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名門望族

與此同時,青峰集團的辦公大樓裡,政府和媒體關系總監蘇娜正帶著一群年輕人加班。這個知性幹練的白衣麗人對屬下說:“今天的宣傳攻勢效果不錯,宣傳陣地已經占據瞭齊江市主要公交線路沿途的廣告櫥窗,但是我感覺還不夠震撼,還不夠奪人心魄!一個好的宣傳方案,不僅要入眼,還要奪心,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為‘奪心’而戰!”她看瞭看腕表,滿懷信心地說,“今晚八點,我要讓全齊江市的人都記住我們的樓盤。明天早晨八點,我要讓全省的人都為青峰集團豎起大拇指!”

一群年輕人吃驚地看著蘇娜,都被這個新來的總監的氣魄震撼住瞭。

蘇娜沒有理會他們的吃驚,問一個項目經理:“晚上八點的事,他們準備好瞭嗎?”

項目經理點點頭說:“蘇總放心,八點準時呈現!”

林寒江宿舍。

耿正看著林寒江疲憊憔悴的神色,說:“不用你說,我知道你是遇見瞭難以抉擇的事瞭。這件事無論贊成還是反對,對你來說都是一個考驗。”

李雲城去洗耿正帶來的水果,林寒江問耿正:“換位思考,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會選擇哪一邊?”

耿正按住自己跳舞的頭發,難得嚴肅地想瞭一會兒,說:“這不是換位思考的問題,而是人生閱歷的問題。如果倒退二十年,我肯定會像你上次一樣,無論阻力多大,我都會抱著炸藥包沖向敵人的碉堡。”

林寒江和他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背誦起當年寫在《傳習錄》後邊的話:“為瞭自己相信的正義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縮頭烏龜,否則就是活千年,不過是千年的禽獸!”

背誦完兩人一起大笑,林寒江的笑聲有些調侃,耿正的笑聲卻多瞭幾分滄桑。

李雲城驚詫地看著兩個長輩這樣放聲大笑,他壓根不知道這段話對兩人的特殊含義。

林寒江使勁拍著自己的胸口,理順自己的氣息,問耿正:“你說要是二十年前你會抱著炸藥包沖鋒,現在呢,現在還會抱著炸藥包沖鋒嗎?”

耿正笑得岔氣,幹脆躺在林寒江的單人床上,說:“現在我是不會做那種傻事瞭,沖上去又如何?同歸於盡就是最好的結果瞭,更大的可能是我成為炮灰,人傢碉堡巋然不動,這地球因為沒有瞭我的累贅,反而轉得更快、更順暢。”

林寒江沒想到老同學變得這麼頹廢消極,他盯著耿正的眼睛,問:“是你的真心話?”

耿正也看著林寒江的眼睛,慢慢點頭,說:“是我的真心話。我今天來,就是要和你說真心話的,我想勸你不要再做傻事瞭。青峰集團這個項目,我猜你肯定會跳出來反對的,但你改變不瞭這個事實。寒江,見好就收吧。”

李雲城把水果端到桌上,兩個長輩卻都沒有吃。耿正坐直瞭身體看著林寒江,情緒有些激動:“寒江,其實我的性格是不會去抱炸藥包沖鋒的,現在不會,二十年前也未必。我說的是你,那個抱著炸藥包義無反顧沖上去,最後被炸得屍骨無存的人就是你!二十年前你會,現在你還會沖出去,因為你骨子裡有一種英雄情結,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以為一個人能改變這個城市。”

林寒江第一次聽到老同學這麼評價自己,一時默然無語。耿正是真的瞭解他,老師王清源也曾經如此評價過他,說他既有英雄情結也有隱士情懷,一半俠氣一半逸氣,成由如此,敗也由如此。

“這話怎麼聽著像王校長的口氣?老怪,你學得挺像啊。”

“學什麼啊,壓根就是老師的原話!”耿正長嘆一聲,“王校長把我們幾個看得入木三分,幾十年瞭,我們幾個人到中年也沒跳出他畫下的框框。”

林寒江也有同感:“幾十年過去瞭,回頭想來,王老師還是最瞭解我們的人。”

“你猜王校長怎麼點評王武的?”耿正又舒服地躺下去,雙手環枕。

“怎麼點評的?說給我聽聽。”林寒江被勾起瞭好奇心。

“有一年,王武陪一群環保專傢來齊江大學考察,還做瞭一個工作匯報,王校長聽瞭一半就出去瞭。我正巧躲在外面抽煙,被他逮瞭個正著,誰知他竟然沒尅我,眼睛看著我,嘴裡說的卻是王武……”

“哎呀,你別磨嘰瞭,到底怎麼說的?”

“他說,王武身胖心窄,他的心胸擋不住自己心裡的洪水。”

林寒江一陣默然,看來王清源對王武的下場早就有瞭預判。

“前幾天,老師在我面前也說起過你,說你是抱著一種拯救這個城市的情懷而來的。你想做這個城市的英雄,豈不知,在你決定來的那天,就已經註定瞭你的悲劇色彩。”

“老師真的是這麼說的?”

耿正點點頭,說:“我覺得老師說得沒錯。從我這個局外人的眼光來看,你不過是陳庭堅扔過來一個蹚地雷陣的小卒子,一塊激起齊江臭水的小石頭。廖宇正和李子平也利用你,利用你斬將立威,破除積弊,反正他們不會受損傷。”

林寒江張口想辯解,耿正伸手制止瞭他:“你聽我說完。我問你,就算你治污成功,錦衣凱旋,你會得到什麼?功勞是陳庭堅、廖宇正和李子平的,即便你加官晉爵,那是你的追求嗎?你隻會像唐朝的李泌一樣,事瞭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他們用你也是看準瞭這一點。”

這是林寒江認識耿正幾十年來,第一次聽到他這麼長篇大論分析自己。耿正畢竟是在“百傢講壇”上講過課的,口才如江水一樣滔滔不絕。

林寒江拿起一個橘子去堵耿正的嘴:“你說完瞭?我可以說話瞭?”

耿正不接橘子,氣哼哼地又躺回床上,說:“輪到你說瞭,我聽!”

林寒江張瞭張嘴,卻不知道怎麼反駁,他承認耿正分析得對。沉默瞭一會兒,他隻能把橘子剝開,分給耿正一半。

李雲城在旁邊怯生生地說:“林副市長、耿老師,其實青峰集團要在濕地附近建設特色小鎮,既是打政策擦邊球,也是利用並購企業、產能升級、安置工人、投資大項目等舉措綁架政府,迫使政府答應他的要求。”

林寒江眼睛一亮,沒想到一向木訥老實的李雲城看問題竟然如此見解獨到,這些問題林寒江早就想明白瞭但是從沒說出口。他問李雲城:“這是你的觀點?”

李雲城在林寒江的註視下,有些臉紅,說:“是我和小小討論出來的,我倆吵瞭半天,不過我倆對青峰集團的觀點是一致的。”

林寒江問他:“你也是學環境的,青峰集團建設特色小鎮項目,你內心深處是支持還是不支持?”

李雲城更緊張瞭,他不停地搓手,說:“如果從我學的專業來說,我是不支持的;可是從我的生活經歷來說,我隻能選擇支持。”

林寒江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雲城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現在城市更新的項目,不僅要看生態屬性,還要看社會屬性。就以青峰集團這個項目為例,我認為社會屬性更重要。”

林寒江來瞭興趣,把身體轉向李雲城:“來,說說你的理由。”

李雲城聲音像小學生講故事一樣:“我從小是在鋼鐵廠的工人傢屬區長大的,那裡的人大都是鋼鐵廠的苦勞力,辛苦勞累一輩子日子也不可能大富大貴,所以我母親一直教育我要努力學習,隻有學習好瞭才能跳出這個廠區,才有能力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鋼鐵廠快倒閉的時候,院子裡的叔叔阿姨們消沉頹廢,整天窩在傢裡,院子裡天天有人吵架幹仗,連傢屬區裡的小超市都要跟著關門歇業。後來,青峰集團說要建設特色小鎮,幫助他們解決就業和安置問題,小區裡又有瞭活氣,叔叔們又開始約在一起喝酒吹牛,阿姨們又開始跳起瞭廣場舞,日子又恢復到以前的模樣。就拿我母親來說,她也變開心瞭,她天天盼著特色小鎮早日開工,說要給我買套房子,讓我早點結婚……”

聽著李雲城動情的訴說,林寒江眼睛裡的光亮卻漸漸黯淡瞭,原來李雲城也是支持這個項目的。

“其實,我知道濕地對一個城市的重要性,它是城市的肺,沒有瞭它,城市會得病。可是那些底層的人,不單單是鋼鐵廠的工人,還有那麼多我們不認識的人,他們也需要一個重新活一次的機會。如果青峰集團請來的規劃團隊做好瞭濕地防治措施,我想……我們不應該拒絕這個機會。”

李雲城的聲音很輕、很怯弱,林寒江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聽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怯生生的聲音把那些失業工人的期盼一滴不落地傳遞給瞭林寒江。林寒江徹底沉默瞭,他可以和耿正辯論不休,卻不能無視李雲城身後站著的數百名甚至更多的人。林寒江在沉思,把手裡的橘子皮撕成細細的碎片,就如他此刻的思緒,已經在頭腦裡碎成一盤散沙。

耿正看出林寒江的動搖,接過話來:“青峰集團這個特色小鎮,國傢部委批準瞭,省委陳書記對青峰集團的產能升級和並購安置也批示肯定,市委還開會表揚瞭這個做法,你為什麼還要跳出來當惡人呢?你隻要順其自然就可以,就算將來出瞭什麼問題,首要擔責的人也不是你。寒江,咱倆是幾十年的老同學瞭,我勸你,不要太執拗瞭。我們眼前的齊江流的不僅僅是水,還有千百年來的英雄血,你想當英雄我不反對,但是我真心不想你當一個流血的英雄。”耿正的詩意是和他的情緒成正比的,情緒激動的時候他的話總會有一種“酒酣胸膽”的感覺。

林寒江笑著說:“別嚇唬我,我可不想當一個血流滿面的英雄。你的話讓我想起瞭那張照片裡的尖刀連連長,他是把生命葬送在齊江瞭,我還要陪我的老婆大人實現偉大夢想呢。”

耿正“哼”瞭一聲:“我為什麼苦口婆心勸你見好就收,那個神經兮兮的恐嚇電話,半夜被人拿刀追殺……你不是忘瞭吧?你啊,離流血就一步之遙瞭!我可不想讓弟妹後半輩子還要改嫁……”

林寒江氣得把一串葡萄狠狠扔在他身上:“你這張烏鴉嘴!”

耿正一頭亂發觸電一樣直立起來,心疼得大叫:“浪費啊!這是新疆的葡萄,好多錢買的呢!”

李雲城在窗口突然驚叫一聲:“你們快過來看!”

齊江大拐彎處矗立著四棟百米高樓,是齊江市的地標性建築,很多宣傳齊江的照片都是以這四棟高樓為背景。此時,這四棟高樓被燈光映照得像四根擎天玉柱,在每一棟樓上同時變幻閃現出一個巨大的宋體字,合起來就是“齊江勝景”。這四個字瞬間點亮瞭齊江的夜空,在齊江的天際線上閃耀出睥睨一切的氣勢,奪人心魄。

這一晚,齊江城被這四個字點燃瞭熱情,滿城的齊江人都被這一幕震驚瞭,牢牢記住瞭“齊江勝景”這四個字,這就是蘇娜要的“奪心”的宣傳效果。

“蘇娜出手,必屬精品。果然氣勢驚人,非同凡響!”林寒江透過窗戶看著那四個驕傲的大字,由衷贊嘆道。

耿正也被這個氣勢奪人的宣傳手段折服,說:“就算錢起學長的情分你可以不理,但是蘇娜呢?你如果毀瞭她的心血,她會原諒你嗎?”

林寒江此時想的不是蘇娜,而是錢起。也許錢起力邀蘇娜加盟青峰集團的用意就在這裡,你林寒江可以不講校友情分,對知己蘇娜也會這般絕情?錢起真是一個下棋佈局的高手,也許他從那時開始就已經在佈局落子。此時的林寒江恍然大悟,如果蘇娜是錢起落下劫爭的一子,那麼耿正呢?這兩個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卻都被錢起擺佈在棋盤上,他突然有瞭一種處處受制於人的感覺。

欣賞瞭半天蘇娜的大手筆,林寒江突然笑容滿面地對耿正說:“其實你們都想復雜瞭,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很簡單,隻是堅持與妥協的問題,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復雜,不會誕生英雄,更不會流血。我相信這件事一定會十分圓滿地解決的。”

耿正不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才不信你能突然開竅,你要是能變圓滑一點,我陪你大醉三萬場!”

林寒江反問耿正:“你記得我寫在《傳習錄》後面的是什麼嗎?”

“王陽明的《泛海》詩。”耿正張口就來,“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林寒江把耿正上次喝醉瞭忘在這裡的包扔給他。耿正從包裡拿出《傳習錄》,看著王陽明的《泛海》詩和自己寫的那句話:“為瞭自己相信的正義要勇敢去拼,不要做縮頭烏龜,否則就是活千年,不過是千年的禽獸。”他有些動容地伸手摩挲發黃的字跡,小心翼翼地,仿佛手裡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林寒江也很感慨,他想起瞭當年和耿正臨別時互相勉勵的情境,二十多年前那一幕猶在眼前。耿正不知道想起瞭什麼,感慨之中似乎夾雜著些頹喪。

第二天,H省日報用一個整版刊登瞭一則宣傳廣告,一幅宋代王希孟的《千裡江山圖》,配上“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兩行行書小字,落款是“青峰集團?齊江勝景”,通篇沒有任何宣傳用語,乍一看,很多人都看不懂。而廣告的右下角有一個二維碼,掃描關註公眾號後就會發現別有天地——是一個用齊江沿岸風光做背景的水墨動畫視頻,講的是唐朝天寶十年,士子錢起進京參加進士考試,在齊江岸邊遇見鼓瑟的美女湘靈,兩人一見鐘情,一起暢遊齊江,後來錢起高中進士,鮮衣怒馬回到齊江岸邊,與苦苦等候的湘靈一起吹笛鼓瑟,徐徐沒入畫面深處,而點睛之筆就是那個煙火彌漫、青峰隱隱之地,他們的歸隱之處就是現在“齊江勝景”所在地。

這個廣告雖然將湘水轉嫁到齊江,但是唯美的畫面和人物造型、濃厚的國風,一下子迎合瞭讀者們的傳統審美觀念。這個視頻一時成為網上熱門的話題,裡面的歌舞和服飾成為很多網紅模仿的對象,點擊流量很快突破百萬人次,“齊江勝景”的宣傳文案一時冠絕同行。

林寒江也為蘇娜的創意點贊,在微信裡對她說:“你跳到房地產行業,實在是影視圈的一大損失!”

蘇娜回瞭一句:“我是一隻逐利的鳥兒,隻向高處而飛……”

晚上,下瞭班的林寒江滿腹心事地走在街上,突然,一輛車停在他的身邊,滿頭亂發的耿正露出半個腦袋,說:“打你電話不接,招待所又找不到你,我隻好去你單位堵你,沒想到半路上撿瞭一個失魂落魄的傻子!”

林寒江掏出手機一看,好幾個未接電話。原來下班前召開工作調度會,他將手機設置瞭靜音卻忘瞭打開。

耿正打開車門,說:“上來吧,你在人傢小情侶堆裡走來走去,簡直是大煞風景,影響齊江市容。”

林寒江坐上車,說:“我怎麼就混到大煞風景的地步瞭?我也是儀表堂堂的中年大叔,就算沒有回頭率,也不至於影響市容吧?”

耿正“嗤”地一笑:“中年油膩男,再加上心事重重、滄桑憔悴,讓我這樣的路人甲看得心生惻隱,你都已經拉低齊江市的幸福指數瞭。”

“你這是要把我拉到哪裡?”林寒江發現耿正把車拐上瞭一條岔路,不由得有點疑惑。

“你到齊江後還沒吃過齊江特色的江魚宴吧,今天我有一個朋友張羅吃魚,我想起還有一個天天沒有晚飯吃的人,就過來找他一起大飽口福去。”

林寒江皺瞭一下眉頭,有些責怪:“別又是你那些狐朋狗友吧?你知道的,我一般不參加那種聚會……”

“放心吧,我知道你的臭脾氣和你們的八項規定,不會把你拐到溝裡去的。”耿正打著方向盤,說,“除瞭我之外隻有一個人,還是一個大美女,你就知足吧!”

林寒江一驚:“蘇娜?”

耿正哈哈大笑:“你是典型的口是心非,嘴裡說的和人傢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心心念念的還是她,在你眼裡齊江隻有她一個美女!蘇娜冷若冰山,我哪敢去招惹她,況且齊江的美女又不止她一個。”

林寒江被耿正抓住瞭漏洞,無言以對,隻能翻翻白眼以示抗議。

耿正將車駛入一個小巷子,最後停在一傢名叫“王氏魚館”的店門口,說:“這傢燉魚館輝煌的時候,你和我都還穿開襠褲呢。我這是提前一周才訂到的位子,我在齊江混瞭半輩子也沒能吃上幾回。還有,今天來的美女,能喝酒能賦詩,你就偷著樂去吧。”

林寒江一邊往魚館裡走,一邊反擊耿正:“你那群狐朋狗友我早就領教過瞭,坐哪兒哪兒‘濕’,一輩子也沒見你們寫出幾首像樣的詩來,就知道互相吹捧互相往臉上貼金,和你們坐一起,我都感覺渾身肉麻。”

這次輪到耿正沖林寒江翻白眼,說:“今天這美女,肯定不一樣!”

燉魚館的包房裡,幾把酸枝木的官帽椅子泛著暗黑色的包漿,在最細微處顯示著魚館的滄桑,也昭示著自身的與眾不同。聽見他們的聲音,早已坐在包房裡的一位短發美女,大大方方地迎瞭過來。她向林寒江伸出手,說:“齊江上下都在傳說林副市長不食人間煙火,從來不參加酒局聚會,今天能賞光我這小店,真是蓬蓽生輝!”

林寒江有些遲疑地和美女握瞭握手,覺得對方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耿正在後邊介紹道:“這是化工產業園的王經理,單名一個肜字,不是枯榮的榮,而是月字加三撇,這個字就算是博士後也未必認得。”

林寒江恍然大悟,記起瞭眼前這個美女似乎在哪次會議裡見過。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慚愧,我以前遇到這個字,都是讀成‘彤’,要不是耿正教我,我恐怕要丟醜瞭。”

王肜微微一笑,說:“從小到大我都被喊成‘王彤’,已經習慣瞭。”

耿正開始掉書袋:“這個‘肜’字是商代的一種祭祀的稱謂,一般是指正祭之後第二天又進行的小祭。”

王經理招呼二人坐下,說:“耿老師好淵博,我的名字確實就是這麼來的。當年我們齊江王氏祭祖,海內外來瞭很多王氏族人,祭祖的規模百年一遇,結果祭祖的第二天我就出生瞭,祖父因此給我起名叫‘肜’。”

林寒江嘖嘖稱贊:“以‘肜’字入名,一字雖小,卻也看出王經理傢世淵博,應該是望族之後。”

耿正拍拍身下的酸枝木官帽椅子,說:“不但是名門望族,還是豪富之傢,這間百年魚館就是她爺爺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看看這幾把椅子,都是百年老物件,我要是有一把,恨不得讓椅子天天坐在我身上。王經理可倒好,擺在魚館裡誰來都可以坐。”

王經理白瞭耿正一眼:“老規矩,我們的賭約依然有效,隻要你敢試,隨時就可以把椅子扛走。”

耿正摩挲椅子的手像被火炭燙瞭一樣,立刻縮瞭回去。

林寒江有些好奇:“什麼賭約?能讓長發老怪不敢嘗試,他可是死纏爛打,越挫越勇。”

耿正把一瓶白酒推到林寒江面前,說:“你行你上!我和王經理的賭約就是隻要我能把她喝倒,我就可以扛走喜歡的椅子。要不,今天你替我試一試?”

“你試過瞭?結果如何?”

“一年前我在這裡和王經理喝酒,我倆立下賭約,兩人三瓶白酒,喝完瞭我就可以把椅子扛走。最後,我把這死沉死沉的椅子一直扛到門口,結果身子出門瞭腳沒出門,一下絆在門檻上,把我摔得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臉皮都蹭破瞭。”耿正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頰,似乎那裡還在隱隱作痛。

林寒江哈哈大笑,沒想到嗜酒善飲的耿正竟然在嬌小玲瓏的王肜手下一敗塗地。

“要不今晚你替我沖一回,幫我扛一把椅子回去?”耿正不懷好意地挑唆林寒江。

林寒江連連擺手:“我對古董可沒興趣,更不敢和王經理比試酒量,現在我就甘拜下風!”

耿正一臉壞笑地向王肜揭發林寒江:“我認識他半輩子瞭,從來沒見過他喝醉,大學同學們現在還在議論,說林寒江的酒量是我們班級最大的懸案,至今沒有結論。”

“你小子不地道,還沒開始喝酒就已經把我出賣瞭!我看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朋友嘛,就是拿來出賣的!哈哈……”耿正起開酒瓶,將三隻杯子一一擺開,說,“齊江的老人們都知道,齊江鰱魚必須配齊江大曲,差瞭一樣就不地道瞭。”

林寒江按住酒杯不讓耿正倒酒,正色說:“喝酒之前,還是把話說明瞭吧。今天是不是另有深意?否則這齊江大曲讓我胃難受,這古董椅子也硌得我肉疼。”

其實一見到王肜,林寒江內心就直覺今晚這局和沿江治污企業關停有關,八成是找他疏通關系來的。

王肜秀眉一挑,精悍灑脫之氣外露:“林副市長,您這話可是見外瞭,難道我們做生意的請您喝酒,就一定是有事相求?就一定會藏著利益勾當?”

林寒江說話直白不中聽,王肜說話則是柔中帶剛,兩人沒端酒杯就要碰出火花來。

耿正趕緊打圓場:“好瞭好瞭,今天我們到這裡來,不是為瞭副市長,也不是為瞭總經理,是為瞭那條魚來的。”

仿佛為瞭配合耿正,他的話音剛落,便有兩名服務員用一根系著紅綢的粗木棍抬著一個數尺長的魚形托盤進來,托盤裡一條紅燒鰱魚香氣撲鼻。

林寒江是第一次見到這道馳名已久的齊江名菜,不禁被這氣派的上菜儀式折服,真是霸氣。

耿正埋怨林寒江:“你這臭脾氣啊!你的眼裡隻有階級敵人和勢利小人,就不能有點詩情畫意啊?別把人都想得齷齪瞭,王肜妹妹是我們詩社的小老幺,對你的大刀闊斧防污治污很是贊賞,私下裡和我誇過你很多次瞭。今天她做東請你喝酒吃魚,隻談風月,無關工作。”

聽瞭耿正的解釋,林寒江不由得有些赧顏,自己到齊江以後一直糾纏在各種矛盾旋渦中,成為各方利益博弈的焦點,對正常的人際交往已經有些遲鈍瞭,說出來的話似乎含著三斤火藥。他語帶歉意地對王肜說:“對不起,我的腦子一直陷在工作裡,說話傷人,王經理您別介意。”

王肜毫不介意,微微一笑說:“您若不傷人,受傷的就該是這座城市瞭。我雖然是黑名單企業的負責人,但是從良心上說,我也希望齊江水質優良,各個企業遵章守紀,大傢都在一種良性的氛圍中共謀發展。和能聚財,和也是生產力啊,沒有哪個企業願意和政府對著幹,和老百姓的意願背道而馳。”

“要是涉污企業都能有王經理這樣的胸懷格局,我們就不會這麼艱難瞭。”林寒江不由得對面前的美女經理刮目相看。

“請林副市長放心,我們化工產業園也會借助這個契機優化產業結構,提升產能,化危機為機遇。政府助我們一臂之力,我們就會借勢反彈。化工產業園一直是齊江市的納稅大戶,這個排頭兵的位置我們可不想放棄!”

耿正趕緊打斷兩人的對話:“說好瞭不談工作,隻談風月,你倆從互相噴火到互相賞識,這個轉變速度比翻書快多瞭。再談工作,罰酒三杯!”

正喝著,一個滿身酒氣的醉漢推門進來,大咧咧就坐在王肜身邊:“美女老板,你傢服務員狗眼看人低,憑啥……憑啥給我們桌上的魚沒有眼睛啊?哥哥我,沒有眼睛的魚不吃,不吃!”話還沒說完,醉漢已經一頭趴在桌子上,作勢要嘔吐。王肜粉面含霜,一臉嫌惡地站起來,喊來兩個服務員,手忙腳亂把醉漢架出去。

醉漢被架出去之後,王肜滿臉歉意地向林寒江解釋:“林副市長,實在不好意思,這裡醉漢特別多,幾乎天天都有鬧事的……”

“沒事,至少人傢沒扛走你的椅子!”林寒江哈哈一笑,帶頭去夾魚肉,“有喝醉的人,說明你這裡菜好酒好生意好!來,讓我嘗嘗百年老字號的齊江鰱魚。”

齊江的鰱魚肉質與別處的魚相比,細膩少刺,更重要的是這道菜用瞭齊江沿岸一種野生香蒿做調料,掩蓋住瞭魚本身的腥氣。齊江鰱魚聞名於世主要得益於這種稀有的香蒿。三人喝酒吃魚,正談笑間,王肜的手機響瞭起來,她向林寒江歉意地笑瞭一下,說:“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一下電話。”

王肜走出包房門口時不經意說出瞭一個人的名字,林寒江聽得心頭一震,那是他熟悉的一位領導的名字,王肜喊這個名字的語氣簡直像至交好友一般自然。

林寒江眉頭微蹙,看瞭耿正一眼。耿正在旁邊一口魚一口酒吃得不亦樂乎,對這個細節似乎渾然不覺。

林寒江用筷子使勁敲瞭耿正一下:“老怪,這個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到底什麼來頭?路子很野啊。”

耿正“嗯”瞭一聲,吐出一根魚刺,說:“這麼說吧,從明朝中期到現在,齊江城裡真正穩如磐石的人不是你們這些當官的。你們雖然威風,也不過是城頭變幻大王旗,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人傢才是不動如山的豪門世傢。”

林寒江放下筷子,說:“我以為錢起學長的青峰集團就很牛瞭,這又出來一個隱藏的武林世傢,齊江城真是臥虎藏龍啊。”

“你不是一直標榜自己是王陽明心學門徒嗎?今天我就帶你拜真神來瞭,據說這個王肜就是王門後代,具體是多少代傳人,近支還是旁支,我也說不清楚。”

林寒江肅然起敬,說:“你怎麼不早說呢?我還以為她是通過你來疏通關系,為化工產業園搬遷的事來的呢。”

“發現你越來越虛偽瞭,學壞瞭!”耿正乜斜林寒江一眼,幹瞭一口酒說,“世傢子弟你就高看一眼,化工產業園經理你就視若草芥?”

“我不是怕引火燒身嘛,不和那些企業劃清界限、保持距離,我早晚不也得跟王武一樣?”

“我不是讓你做第二個王武,難道你在齊江就不需要得力的幫手?就算你渾身是鐵,能捻幾根釘?你在齊江赤手空拳就能打出一片天地?你就像盲人行走江邊,早晚要栽進江裡的。”

林寒江沉默不語,耿正又說:“王傢是齊江的百年望族,盤根錯節,這個傢族的影響力不是你我能想象的,就算青峰集團也不敢得罪他們。一個好漢三個幫,和他們結識,對你來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尤其對你未來的發展大有裨益。”

正說著,王肜推門回來,笑吟吟地對林寒江說:“耿老師這個人說話總喜歡繞來繞去,很委婉,不得罪人。但是不得罪人就不能直奔主題,所以效率不高。我這個人和他不一樣,我信奉世間一切事情都是可以談判的。”看來王肜是在外邊聽到瞭兩人的對話,嫌耿正說不到點子上,這才推門而入,接過話題。

“談判?你要和我談什麼?”林寒江警惕起來。

“不錯,我是要和你談判,但是我代表的不是化工產業園,我代表的是我們王氏傢族。”王肜向林寒江舉起酒杯,她的臉色在酒精作用下顯得微紅,嫵媚又精幹。

林寒江捏著酒杯愣在那裡,他不知道自己和王氏傢族怎麼會有過節。他腦子飛速運轉,卻想不出在哪裡得罪過王氏傢族。

王肜微微一笑,舉起筷子輕輕一點,一粒慘白的魚目就躍然出現在她的筷子之上,她左手又在耳垂一抹,一顆漂亮的珍珠耳墜挑在指尖,她將珍珠與魚目靠在一起,兩者在燈光下都熠熠發光。王肜說:“魚目混珠,最關鍵的因素不是魚目怎麼變成珍珠,而是將魚目和珍珠放在一起的手!”王肜的手在燈光下白皙細膩,小巧玲瓏,確實是一雙值得端詳的纖纖玉手。

“你的意思是說,王氏傢族就是這隻可以操縱魚目混珠的‘手’?”林寒江隱約有些明白瞭王肜的意思。

“不錯,林副市長果然是聰明人!”王肜笑靨如花,更顯嫵媚,“我們談的不是勝敗,而是合作,各取所需,合則雙贏。聽說林副市長平日奉我傢先祖心學為圭臬,我們本來就比外人更親近一層,沒有不合作的理由。”

“你們想和我怎麼合作?”林寒江放下酒杯,看著那顆魚目。

“我們傢族遍及海內外,精英子弟從政從商不計其數,我們一直在積極尋找政界和商界的合作夥伴。能否成為我們的合作夥伴,這要看各自的命運和造化,因為我們的門檻很高。在齊江市政商兩界,能被我們看上的人隻有這個數。”王肜筷子輕輕一甩,將那顆魚目甩到身後,而後輕舒蘭花指,比出三根手指。她將珍珠耳墜掛在纖細白皙的手指上,在燈光下輕輕搖晃,說:“齊江市裡您這個年齡段,隻有三個人,才是真正的珍珠,才有資格踏進我們傢族的門檻。林副市長,恭喜您,您就是三人中的一個!”王肜巧笑倩兮,嫵媚中又明白無遺地流露出一種高傲。

林寒江沉默不語,他已經完全弄清瞭眼前這個美女的來意,這場江魚宴不是“鴻門宴”,卻像是一場招聘洽談會。

旁邊的耿正也點燃一根煙,在煙霧中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好友,看他如何回應一個數百年根基的名門望族的主動示好。

在王肜熱切的註視之下,林寒江微笑道:“你們傢族對我高看一眼,讓我誠惶誠恐,讓我忽然間有種飄飄然要飛出窗外的感覺。不過相比這種飄飄然,我更想知道三人中的另外兩人是誰,就像《笑傲江湖》裡任我行佩服的三個半人,我很是好奇。”

王肜露齒一笑,更添幾分嫵媚,說:“這是我們的商業秘密,評估一件產品、一個項目的價值,報價的底線隻有我們內部人才能知道。納入我們的名單的人,無論他是哪個領域,都是我們的核心秘密。”王肜的牙齒很白,在燈光下閃過一絲晶亮的反光,讓林寒江不由自主在心中想起那顆被扔掉的魚目。

“看來你們已經對我林某人做過評估瞭,應該會給我開出一個很難拒絕的價碼。”林寒江習慣性地苦笑,“不過,你們應該知道,我們體制內的人如果和企業這樣合作,恐怕是逃不過紀委追查的!”

王肜大大方方地將珍珠耳墜重新戴上,說:“這種風險我們已經評估過瞭,請林副市長放心,我們傢族是一個松散的團體,不是給你輸送利益的企業,我們的所有事情都是合法合規,絕不會給你帶來一點麻煩。相反的是,隻要我們達成瞭合作意願,我們可以給你減少麻煩,請相信我們具有這個實力。”

“其實,為瞭證明我們的誠意和實力,我已經提前向林副市長展示過瞭,還請林副市長原諒我的失禮。”王肜笑靨如花,“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嫂夫人對我選的玫瑰花還算滿意吧?”

林寒江恍然大悟:“原來那束花是你送的?”

王肜微微一笑:“你既然是我們選定的三個人之一,我怎能不提前做些市場調研和價值評估?當時,有人勸我給你的結婚紀念日送一份重禮,我沒有采納。如果你是一個很容易就被世俗禮物折腰的人,隻能說是我們走眼瞭。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送賢伉儷一束玫瑰花,禮輕情意重。”

“你們連我的結婚紀念日都知道瞭,估計我在你們面前已經是一個透明人瞭吧?”

王肜笑笑不語,並不否認他的說法。

林寒江看著王肜,手指輕敲著桌子,不知道此刻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旁邊的耿正在拼命抽煙,整個人都籠罩在煙霧裡。他那一頭亂發幹脆躲進煙霧裡,不敢面對唇槍舌劍的兩人。

王肜又說:“請林副市長放心,我的傢族沒有惡意,我們的合作隻是心有靈犀,心領神會,沒有什麼白紙黑字和簽字儀式,絕對是安全的。我們會幫你排除仕途上的困難,為你設計進取的路線,實現你飛黃騰達的夢想。簡而言之,與我們合作有百利而無一害。”

林寒江還在沉默,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王肜,似乎被她的話語打動,神情有些恍惚。

王肜也看著林寒江,心裡暗暗有些得意,林寒江你不貪財不好色,還是免不瞭對權力的渴望,是人就會有弱點的。王肜堅信自己談判的實力,隻要找準對方的軟肋,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事情是談不下來的。林寒江這三個字,將是她名單上新增添的一個名字。

王肜對著林寒江舉起酒杯,巧笑如花,目含深意。隻要對面的林寒江識趣地舉杯回應,這次談判就算圓滿收官,這就是王肜說的“心有靈犀,心領神會”的合作方式。

林寒江哈哈大笑,果然端杯站起,朗聲說:“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朝是與非。來,喝一杯!”

旁邊的耿正趕緊扔掉煙頭,也隨之舉杯站起來,道:“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林夫子,王美女,將進酒,杯莫停。”

王肜也蹺著蘭花指端杯站起,輕聲吟道:“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怕萬裡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來,我們一起幹一杯!”王肜不愧是詩社的才女,引用的是辛棄疾《木蘭花慢·中秋飲酒》中的詞句。林寒江當時並未領悟王肜的意思,他是幾天以後閑暇時查過原著才弄懂王肜話裡暗藏的玄機。王肜是在暗喻林寒江隻有靠上王傢這棵大樹,才能飛黃騰達,實現自己的抱負。詞中之龍的辛棄疾如果知道自己的詞句被人如此曲解,隻怕要吐血。

三人面帶笑容相互碰杯,一飲而盡幹瞭這杯酒。

再次落座後,林寒江吃瞭一口魚肉,問王肜:“我聽市場裡的人說,現在齊江水質不好,這種江魚大傢都不敢吃瞭,不知道盤中的鰱魚來自何處?”

“林副市長真是心細如發,齊江裡的水現在確實不太幹凈,魚的個頭也小,長不到這麼大。我們在齊江的支流桃花溪租瞭一個小水庫,專門飼養這種鰱魚,水庫四周種滿桃樹,桃樹的花朵和桃子落進水裡就是鰱魚的魚食,所以這種魚吃起來隱隱有種香味。而且我這魚館每天隻做100條魚,除瞭我這裡,別處根本吃不到純正的桃花鰱魚。”

“用桃花喂魚,你們真是把心思用到極致瞭。本來就是稀有美味,再加上饑渴銷售,難怪你們能獨霸齊江。”林寒江的稱贊誠心誠意,但也暗藏玄機,王肜淡淡一笑,並不在意。

林寒江又吃瞭一口魚肉,閉上眼睛細細品味是否真的有桃花香氣。過瞭半晌,他終於長嘆一聲道:“有些東西隻有你親身經歷過,才知道傳言非虛。不是這世界太奇妙,而是你自己孤陋寡聞!”

“你說的是這桃花鰱魚?”耿正看出林寒江表情有異,伸出去的筷子停在魚身上。

林寒江哈哈笑著,使勁拍拍耿正的肩膀,眼睛卻看著對面的王肜,一字一頓地說:“我說的是地下組織部,在國外叫‘院外集團’!”

王肜的柳眉一下子擰在一起,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她意識到原來這場她胸有成竹的談判並未成功,她低估瞭林寒江。

“承蒙你們傢族看得起我,我卻不想做一條桃花鰱魚,哪怕頓頓喂我吃桃花和蟠桃,我還是喜歡嚼草吞泥。在一個小水庫裡棲身,雖然養尊處優,可是不知道哪天就被撈出來被廚師開膛破肚,然後送上餐桌,成為某些人的腹中之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我可不想過。”林寒江邊說邊搖頭,臉上帶著嘲諷和調侃,仿佛真有一把刀正劃過他的肚子。

耿正剛夾起一塊魚肚要放進嘴裡,看見林寒江的表情,一下子僵在那裡,他對林寒江的不近人情也有些不解,有些氣惱。

王肜俏麗的臉上慢慢蕩開一圈冷笑:“林副市長,難道您是懷疑我們的實力和能量,覺得我們滿足不瞭您的需要?”

林寒江立刻搖手:“王經理您誤會瞭,我對您的傢族充滿敬意,絕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尊重,此生我都會將陽明先生的心學精義作為自己的人生信條,但是,陽明先生提的‘知行合一’與‘致良知’,他一定不會希望後輩以這種方式來實踐吧?他當然也不希望後輩打著他的旗號,組織什麼‘院外集團’。”

王肜臉上微微一紅:“先祖鬥過權宦劉瑾,平過寧王之亂,靠的就是靈活變通、因勢利導,如果一味食古不化、死記硬背,那就不是心學精義瞭。林副市長,不知變通的心學,是沒法適應今天的環境的。”

“王經理,你雖然張口閉口傢族,但是我相信你是代表不瞭整個王氏傢族的,你們不過是借傢族之名,謀個人之利。希望你們以後還是收斂一些,不要抹黑瞭這個世人敬仰的名門望族。”林寒江義正詞嚴地回答道。

王肜微微冷笑,並未回答。

“你們列出的齊江三人名單,我是受之有愧,自忖沒有能力無顏躋身其中。我知難而退,你們還是另選高明吧。”

耿正臉色有點酡紅,拉著林寒江的胳膊說:“寒江,不要辜負瞭王傢的一番美意,人傢又不是給你行賄拉你下水,難得願意主動幫你,你再好好想想吧。”

林寒江抹開耿正的手,笑道:“魚也吃瞭,酒也喝瞭,談也談瞭,我實在是不勝酒力,先告辭瞭。”

王肜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像一隻發怒的貓。她牢牢盯著林寒江,口氣有些冷厲:“林副市長,從來沒有人會拒絕我們,您要三思而後行。”

“怎麼,你們還能把我這個副市長給免瞭?我拭目以待!”林寒江的話也帶瞭幾分酒意,他不看王肜的表情,轉向耿正說:“老怪,你慢慢喝,我自己打車回去。”

說完,他擺出一副醉酒的架勢,哼著自編的小曲傲然出門:“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兩昆侖……”

耿正有些尷尬,連聲對王肜說:“他喝多瞭,喝多就失態,王總莫怪。”

王肜的臉色陰晴不定:“剛才是你說的,他的酒量是你們班級的懸案,這麼點酒就醉瞭?”

耿正追出來扶林寒江,林寒江推開他的手,在嘈雜的餐廳裡回頭大聲說:“謝謝王經理的魚宴,這裡真是一個醉酒的好地方,失禮莫怪!”

耿正目送林寒江離開,又訕訕地回到房間,一臉尷尬地看著王肜,神色之中似乎有幾分畏懼。

王肜給自己倒滿一杯酒,慢慢倒進口中,眼神閃過一絲凌厲,說:“還敢和我說‘我自橫刀向天笑’?這樣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瞭,是他自己不珍惜……”

耿正的臉更紅瞭,不知道是酒意還是難堪:“王總,要不我再勸勸他?”

王肜冷笑一聲,把手裡的酒杯扔在剩下的半盤子桃花鰱魚上,算是對耿正的回答。

林寒江一個人走在夜色裡,酒意被風吹醒瞭幾分,他邊走邊回想自己和王肜的對話。面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強人,自己似乎有些反應過激瞭,說的話讓人下不來臺,尤其最後胡編亂唱的幾句,簡直就是把王肜當成針鋒相對的敵人。他反問自己,是不是有些防范過頭瞭?王肜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模仿女強人做派的小丫頭,面對她沒有理由這般緊張。他朝著夜空呼出一口酒氣,心裡隱隱有些忐忑不安。老實說,王肜給他一種很強的壓迫感,讓他感覺如臨大敵,甚至緊張失態。王肜的如花笑靨之下似乎藏著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孔,是傾國傾城還是青面獠牙?

林寒江走在夜色裡,突然感覺渾身一冷,就如他那日夜跑遭遇黑衣人一樣,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彌漫全身。他猛然轉身,身後是川流不息的車流,燈光耀眼,鳴笛聲此起彼伏。林寒江苦笑,自己真的是一朝被蛇咬,有些緊張過度瞭。

林寒江踽踽獨行,渾然不覺身後正在發生的一切。在他身後的巷子裡一輛黑色的邁巴赫車悄悄滑瞭出來,慢慢匯入主街上車的海洋裡。邁巴赫車的後面,一輛白色的豐田車又悄悄跟瞭上去……

魏森成瞭上訪舉報專業戶,整日遊蕩在H省和齊江市紀委、信訪局之間,甚至還跑瞭幾次中紀委和國傢信訪局,同時,他還在網上散播瞭很多帖子。他上訪舉報的理由就是齊江市副市長林寒江與青峰集團勾結,侵吞國有資產非法並購齊江鋼鐵廠,嚴重損害瞭鋼鐵廠工人們的利益,暗藏著巨大的腐敗案件。魏森在舉報材料裡字字血淚地控訴林寒江和青峰集團沆瀣一氣,是齊江市隱藏的一隻大老虎,懇請紀委部門揚起正義之劍,為齊江百姓除害。上次在齊江鋼鐵廠,林寒江指揮警察將魏森拘留,不僅將魏森在工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舉擊垮,讓他再也沒臉召集工人們上訪,而且也讓青峰集團將他視為頭號頑固分子,暗中命令所有在職員工不得與魏森接觸,一旦發現將重罰甚至開除。原來一呼百應的魏森,如今成瞭灰溜溜的過街老鼠。

今天魏森又來到齊江市紀委,詢問他舉報的案件是否查實瞭。接待他的紀委工作人可能是言語上觸怒瞭他,他將手裡的一次性紙杯扔在瞭墻上的公示板上,和工作人員大吵起來。紀委的一名領導想勸解幾句,魏森突然嘴角一咧,四腳朝天地躺到瞭地上。他雙眼緊閉,嘴裡喊著:“要死瞭,要死瞭!我心臟病犯瞭,你們紀委的人罵我,要負責任啊!”秒變戲精,而且演得很精彩,立刻有好幾個人過來圍觀。

值班領導搖頭苦笑,掏出電話撥通120急救中心,說:“……還是上次那個人,又躺下瞭!幫幫忙吧……”看來魏森的戲已經演瞭好幾回瞭。

廖宇正看到瞭省裡轉來的案件處理通知,不由得皺起眉頭。林寒江這隻左沖右殺的小螃蟹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是早晚的事,還好他知道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如果是上級直接處置,林寒江不知道要費多少口舌才能解釋清楚。廖宇正把紀委書記嚴哲和信訪局局長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囑咐他們在調查清楚的基礎上,及時向上級反饋,既要把事情處理圓滿,又不能讓幹事擔責的人受委屈。

廖宇正讓紀委在調查清楚之後,約談一下舉報人,如果執意誣告,就應該按照相應法紀嚴肅處理。

嚴哲面有難色,說這個魏森簡直就是一隻瘋狗,誰和他接觸誰就被他舉報,在前期調查工作中,紀委和信訪局的工作人員也屢屢被他舉報,說是他們官官相護故意袒護林寒江,最後鬧得誰都不敢招惹他。

廖宇正有些生氣,用手指敲著桌子說,這樣的人應該由公安部門接手,太囂張瞭,至少也要給個行政拘留。

嚴哲一臉無奈,說公安部門確實介入瞭,但這個魏森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有證件有病歷,在派出所大鬧一場,救護車都來瞭,後來派出所也沒有辦法隻能把他放出來,他還不依不饒,揚言去中紀委舉報派出所的所長。現在公安和紀委信訪的工作人員都不敢招惹他,你跟他好好講道理他就亮出精神病患者身份;你不理他,他就寫投訴信甚至上網造謠,誰有精力跟他耗上半輩子啊。

廖宇正被氣得往後一仰,靠在椅子上。他問嚴哲,難道這樣的人就沒有辦法處置,就可以逍遙法外?

嚴哲和信訪局長面面相覷,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廖宇正哭笑不得,說人無賴無恥到這種地步也屬實少見,這樣的人在過去是要拉出去打板子的,現在反而能作威作福,我們卻束手無策、隻能逆來順受。不管怎麼樣,你們要研究一個辦法,總不能任由他一直胡鬧下去。

青峰集團,董事長辦公室。

錢起在電話裡向林寒江道歉,說:“兄弟,老哥給你惹麻煩瞭,因為並購鋼鐵廠的事,讓你也被潑瞭一身臟水。”

林寒江剛被紀委約見,費瞭半天口舌做情況說明,他對這件事倒是不以為意,說:“學長多慮瞭,這點臟水我還是承受得起的。我們做哪件事能是一帆風順的?還不都是溝溝坎坎,千難萬難。但是我相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世界也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能隨意顛倒黑白的。”

“這件事對你的前程沒有影響吧?如果耽誤瞭你的前程,學長我就不是慚愧的問題,而是百死莫贖啊。”錢起的關懷情真意切。

林寒江微笑道:“我的前程恐怕早就到瞭天花板,我是一個官場上的不合時宜者,我有自知之明,有沒有這點臟水對我影響不大。”

“我們兄弟現在終於站在同一個戰壕裡瞭,沒想到卻是拜一個精神病患者所賜,真是黑色幽默啊。”錢起的男中音即使在電話裡也一樣讓人如沐春風,但這話似乎另有深意。

林寒江說:“請學長放心,這件事我是不會放在心上的。路邊的一條瘋狗沖你狂叫,你是和它怒目相向一起叫,還是不理不睬繼續走你的路?”

錢起在那端哈哈大笑,似乎被林寒江的比喻逗得很開心。放下電話的錢起思考瞭一會兒,把秘書燕趙喊瞭進來。

燕趙恭恭敬敬地站在錢起身邊,錢起在紙上寫下一個人的名字,交給他,說:“讓這個人把這件事解決瞭。”燕趙立刻無聲無息地走瞭出去,錢起沖他背影又補充一句,“把我的話傳過去——錢不是問題,但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被人冤枉!”

金波派瞭兩個部下調查錢起在王武案發時的行程。

兩人從齊江一路追到上海和杭州,用瞭快十天的時間,詳細調查以王武死亡之日前後一周的時間裡,錢起和邁巴赫車的行動軌跡。他們還調取瞭滬杭兩地交通錄像、走訪證人,調查記錄足足有幾十頁,最後得出瞭結論,王武案發前後一周時間裡,錢起人和車一直在上海和杭州之間奔波,忙於洽談生意,證人足有上百位,無論人車都不具備作案條件。

部下在上海向金波電話匯報,金波略感失望,但是也在意料之中,如果這麼簡單就能鎖定犯罪嫌疑人,那也太小瞧對手瞭。從邏輯上分析,錢起是最有可能與王武案有牽連的,但是目前掌握的證據冰冷無情地排除瞭這一可能。

部下問:“現在看來,齊江市的邁巴赫車都排除瞭作案嫌疑,是不是把排查范圍擴大到全省,或者其他地區?”

“你想大海裡撈針,排查全國的邁巴赫?”金波豎起瞭眉毛,沖著電話喊,“麻溜給我滾回來吧,給你倆放兩天假,陪陪媳婦兒和孩子!”

王武案現場發現的車痕,本來是金波滿懷希望的一張底牌,沒想到走進瞭死胡同。

“是不是哪裡出瞭差錯?”金波無可奈何地捶著自己的腦袋。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