,其實你不用和我們講什麼大道理,什麼時候老百姓不用戴口罩瞭,就是你們的高質量高標準。等你們真正懂瞭這件事的時候,我再找你們探究賠償的問題。”

林寒江不知道鄭醫生說的賠償問題是什麼,他低聲問周成功,周成功低聲回答:“她要求我們賠償她疾病損失,象征性的,隻要一塊錢!”周成功小心翼翼地豎起一根手指。

“這有什麼滿足不瞭的?”林寒江納悶。

“她,她還要求齊江市政府公開向她道歉……”周成功黝黑的臉上寫滿瞭無奈。

林寒江聽瞭,張瞭下嘴,欲言又止。

“林副市長,我一個人戴口罩沒什麼,要是有一天全中國的老百姓都戴上口罩,那才叫可怕!”鄭醫生搖著輪椅離開瞭,那一群跳舞的大姐像小學生一樣跟在她身後,沒想到這個說話都沒有力氣的鄭醫生有著極高的號召力。

鄭醫生臨走的話,讓林寒江反復咀嚼,最後隻能搖頭嘆息。在這個英雄女人面前,林寒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學生,無論是人生襟懷還是苦難閱歷,像鄭醫生這樣每天倒數著生命時間的絕望,他從不曾體會過。在書本理論和平常工作中體會生態環境的影響,終不如在自己血肉之軀上的感受來得真切。

讓林寒江始料不及的是,錢起上次在齊江鋼鐵廠承諾投資建設的休閑小鎮竟然選址在齊江沿岸的濕地區域附近。錢起眼光很毒,那裡是齊江沿岸的最後一塊處女地,風光優美景色宜人,緊挨著濕地保護區域,卻是一處限制建設區,並沒有劃進生態保護紅線范圍之內。所謂限制建設區,就是在城市總體規劃中劃定的不宜安排城鎮開發項目的地區,如果確有建設必要時,安排的開發項目應符合城市整體和全局發展的要求,並應嚴格控制項目目的性質、規模和開發強度。青峰集團拿著國傢部委關於同意建設特色小鎮的批復,以及省委書記在那篇報紙文章上的批示復印件,還有解決齊江鋼鐵廠工人安置問題的請示,找到瞭齊江市政府,提出要在這個限制建設區開發建設一個休閑小鎮,總投資額達到380億,是齊江市近幾年來最大的投資項目。

上次在常委會上提醒林寒江的自然資源局局長洪程是個滑頭,不敢妄自同意這個項目,就把皮球踢到政府來瞭,需要各個相關部門拿出意見來。郝仁敬知道消息後,不敢怠慢,趕緊向林寒江匯報。

林寒江和郝仁敬埋頭在規劃圖上看瞭半天,測算著項目地址與濕地區域的距離,兩人都神色沉重。林寒江長籲一口氣,說:“這個青峰集團,給齊江市出瞭一道大難題啊,一邊是生態,一邊是發展,又要工人安置,又要綠水青山,怎麼辦?”他對郝仁敬說,“我擔心的事情終於來瞭,這才是我們最大的考驗。”

郝仁敬也拿不定主意,他說:“380億的投資項目,市委、市政府都高度重視,李子平和劉耕野兩位市長都把這個項目作為重點項目來扶持,那幾個經濟部門更是把青峰集團當成齊江市的財神爺和大救星瞭。這個時候我們要是唱反調,恐怕會激起眾怒。”

林寒江在地上轉瞭一圈,踱到窗口,雙手抱胸看著外面,說:“如果我們同意瞭,在濕地的周邊建一個近十平方公裡的小鎮,未來幾年濕地區域勢必要被污染甚至萎縮,‘齊江之肺’被破壞瞭,齊江沿岸不就是又一個祁連山或秦嶺嗎?”

“可是上次我們在齊江鋼鐵廠答應工人們的幾個條件,完全是依賴這個項目的落地才能實現,如果這個項目黃瞭,不但我們的承諾無法兌現,工人肯定還會鬧起來。”郝仁敬憂心忡忡的,他說的不無道理。

林寒江沉默瞭半天,沒有接郝仁敬的話,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抉擇。環保督察組點名批評齊江市“退耕還濕”工作弄虛作假,虛報工作成果,違規在濕地區域建設旅遊和娛樂場所,與青峰集團選址的區域近在咫尺。原來弄虛作假的一些當事人正在被紀委追責處理,濕地區域存在的幾個旅遊和娛樂場所,林寒江已經讓生態環境局起草瞭拆除的方案,這些違規建設的旅遊娛樂場所正是青峰集團齊江分公司前期所建的試點。現在違規建設的場所還沒有拆除,青峰集團又要打政策的擦邊球,在附近建設一個近十平方公裡的小鎮。

連續幾天,林寒江都在兩難的境地中煎熬,天天輾轉反側到後半夜。那張生態規劃圖都他看瞭無數遍,一邊是“齊江之肺”的大片濕地,一邊是380億的投資項目和數百名失業工人就業和安傢的地方,林寒江每次看見規劃圖,肩上都是一沉。

這邊林寒江備受煎熬,那邊青峰集團卻忙得熱火朝天,項目的可研報告、立項審批請示等紛紛擺到市政府案頭。同時,他們又高薪聘請瞭國內最頂尖的規劃設計團隊,專門針對保護濕地區域進行研究,準備拿出一系列方案確保不會破壞濕地區域。蘇娜帶著一群年輕人,點燈熬油在做宣傳推廣方案,準備把這個項目做成青峰集團的巔峰之作,尤其這是蘇娜到青峰集團以後的第一個項目,她傾註瞭自己全部的心血。

晚上,林寒江一個人在宿舍中發呆。一陣敲門聲響起,進來的是耿正和李雲城,原來他倆在試驗檢測過程中,聽到很多環保系統的人都在議論休閑小鎮項目的事,所以過來找林寒江瞭解一下情況。

林寒江有些詫異:“你們怎麼知道這個項目的事?”

耿正說:“現在是信息社會,半個齊江市都在談論那個休閑小鎮呢,你以為這種事情還能保密多久?”

李雲城在旁邊說:“我早晨坐公交車,看見車站廣告櫥窗裡都換瞭‘齊江盛景’的宣傳效果圖,有的公交車身上也噴瞭宣傳廣告。”

林寒江看著耿正苦笑道:“不用問,這樣的宣傳肯定是蘇娜的做事風格。”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