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神秘女子

H省紀委大門前,像大煙鬼一樣的魏森在門前逡巡。

舉報林寒江現在成為魏森的精神支柱,電話、短信、舉報信、發帖子,到底舉報瞭多少次連他自己都記不住瞭,反正省紀委的門衛都已牢牢記住瞭他的面孔,一看這個大煙鬼又來瞭,趕緊像攔瘟神一樣把他攔住,讓他去登記。氣得魏森跳腳直罵:“你們紀委官官相護,袒護貪官,沆瀣一氣,我明天就去中紀委舉報你們!我就不信,這朗朗乾坤還沒有王法瞭?!”

魏森罵得正歡,忽然有人在後面輕輕拍瞭一下他的肩膀。魏森警覺地一回頭,一副碩大的墨鏡映入他的眼簾,墨鏡下隻露出半張柔媚冷艷的女人的臉,一頭垂肩長發焗成暗紅色的大波浪,時髦又滄桑。

自從上次在鋼鐵廠被警察從後面摁住抓走,魏森對所有在他身後出現的人都深懷戒懼,此刻他像被蛇咬瞭一樣竄到一邊,驚恐地看著這個漂亮的陌生女人,心想這個人不是警察就是控訪人員。

女人看著驚恐的魏森,心裡掠過一絲嘲諷。她問魏森:“就你這個兔子膽,也想扳倒林寒江?”

魏森一愣,問:“你什麼意思?你是誰啊?”

女人冷笑:“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幫你扳倒姓林的,讓他身敗名裂,幫你出這口惡氣。”

魏森圍著女人繞瞭半圈,上下打量她:“這位美女,你是給我下套吧?你是齊江市公安局的還是信訪局的?想把我弄回齊江市,沒門兒!我警告你,我有精神病,別碰我啊!”

女人極度蔑視地看著他,冷笑道:“我隻給你一次機會,是跟著我去扳倒姓林的出口惡氣,還是在這個大門口當一隻千人罵萬人煩的癩蛤蟆,你自己選擇吧。”

“我為什麼要信你?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魏森口氣強硬,但是內心已經開始動搖。支撐他與林寒江為敵的最大動力,除瞭心中的憤恨,還有他故意作踐這個不公平社會的快意。陌生的女人似乎深諳魏森的心理,一下子把最香的魚餌扔在他的嘴邊。

“你還有得選擇嗎?現在還有人能幫你嗎?”女人成竹在胸地轉身離去,魏森齜著黃牙眼珠轉瞭幾圈,一跺腳跟瞭上去。

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子裡,女人停住瞭腳步,墨鏡下的眼睛仔細打量著魏森。魏森哈巴狗一樣湊瞭過來,問她:“你有什麼辦法扳倒林……”

女人豎起一根指頭,制止他繼續說下去。她的語氣有些凌厲:“天天把仇人的名字掛在嘴邊的人,是沒有勇氣復仇的,隻有把仇人名字刻在心裡的人,才能做成大事。”說完她用手輕巧地捏出一個響指,柔媚又決絕。

魏森被她的氣勢震懾住,果然不敢再說下去。

女人又問:“聽說你有一個發小,傢在省城,他身患胃癌,女兒還在讀書?”

魏森眼睛一亮,問:“你怎麼知道他的?他叫……”

女人又及時止住瞭魏森要說出的名字,她從坤包裡掏出一個信封扔給魏森,說:“以後和我做事,不要把姓名掛在嘴上,我不喜歡。”

魏森接住信封,裡面裝瞭足有三四千元人民幣。魏森手都有點哆嗦瞭,心想:這個娘們兒出手很大方啊。女人的聲音依然凌厲:“給你三天時間,把他給我找來,以後你倆就聽我的指揮。報酬嘛,今天這些隻算是訂金。”

魏森有些不明白:“我那發小,和那個姓林的有什麼關系啊?”

女人冷笑一聲:“做事如下棋,講究運籌帷幄謀劃佈局,一見面就窮兇極惡撲在別人身上撕咬的,充其量隻是一條瘋狗!”

女人款款離去,魏森站在那裡發呆,不時用信封抽打自己的臉,臉頰的疼痛讓他知道這不是做夢。

女人其實並沒有走遠,她穿大街過小巷,繞瞭一大圈又回到和魏森見面的地方附近,上瞭路邊一輛車。

駕駛座上是一個帽簷壓得很低的男人。

“這個大煙鬼沒什麼異常吧?”女人問男人。

男人一直在後視鏡裡監視搖搖晃晃遠去的魏森,直到他消失看不見。他有些疑慮:“這麼個走路都打晃的人,說他是癮君子還差不多,別壞瞭我們的事。”

女人一笑:“我用的就是他的夠壞、夠毒、夠無恥,隻要錢到位,他肯定乖乖聽使喚。”

男人一隻手悄悄摸上女人的大腿,又順勢向上爬行。女人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柔媚:“別鬧瞭,趕緊開車吧,那個老傢夥今晚還要見我呢。”

男的似乎有些醋意,喇叭按得一聲長鳴,旁邊的路人被嚇瞭一跳。

齊江江畔的四棟百米高樓,“齊江勝景”四個大字讓人目眩,在城市的夜空裡勾勒出一個虛幻又充滿霸氣的空間,似乎視線所及便是青峰集團的領地。

林寒江在樓下仰著脖子看瞭半天,對蘇娜睥睨一切的大手筆更加欽佩。他今天請蘇娜吃飯,算是正式歡迎她來齊江工作,同時感謝她給自己搜集的那些書籍。蘇娜在電話裡說她沒胃口,還是去喝杯咖啡吧。林寒江費瞭半天心思,在網上搜到這裡有一傢很不錯的咖啡館,他決定在“齊江勝景”的光影裡請蘇娜喝咖啡。

“在這裡請我喝咖啡,你是誠心寒磣我吧?”蘇娜一見面,就點透瞭林寒江的小心思。

林寒江顧左右而言他,問蘇娜:“為什麼你總是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呢?我印象中你幾乎一直是白衣如雪,幾乎沒見過你穿別的顏色。”

蘇娜得意地轉瞭一圈才落座,反問林寒江:“先說好看還是不好看吧?”

林寒江忙不迭地點頭,道:“白衣人勝雪,輕風月鳴琴,不是衣服好看,是人漂亮!”

蘇娜莞爾一笑:“誰的詩,從來沒聽過呢。林寒江,你誇人的話還是少說,總是少瞭點誠意。”

林寒江一臉委屈:“我也是熟讀唐詩三百首的人,美人當前就不能吟詩奉承幾句?”

“好吧,你的話我打個對折收下瞭。”蘇娜解釋道,“以前在電視臺主持節目的時候,臺裡總是不讓我穿白衣服,說是不上鏡,但是我從小就喜歡白色,後來我選擇離開電視臺,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林寒江聽瞭這話吃瞭一驚:“因為衣服的顏色,你就放棄無冕之王的身份?”

“身份地位、工作招牌什麼的,在我眼裡一文不值,我評價一個人的標準隻有兩點:價值、自由。價值是代表一個人自身能力的物質或精神的等價品,自由是一個人敢於說不的勇氣和底氣。”蘇娜輕嘗一口咖啡,別有深意地瞟一眼林寒江,說,“恰恰這兩點,在你身上正慢慢消失,也就是說,你在我眼裡越來越沒有魅力瞭。”

林寒江有些慚愧和惶惑,隻能低頭默默攪拌著咖啡。蘇娜是唯一一個能當面指出他缺點的人,而且她指出的缺點,永遠是他無法辯駁的。咖啡香氣彌漫,沁人心脾,他突然覺得他和蘇娜兩人在微信裡無話不談,距離很近,但是面對面坐在一處,反而有些拘謹,若即若離。難道是那些世俗的力量從中作梗,還是兩人代表的不同利益難以融合?

林寒江放下咖啡杯,問蘇娜:“你們青峰集團的‘齊江勝景’項目進行到哪個階段瞭?”

蘇娜白瞭林寒江一眼:“林寒江,今晚你是請我來喝咖啡的,不是和青峰集團談工作的。如果想談工作,請你另找時間。”一句話就把林寒江?瞭回去。

林寒江訕訕地笑瞭,在蘇娜面前他永遠都是被動的一方。

蘇娜問他:“說說你的書吧,寫到什麼程度瞭?”

林寒江訕笑變成苦笑:“也許等我離開齊江瞭,我的書也未必能面世。心不靜,寫不下去。”

蘇娜“哼”一聲,賞瞭林寒江一個白眼:“枉費我給你搜集那麼多資料。說實話,無論你是副廳長還是副市長,我都覺得你入錯行瞭,你的精彩之處被體制給掩埋瞭。”

林寒江反問她:“你加入青峰集團就是正確的選擇?能夠實現你的人生價值?”

蘇娜微微一笑,道:“我從不否認,我就是一隻逐利的鳥兒,誰給的價碼高我就落在誰的枝頭。青峰集團也罷,蜜蜂集團也罷,我看重的是我自身能力的等價品,最後用價值換來自由。”

“實現財務自由,尋找自己喜歡的生活?”

“沒錯,等我實現財務自由,我就‘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你的目標是隱居江南小城,我的目標是過上一段沒有污染的人生。”

林寒江搖搖頭,說:“你不是沙鷗,你是朱鹮。”

“朱鹮是什麼樣的?那種大長腿的醜八怪?”蘇娜並不瞭解林寒江心目中的朱鹮有多重要,她更關心朱鹮的顏值。

林寒江好不容易找到蘇娜感興趣的話題,他繪聲繪色地給蘇娜介紹朱鹮的特點和稀有性。

“你想想,全國才幾千隻,多珍貴啊!”

“幾千隻還叫珍貴?況且我才不想當什麼國寶,萬人瞻仰,哪裡會有自由?我還是想和這個世界保持一點距離,厭倦瞭,我就飛走,不知所蹤。”蘇娜對林寒江口中的朱鹮並不感冒。

聊著聊著,林寒江的話題還是轉瞭回來:“青峰集團,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企業?”

“私下裡向我打聽青峰集團的底細,這才是你今天晚上請我喝咖啡的本意吧?”蘇娜看著他,臉色有些不快。

林寒江被點破心事,有些尷尬,說:“齊江市很多環保項目都和青峰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有些不放心,無論如何也要瞭解一下青峰集團的底細,有沒有實力和誠意。”

蘇娜把咖啡匙輕輕扔進杯子裡,發出“叮”的一聲:“唉,你這個人,讓我說你什麼好?好好的氣氛被你破壞瞭。”

“青峰集團裡能讓我信任的人,隻有你瞭。”

“你想讓我演無間道,算是找錯瞭人。我雖然不會和青峰集團生死與共,可是食人之祿,我這點職業操守還是有的。”

感覺有些掃興的蘇娜起身告辭,臨走時說:“林寒江,抱歉瞭,我們這次不談工作。也許下次我會請你喝咖啡,隻談工作,不談私事。”

林寒江和小雪分別時,答應妻子每半個月回省城一次,結果最近都四個多月瞭也沒有回去。小雪在電話裡和他抱怨瞭幾次,後來沒有辦法隻能請瞭探親假來齊江看他,車後備廂裡裝滿瞭林寒江的換洗衣物和日常用品,還給林寒江和耿正各帶瞭一大罐母親醃制的咸菜,這讓林寒江喜出望外。

林寒江邀請耿正兩口子一起過來吃飯,耿正在電話裡說:“你們兩口子久別勝新婚,我們才不去當電燈泡呢。等明後天吧,我和你嫂子盡一下地主之誼。”

小雪在旁邊喊:“長發老怪,我老媽給你做瞭一大罐咸菜呢,你不來我可給消滅瞭啊!”

耿正連聲大叫:“千萬別啊,好多年沒吃阿姨做的咸菜瞭,饞死我瞭!你給我看住瞭,不能讓林寒江這隻饞貓給吞瞭。”

林寒江帶小雪去李五的小飯館吃飯,路上給小雪講起他和李五不打不相識的經過,聽說丈夫挨瞭一磚頭,小雪嚇得臉都變色瞭。林寒江本想把自己半夜被人追襲的事告訴小雪,但又怕她擔心,就沒有提及。

新夜市人流如織,熱鬧非凡。這幾個月林寒江帶著生態環境和城建城管部門,在街路兩側增加瞭環保設施和亮化綠化設施,與新建的“水幕燈光秀”連接起來,讓這條街成瞭齊江市的“網紅打卡地”,很多年輕人和外地遊客都會來這裡遊玩,品嘗齊江特色小吃。

剛搬進新店的李五沒想到林寒江竟然帶著夫人來捧場,高興得手忙腳亂,除瞭自傢的肉串火鍋,又搜羅瞭周邊鋪子的特色小吃一股腦全端上來,非要請小雪嘗個遍。

林寒江和李五嘮著小店的經營情況,小雪童心未泯,見李五店裡的發財貓造型憨態可掬,就跑過去和它自拍合影。林寒江笑話她:“你都多大瞭,還喜歡玩發財貓?”小雪不理他,樂呵呵地把照片發給母親看。

聽說副市長來夜市吃飯,附近十幾個小商販都丟下生意,擠到李五的店裡要敬林寒江一杯。

當初那個拎著塑料凳子要砸林寒江的年輕人說:“林副市長,你是最沒有官架子的市領導,挨瞭我們打罵也不記仇,還幫我們辦實事,我們這些人服你!”說完一仰脖子,把一瓶啤酒吹瞭下去。林寒江不敢應戰,隻能用一杯啤酒和這些人逐一碰杯,還不斷告饒:“我酒量不行,一會兒還得陪我傢領導看看齊江夜景呢。”

李五過來打圓場,把這些人都攆跑瞭,他告訴林寒江:“你千萬別和他們喝酒,這些傢夥把齊江喝幹瞭也不會醉!”

小雪嚇得吐吐舌頭,說:“別問齊江人酒量,手指大海的方向。青島不倒我不倒,雪花不飄我不飄!”把李五逗得哈哈大笑。

小雪沒想到在政府裡孤傢寡人的丈夫,竟然在這裡這麼受歡迎,問他:“你以前不是特別討厭在這種大排檔吃飯,怎麼現在又樂此不疲呢?”

林寒江吃著肉串,想瞭想說:“在省廳時我可能或多或少有一種叫作清高的病,眼裡隻有天上星鬥,卻忘瞭身在人間煙火。現在我才明白,標榜自己與眾不同的清高不過是無病呻吟,真正的清高應該是外表普通卻內心堅韌。我以前一直是順風順水,俯不下身,低不下頭,不知道在地方做事的難度,以前的我完全不適合在齊江工作和生活。”

小雪看著他說:“你要是不再清高,甚至甘於流俗,我都會替你高興。我最擔心的是你內心深處藏著的與眾不同會驅使你做傻事,你會為你追求的東西去對抗全世界,但是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君子如玉亦如鐵。放心吧,你老公不是瓷器,而是一個砸不爛的鐵疙瘩。別人不砸這鐵疙瘩,它自己肯定不會跳起來咬人。”

林寒江給妻子選瞭一根肉串,仔細摘掉烤焦的部分。小雪看周圍無人註意,撒嬌地說:“還是老規矩,你吃肥的我吃瘦的。”

林寒江故意反對:“抗議!每次都是我吃肥的,這次我們劃拳決定。”

小雪哼瞭一聲,說:“抗議無效!”不由分說把那塊肥肉塞進林寒江嘴裡。

兩人開心地鬧瞭一會兒,林寒江說:“我來齊江之前,無論做人還是做學問,其實都是浮在半空中。來瞭之後,尤其經歷瞭幾件事後,我才知道自己活得一點都不接地氣,不懂老百姓心裡想什麼要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對還是錯。現在我最大的收獲和改變是知道哪些事情值得義無反顧地堅持,哪些事情必須義不容情地反對。”

聽瞭他的話,小雪一臉陰雲:“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堅持的事情往往也是別人的利益焦點,你又不會那些心機算計,從來不會提防別人,剛而易折,吃虧的總是你自己。”

《江流天地外(江河日上)》